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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鲍氏宝屋

伦敦有幢大房子,它坐落在离卡文迪希广场不远的拐角上,在它的对过,几年来都坐着一个装有一条木头假腿的人,天冷时,他把那段剩下的腿放进一只篮子里,靠这种办法混饭吃:——每天早晨八点钟,他一步一拖地来到拐角上,带一张凳子,一只晾衣服的架子,一副撑脚,一块板,一个篮子,还有一把伞,统统捆在一起。解开来,木板和两只撑脚变成柜台,篮子在提供几种摆在柜台上出售的少量水果和糖食之后,就变成一个暖脚窝子,撑开的晾衣架上,挂出一些供顾客挑选的半便士一份的歌篇儿,并且变成一个屏风,凳子放在中间,变成在整个一天中摆他自己的架子。一年四季风雨无阻地看见这个人摆在架子上。“架子”这个词是从两种意义上来理解的,因为他又把他的木凳放在路灯的架子前,给它造成了一个靠背。天下雨时,他撑开伞,遮住货物,而不遮住他自己;不下雨,他便收拢那柄褪色的玩意儿,用一绺纱线捆起来,横搭在搁板撑脚上:它在那儿看起来像一根用什么不正常的方法催熟长成的莴笋,尺寸是够大的,但却既不青翠,也不鲜嫩。

由于不知不觉间长期占用的事实,他已经确立了他对这个拐角的权利。他从来不曾挪动过一英寸,只是在开头占有这个拐角时有点儿缺乏自信,因为这幢大房子的一边正对着这个拐角。冬天,这拐角狂风呼啸,夏天,这拐角尘土飞扬,即使在一年中最好的季节里,这拐角也不是能令人称心如意的。当大街上平静无事的时候,无处藏身的草屑和废纸却在这儿卷起风暴;运水马车仿佛是喝醉了酒或是没长眼睛,跌跌撞撞、颠颠簸簸地绕它走过,使得它遍地泥泞,而别处却干干净净。

在他货摊的前方,挂着个茶壶托盘似的小牌子,上面是他亲笔写下的细小字体:

如蒙老爷太太

吩咐

敬候

差遣

保证满意

您的忠仆

赛拉斯·魏格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不仅自封为奉命呆在拐角上负责为这幢房子跑腿的仆人(虽然一年里他接受这类使命不超过五六次,并且还是作为某个仆人的代理人),而且还自封为这幢房子的一名属员,附庸于它,并且对它忠诚地表示关怀。因为这个原因,他总是称它为“我们的房子”,尽管关于这幢房子他所知道的事情大多出于推想,而且全不对头,他仍然认为自己受到它的信任。根据类似的理由,每当他从任何一个窗口上望见这房子里面的一个人,他一定要举手触帽,向他致敬。然而,因为他对屋里的人所知太少,他便只能用自己创造出来的名字称呼他们:比如“伊丽莎白小姐”、“乔治老爷”、“简大娘”、“帕克大叔”——正因为他毫无任何这样称呼的根据,尤其是最后一个——于是他便自然而然非常固执地坚持这样来称呼他们。

对这幢房子本身,他也像对它的居住者和他们的事务一样,施展他的想象本领。他从来不曾走进这幢房子,甚至不曾越过那根又粗又黑的落水管子(它蜿蜒爬过一扇通道小门,进入一条潮湿的石过道,颇有点像是一条奇妙地“吸住”这幢房子的大蚂蟥)。但这并不能阻拦他根据自己的方案来安排它。这是一幢巨大而阴沉的房子,有许多昏暗的窗户,后院里还有许多空着的附属建筑,为了把它安排得每一点都和外表相符,他曾经花费过一大堆思索。但是,一旦想妥之后,他便非常之得意,自信即使蒙上眼睛,也能够对这幢房子了如指掌:从高屋顶上紧闭的阁楼,直到大门旁的两只铁制的灭火器——它们仿佛要求所有生气勃勃的访客们都要先扑灭掉他们的盎然生气,然后再走进大门去。

无疑,赛拉斯·魏格的小摊儿是伦敦所有这种贫乏的小摊儿中最不像样子的一个,望一眼他的苹果,你的脸要发痛;望一眼他的柑橘,你的胃要发痛;望一眼他的胡桃,你的牙齿要发痛。那后一种商品他是经常都拥有讨人嫌的一小堆的,上面放一只小小的木制的量器,浅得显然容不下多少粒,被看作是代表大宪章所规定的一便士胡桃的容量。吃不准是不是由于频起的东风——这个拐角是朝东的——小摊儿,货物和它的主人,全都干燥得像沙漠一般。魏格像一段木头,节疤很多,纹理细密,一张面孔仿佛是用最硬的木材刻成的,表情之多,就像更夫手中的拨浪鼓儿似的。当他笑的时候,仿佛里面猛地一抖,于是这拨浪鼓儿便弹跳起来。说真的,他这人真太像一段木头了,连他那条木腿也仿佛是天生的,真会令一个富于幻想的观察家认为,他可能——假如他的生长不受到什么突如其来的挫折的话——再过大约六个月,就会完整地长出两条木腿来。

魏格先生是一个善于观察的人,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有强大的眼力”。他每天坐在他的凳子上,背靠着路灯架子,向所有照例走过的人招呼致意;这些招呼因人而异,各有特点,他并且为此非常自豪。比如,对修道院长,他致以一鞠躬,混以一种俗人的敬意,还隐隐带一点儿在教堂里沉思反省的意味。对医生,致以一种深表信任的鞠躬,把他看作是一位非常熟悉自己身体内部构造的绅士,他并且是在满怀敬意地请求他承认这一点。在一些高贵的人士面前,他乐意地表示谦卑。对帕克大叔,这位当过兵的先生(至少他是这么派定的),他把一只张开的手放在帽檐上,致以军礼,这位满眼怒火、纽扣绷紧、面色激动的老先生,似乎对此不能充分赏识。

赛拉斯贩卖的东西里唯一不硬的,是姜饼。某天,有个倒霉的小孩子,买去了那块发潮的马儿姜饼(已经非常不像样了),和那只黏糊糊的鸟笼儿姜饼,都是他这天摆出来售卖的商品,他从凳子下面取出一只铁皮盒子,准备补充两只这种可怕的样品,正在打开盖子往里瞧的时候,他忽然停下来,自言自语地说:“噢!又是您啊!”

这句话是对一个壮实、圆肩膀、斜着身子走路的、穿件丧服的老头子说的,他正步态轻盈地、样子有些儿滑稽地向拐角上走来,穿一件豆绿色的外套,拿一根大手杖,脚蹬一双厚底鞋,罩着厚皮的鞋罩子,一双厚手套,像是修篱笆的园丁戴的。从他的装束和他本人看,都像是头满身皱折的犀牛,他的面颊上、额头上、眼皮上、嘴唇上和耳朵上,满都是皱折;但是,在他乱莲蓬的眉毛和宽檐帽子下边,却是一双明亮、亲切、孩子般好奇的灰色的眼睛。总之是个样子非常古怪的老头子。

“又是您啊,”魏格先生若有所思地重复说,“您现在在干什么?是在芬斯家的铺子,还是在哪儿?您是新近搬到这一带来了,还是在别处住?您是富裕得可以坐享清福的人呢,还是要我对您白鞠一个躬?好吧!我来冒个险!给您鞠个躬,就算是投资好了。”

这个躬,在魏格先生把他的铁皮盒子放回原处,又直起身子,装好他的姜饼钓钩,准备捕捉另一个热心的孩子以后,相应照办了,他的敬礼是这样被接受的:

“早,先生!早!早!”

(“叫我先生!”魏格先生对自己说,“他对我没用处,一个躬白鞠了!”)

“早,早,早!”

“看样子还是只亲热的老公鸡呢,”魏格先生还像刚才那样说,“您早上好,先生。”

“这么说,您记得我啰?”他的新相识问道,停下他轻盈的步伐,斜着身子站在摊头前,猝然发话,虽然心情还是非常之好。

“我这一个礼拜里,先生,几次看见您打我们的房子前面走过。”

“我们的房子,”那一位重复说,“意思是——?”

“是的,”当另一位用右手手套的笨拙的食指指着拐角上那幢房子时,魏格先生点点头说。

“噢!那么,他们,”这老头子好奇地追问,左手抱着他那满是节疤的手杖,好像抱着个孩子,“他们给您多少钱?”

“我给我们的房子干的是零活,”赛拉斯冷冷地、不爽快地回答,“还没有个确定的工钱呢。”

“噢!还没有个确定的工钱吗?没有!还没有个确定的工钱。噢!——早,早,早!”

“看样子是一只疯疯癫癫的老公鸡。”赛拉斯想,有点儿改变了他原先的好评价,这时那另一位正步履轻盈地走开去。但是顷刻间又回转身问道:

“您那条木腿是怎么来的?”

魏格先生回答(这样探听他的私事儿,他有些恼火了):“因为一次意外的事故。”

“您喜欢它吗?”

“呵!我还不觉得它太冷。”魏格先生回答,这种稀奇古怪的问题,让他有点儿受不了了。

“他倒不,”那另一位把他满是节疤的手杖在怀中紧紧一搂,对它重复说,“他倒不觉得——哈!——哈!——它太冷!您听说过鲍芬这个名字吗?”

“没有。”魏格先生说,他对这种盘问越来越不耐烦了。“我从来没听说过鲍芬这名字。”

“您喜欢它吗?”

“呃,不喜欢。”魏格先生顶撞地说,简直受不了了。“我不能说我喜欢。”

“您为啥不喜欢呢?”

“我不知道为啥不喜欢,”魏格先生顶撞地说,眼看要发火了,“可是我根本就不喜欢它。”

“那么,我来告诉您点让您遗憾的事情,”这位陌生人微笑着说,“我的名字叫鲍芬。”

“我真叫没办法了!”魏格先生回答说。话里还藏着这么一句冒犯的话:“要是有办法,我就是不喜欢。”

“再给您一次机会,”鲍芬先生说,一边还在微笑着,“您喜欢尼可达莫斯这个名字吗?好好想想看。尼克,或者诺狄。”

“我不希望,先生。”魏格先生回答他,往他的凳子上一坐,脸上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温顺神情,混合着一种伤感的坦率;“我不希望有人用这个名字称呼我,要是我尊敬这个人的话;但是也可能别人不像我这样对它反感。——我也不知道为啥。”魏格先生补充说,等着他再问下去。

“诺狄·鲍芬,”那位先生说。“诺狄。这是我的名字。诺狄——或者尼克——鲍芬。您的名字呢?”

“赛拉斯·魏格,——我不知道,”魏格先生说,竭力使自己像刚才一样地小心谨慎,“我不知道为啥是赛拉斯,也不知道为啥是魏格。”

“现在,魏格,”鲍芬先生说,把他的手杖搂得更紧些,“我想给您找点儿差事干干。您记得您头一回看见我是什么时候?”

这条木腿用一种回想似的眼神望着他,脸色也柔和得多了,因为他发现可能有利可图。“让我想想看,不敢说很有把握,不过我一向眼力很强大。是不是有回礼拜天一清早,卖肉的小伙子为定肉的事儿到我们房子里来,他买了我一张歌篇儿,他不懂那调子,我给他哼了一遍?”

“对,魏格,对!他还买了不止一张呢!”

“对,说真的,先生;他买了好几张;他想把他的钱花得顶合算,他让我帮他挑选,我们就一块儿把这些歌篇儿都念了一遍。真的,我们是都念了一遍。他大概立在这儿,我大概立在这儿,还有您,鲍芬先生,就像您本人现在这样,一点儿不差,就是这根手杖,夹在就是您的这条胳臂下边,就是这个脊背朝着我们。一点——不差!”魏格先生补充说,一边把鲍芬先生四面都望了望,以便能从背后看看他,好把这最后一点不寻常的巧合也证实一下,“就是这个脊背!”

“你以为我那天在干啥,魏格?”

“依我看,先生,您大概是眼睛瞅着大街吧。”

“不是,魏格。我在听啦。”

“您在听,真的?”魏格先生将信将疑地说。

“可不是干什么不光彩的事,魏格,因为您那天是在唱给卖肉的听;而您是不会把秘密事儿在大街上唱给一个卖肉的听的,对吗?”

“我好像没这么做过呀,我可怎么也想不起来,”魏格先生小心翼翼地说。“不过也许我这么做过。一个人很难说他哪一天会想做点儿什么。”(他说这个,是为了不要放过任何一点他可能从鲍芬先生所谈出的事情中得到的好处。)

“是这样,”鲍芬又从头说起,“我是在听您跟他谈话。可是您多么——您再没第二只凳子了,是吗?我有些喘不过气了。”

“再没第二只了,不过,欢迎您坐这个,”魏格说,一边让出凳子来,“我站着倒舒服些。”

“老天爷!”鲍芬先生以一种非常适意的口气慨叹一声,安坐在凳子上,手里还像抱个婴儿似的抱着他的手杖,“这地方舒服,这地方!两边还有这些个歌篇儿挡着,像是用一页页书做的马蒙眼似的!嗨,真带劲儿!”

“要是我没搞错的话,先生,”魏格先生婉转地暗示,一只手撑着他的小摊儿,弯下身子对东拉西扯的鲍芬说,“您刚才提起,说您想着一桩什么差事要我做?”

“我就来谈这个!好的。我就来谈这个!我想说,我那天早晨听的时候,我听得真鲜慕,真情佩原文为with hadmiration(应为admiration)amounting to haw(应为awe),作者用误拼表明书中人物讹读。呵。我心眼儿里想:‘这是个装着一条木头腿的人——一个有文学的人装着一条——。’”

“呃——这么说不完全正确,先生。”魏格先生说。

“怎么,这里每支歌儿您都又知曲名又知调儿,要是您想马上把随便哪支念念或者唱唱的话,您只要把眼镜子唿哧一戴,马上就能办到呀!”鲍芬先生喊着说。“我瞧见您是这么做的!”

“好吧,先生,”魏格回答他,自觉地把脑袋点一点,“那么咱们就说是有文学吧。”

“一个有文学的人——装着一条木头腿——所有书上印的对他都会敞开着大门!我那天早晨心眼儿里想的就是这些。”鲍芬先生继续说,身子向前倾着,在不受晒衣架阻碍的范围内,用他的右臂尽量画了半个圆圈;“‘所有书上印的,对他全都敞开着大门!’是敞开大门的,对吗?”

“噢,真的,先生,”魏格先生谦虚地承认,“我想,随便拿出哪一片儿用英文印下的纸头来,对我都是轻而易举、手到擒来的。”

“当场办到?”鲍芬先生说。

“当场办到。”

“我早知道嘛!那么您想想看。瞧我,一个没装上一条木头腿的人,可是一切书上印的东西对我都关着大门。”

“真的,先生?”魏格先生回问,越来越感到自己蛮不错。“忽略了教育?”

“忽——略——啦!”鲍芬着重地重复说。“这个就别谈了。虽然我的意思不是说,要是您指给我看个‘鲍’字,我也不能回答说,就是鲍芬。”

“对呀,对呀,先生,”魏格先生说,给他来点儿鼓励,“这也算是学问呢。”

“这是点儿学问,”鲍芬先生回答,“可是我敢赌咒说这是太少了。”

“或者,对一位勤学好思的人来说,这点知识不像他希望有的那么多,先生。”魏格先生承认。

“现在,听我说。我退休了。我跟鲍芬太太——海勒瑞爱蒂;她父亲名叫海勒瑞,她母亲名叫海蒂,就得出这个名字来——靠过世的主人家留下的遗嘱,我们过得挺富裕。”

“那位绅士过世了吗,先生?”

“哎呀!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是说了过世的主人家吗?这会儿要我在字母和语法书里去铲呀筛的,是来不及了。我渐渐变成个老家伙了,我想要省点事儿。可是我又想读点什么——读一部精印的大字本的书,一部市长上任时候游街示众的、好多本的了不起的大肚皮的书伦敦旧俗,每年十一月九日,是市长上任的日期,要举行游行仪式,届时还要把大部头的市政记录册也抬出来游行。”(也许他是想说大部头的书,可是由于联想的关系,给搞错了)“又要能配你的胃口,还要能从从容容任你读下去。我怎么才能那么读书呢,魏格?我——”他用那支粗手杖的杖头敲敲魏格的胸脯,“要找个真正有本领干这个的人,付钱给他,每小时付他那么多钱(就算两便士吧),请他来干这个。”

“哼!非常荣幸,先生,说真的。”魏格说,他开始用一种和从前大不相同的新眼光来看待自己了。“哼!这就是您所说的差事,先生?”

“对。您喜欢干吗?”

“我正在考虑,鲍芬先生。”

“我并不想,”鲍芬大方地说,“把一个有文学的人——装上一条木腿的——卡得太紧了。不会因为每小时差半个便士咱们便谈不拢的。时间随您挑选,在您白天给您这儿的房子办完事以后。我住得离闺女胡同不远——朝荷洛威监狱方向走——等您这儿结束了,您只要朝东偏北走,您就到了。每小时两个半便士。”鲍芬说,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粉笔,从凳子上让开,用他自己的办法在凳面子上算起账来;“两条长道儿,和一条短道儿——两便士半;两条短道儿凑一条长道儿,两个两条长道儿是四条长道儿——总共五条长道儿,每礼拜六个晚上,一晚上五条长道儿,”他又把这些道道全都一条条画出来,“这您就总共有三十条长道儿了。一个整数目!半克朗!”

指指这个数目又大又令人满意的计算结果,鲍芬先生用袖子蘸点唾沫把道道全都擦掉,坐在剩余的痕迹上。

“半克朗,”魏格说,心里在盘算,“对。(不算多,先生。)半克朗。”

“一个礼拜呀,您知道。”

“一个礼拜。对。现在谈的是关于智力上过度疲劳的价值。您也想到诗歌了吗?”魏格先生问,同时心里还在考虑着。

“是不是诗歌价钱大点儿?”鲍芬先生问。

“是该大点儿,”魏格先生回答,“因为,一个人要一夜接一夜地去啃诗歌,当然应该为他所伤的脑筋期望得到报酬。”

“给您说实话,魏格,”鲍芬说,“我并没想到过诗歌,除非是这种情况:要是您偶尔有心思给我跟鲍芬太太添上一段您的歌篇儿,那么我们就来点儿诗歌也不错。”

“我懂您的意思,先生,”魏格说,“但是我不是正经干音乐这一行的,我不愿意让自己来搞这个,所以说,要是我偶尔来点儿诗歌,我得要求您从一个朋友的角度来看待。”

话到此处,鲍芬先生的眼睛发亮了,他抓起赛拉斯的手热诚地握着,坚决表示说,这已经超过了他所能要求的,认为这真是非常友好的表示。

“您对条件是怎样想的呢,魏格?”鲍芬先生又问,怀着难以隐瞒的焦急。

赛拉斯用他那又硬又冷的态度刺激出这种焦急来之后,开始对他的对手非常了解了,他答话时的神情仿佛是,他所说的东西是异乎寻常地宽宏大量:

“鲍芬先生,我从来不讨价还价。”

“我想您也就是这种人!”鲍芬先生深表敬佩地说。

“不,先生。我过去没跟人争过这个,将来也不会去争。所以说,跟您一言为定,爽快公平,您——好吧,加一倍给我!”

鲍芬先生对这个结论似乎有点儿缺乏准备,不过他还是同意下来,并且指出,“您比我更知道该怎么办,魏格,”又再次为此和他握手。

“您能今儿个晚上就开始吗,魏格?”他接着又要求说。

“好吧,先生。”魏格先生说,同时留神让他一个人去着急。“要是您想这样,我看没啥困难。那件必需的工具——一本书,您是有的啰,先生?”

“一次大拍卖里买下的,”鲍芬先生说。“八大本儿。红皮烫金的。每一本儿里还有个紫色绸带子呢,好让您记住停在哪儿。您可知道这部书?”

“这书的名字是什么,先生?”赛拉斯问。

“我还以为您不问名字也知道呢,”鲍芬先生有点失望地说,“这书名字叫《罗——瓦——帝——国——衰——黄——史》。这是《罗马帝国衰亡史》的讹读。这本书共六卷,是西方史学的重要作品,作者是英国历史学家吉本(E Gibbon,1737-1794)。”(鲍芬先生在慢慢地、百倍小心地踩过这几块硬石头。)

“啊,是这么回事儿!”魏格先生点着头说,好像是认出了一位老朋友的神气。

“您知道这书啰,魏格?”

“我这阵子,还没能够——说来也不该停下——读完它呢,”魏格先生作答,“忙别的事儿去了,鲍芬先生。可要说知不知道它?《罗瓦帝国衰黄史》这个老相识?当然啦,先生!打我还没您手杖高那会儿就知道了。打我大哥离家当兵那会儿就知道了。人家为我大哥当兵编了段歌词儿,里边说,那一天:

在那茅舍柴扉旁呀,鲍芬先生,

双膝跪地一女郎;

白头巾儿高高举呀,先生;

头巾(我大哥看见来着)迎风正飘扬,

她为他把祷告念呀,鲍芬先生,

嘴巴只动听不见。

我大哥他呀,手撑一把剑,鲍芬先生,

把泪珠儿擦擦干。”

这种家庭场面让鲍芬先生深为感动,加上魏格先生如此够朋友,这么快就给来了段诗歌,鲍芬先生便再次向那个木头造的骗子握手致意,并且要求他指定他的时间。魏格先生指定在八点钟。

“我的住处,”鲍芬先生说,“称作‘宝屋’‘宝屋’,原文‘bower’,意为村舍、精致的居所等。‘鲍氏宝屋’这名字,是鲍芬太太在我们搬进属于我们所有的这幢房子时候,给它起下的。要是您遇见谁不知道这名字(几乎谁都不会知道的),那就等您朝闺女胡同和战桥走了大约一英里路的时候,或者就算一又四分之一英里吧,你打听‘合拢来牢房’,人家就会指给您。我盼望着您来,魏格。”鲍芬先生说着,极其热情地在他肩头上拍了一巴掌,“非常愉快地盼望着您。您来以前我可不能平静,可安不下心来。书上印的东西现在对我也要开门了。今儿晚上,一位有文学的人——装着一条木腿的,”——他朝这件装饰品羡慕地望了一眼,似乎这条木腿使魏格先生的造诣风味大增——“要来带领我过一种新生活了!咱们再握握手,魏格。再见,再见,再见!”

当另一位步履轻盈地走开后,魏格先生独自一人留在小摊旁,慢吞吞地坐在屏风下,掏出一块好像苦行僧用的硬邦邦的小手绢,若有所思地握住自己的鼻子尖。在他仍然抓住他脸上那一部分的当儿,他又朝大街那边若有所思地望了几眼,目送着鲍芬先生的身影渐渐消失。然而,一片深沉的肃穆气氛,这时正笼罩在魏格先生的面孔上。因为,当他心里考虑到,这是一个愚蠢得少见的老头儿,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并且还有可能搞到比现在预计的更多的钱的时候,他却仍然丝毫没有损伤自己的尊严,他并不认为他的新差事全然非他所长,或者带有一点儿滑稽荒唐的成分。魏格先生甚至还会和任何人大吵一场,如果他竟敢对他极为熟悉上述八大卷衰亡史一事表示怀疑的话。他脸上的肃穆气氛是异乎寻常的,是自命不凡的,并且是难以衡量的,这并不是因为他允许他对自己有任何怀疑,而是因为他认为有必要先发制人,以防别人会对他有任何怀疑。世界上有一种数目非常众多的骗子,这种人不但下定决心要在他们的邻居面前装门面,而且在他们自己面前也要装门面,在这一点上,魏格先生可与他们并列而无愧。

同时,某种自视甚高的思想也占据着魏格先生的心灵;这是一种纡尊降贵的感觉,觉得自己是被请求去充当一位各种神秘事件的正式阐述者的。而这并没有把他感动到在商业上表现出宽宏大量的地步,却反而把他感动得更为小气了,甚至达到这样的程度:如果在事物可能性的范围内,那只木制量器能够比平常更少装几粒胡桃的话,那一天一定会少装点儿。然而,当夜神降临,并且隔着她的面纱,望见他一步步拖着脚向鲍氏宝屋走去的时候,他却也是兴高采烈的。

这宝屋可真难找到,就像要找美人罗莎蒙德的住处美人罗莎蒙德是英王亨利二世(1133—1189,1154—1189在位)的情妇,为王后所妒,被藏在一座迷楼中,不知道路径暗号的人是走不进去的。而不得其暗号一样。魏格先生到达指定的地段,向人家打听了五六次宝屋,都毫无结果,终于他想起应该问“合拢来牢房”。这一问,使一位哑嗓子的绅士和一头驴子的精神立即发生变化,那是当他们正被他的问题难住,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

“啊,您是说老哈蒙的房子呀,是吗?”哑嗓子的绅士说,他正赶着他的驴子拉一辆小车,拿根胡萝卜当鞭子用。“干吗您一直没说起呀?我跟爱达爱达(Eddard)是爱德华(Edward)的一种爱称,这里是那头驴子的名字。正要打那儿过呢!跳上车吧。”

魏格先生遵命,哑嗓子的绅士请他注意在场的第三者,他说:

“好,您瞧着爱达的耳朵。您刚才怎么说的,再说说?小声点。”

魏格先生小声说:“鲍氏宝屋。”

“爱达!(您瞧着它的耳朵)朝鲍氏宝屋跑!”爱德华耳朵向后耷拉着,一动也不动。

“爱达!(您瞧着它的耳朵)朝老哈蒙家跑。”

爱德华马上把耳朵直直竖起,快步向前奔去,把魏格先生的话语断断续续不成腔调地从他的嘴里颠簸出来。

“那地——方原——先是——个监牢?”魏格先生问道,同时抓紧车沿。

“不是那种您我也许会关进去的正式的监牢,”他的旅伴回答,“人家这么叫它,因为老哈蒙独自个儿在那儿住着。”

“那——为——啥人家——叫它合——拢来?”魏格问道。

“因为老哈蒙从来跟谁也合不拢来,像句绕口令似的。哈蒙的牢房;合拢来牢房。你接着不停地说,就像了。”

“您知道——鲍——芬先——生吗?”魏格问道。

“应该说知道!左近人人都知道。爱达也知道。(您瞧着它的耳朵)诺狄·鲍芬,爱达!”

爱达的脑袋顿时消失,后蹄凌空飞起,大大加快速度,并且也大大地增加了颠簸。这个姓名的效果就是如此之异常惊人。这时魏格先生不得不集中注意力,抓紧车沿,并且放弃了他想要判定对鲍芬的这种敬意究竟是褒扬还是贬抑的意图。

片刻之后,爱德华停在一个大门口,魏格抓紧时间小心翼翼地从车后滑下来。他刚一着地,他原先的御者便把胡萝卜一晃,说一声:“晚饭,爱达!”于是他、那对后蹄子、车子和爱达,全都好像一同飞向天空,仿佛一幕戏剧达到了高潮。

推开半掩的门,魏格望见一片四边有围墙的空地,几个高大的黑土堆直耸云霄,月光下,垃圾丛中,用破瓦罐子排成两条线,标出了通向宝屋的路径。一个白色的身影正沿着这条路向前走来,原来是鲍芬先生,再没个比他更像鬼的东西了,他为追求知识,换上一套轻装,穿一件家常的白色短罩衫。他在非常恭敬地欢迎过他的有文学的朋友之后,便把他引进宝屋,介绍给鲍芬太太——一位面色红润、喜笑颜开的又矮又胖的夫人,穿一件(令魏格先生不禁愕然)袒胸露肩的黑缎子夜礼服,戴一顶巨大的黑色天鹅绒帽子,上面还插着几根羽毛。

“魏格,”鲍芬说,“鲍芬太太是一位热心追求时髦的人。她那不同凡响的性格,让时髦风尚大大增光。至于我本人,以后可能很时髦,不过现在还没做到那种程度。海勒瑞爱蒂,太太,这就是那位要来读衰黄罗瓦帝国的先生。”

“我真心希望这事儿对你们彼此都能有好处。”鲍芬太太说。

这是天下最古怪的一间房子,就赛拉斯·魏格所知,再也没有比它装饰和摆设得更像一间阔绰的私人酒吧间了。火炉前是两只高背木靠椅,一边摆一只,每只前面放一张台子。其中一张,上面平展展地堆着那八大卷书,排成一行,像一组伽伐尼电池;另一张台子上,是几只矮墩墩的、缠了草辫子的酒瓶子当时运输和储藏酒类,往往在瓶外缠以草辫。非常诱人,仿佛踮着脚站在那儿,隔着面前一排高脚大酒杯和一盘白糖,跟魏格先生眉来眼去。炉边铁架上,一只茶壶喷吐着热气;炉前,睡着一只猫。在两把高背椅中间,面向火炉的地方,是一只沙发,一只脚凳和一只小小的木台子,形成一个鲍芬太太专用的中央位置。陈设都是色彩鲜艳而又俗不可耐的,但却都是贵重的客厅家具,和两把高背椅摆在一起,外加一盏从屋顶上垂下来的光焰四射的煤气灯,显得非常古怪。地板上铺一张鲜花朵朵的地毯,但是,它那景色绚丽,花木繁茂的被覆地带却未能延伸到火炉跟前,而是突然中止在鲍芬太太的脚凳下,让位给一片铺满黄沙和木屑的地区。魏格先生也曾用他一双羡慕的眼睛注意到,虽然在鲜花盛开的地段里,摆设的尽是些罩在玻璃框下面的鸟类标本和蜡制水果等空肚皮的装饰品,但是在那没有植被的地域里,却有一些补偿这些缺点的搁板架子,那上面放有一个只切掉一小块的大馅饼,以及一大块带骨头的冷猪腿,它们在其他固体物件中间特别清晰可见。这房间大,但也低;它那老式窗户的笨重木框和它歪斜的顶棚上笨重的横梁,都仿佛表示,这曾是乡间一幢独自兀立的显赫府第。

“您喜欢这房子吗,魏格?”鲍芬先生用他那猛然发问的口气说。

“我非常欣赏它,先生,”魏格说,“这壁炉旁边特别舒服,先生。”

“您了解这房间吗,魏格?”

“嗯,一般说是了解的,先生。”魏格先生开始故意慢吞吞地说,把他的头侧向一边,那些躲躲闪闪的人说话时都是这样开场的。这时对方干脆打断他:

“您不了解它,魏格,我来跟您说说。这是根据鲍芬太太和我双方的同意安排的。鲍芬太太,我刚才说过,是一位热心追求时髦的人;而目前我还不是这样一个人。我只求舒服,再不多求,而只要我觉得开心,就算舒服。那么,好,要是鲍芬太太和我为这吵架又有什么好处呢?在我们搬进自己的产业鲍氏宝屋以前,我们从来没有吵过架;而在我们已经搬进自己的产业鲍氏宝屋以后又干吗要吵架呢?所以,鲍芬太太用她的方式保持房间里属于她的部分;而我用我的方式保持房间里属于我的部分。这么一来,我们便一举三得,既和好(要是没有鲍芬太太我真会发疯啊),又时髦,而且舒服。假如我一点点地变得热心于追求时髦了,那么鲍芬太太就会一点点地更往前推进。要是鲍芬太太哪一天不像她现在这么精于时髦,那么鲍芬太太的地毯就会往后退。要是我们双方继续维持现状,那么咱们就这样保持下去,跟我亲个嘴,老太太。”

鲍芬太太脸上挂着永恒的微笑,走上前来,用她丰满的手臂勾住她的老爷子的手臂,非常乐意地照办了。以她那黑天鹅绒帽子和羽毛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时髦,竟企图阻碍;但却报应不爽,被挤得皱成一团。

“我说,魏格呀,”鲍芬先生说,一边擦他的嘴,那神情仿佛是他的精神已为之大振,“您现在开始了解我们是怎么样的人啦。这是个非常可爱的地方,我是说宝屋,可是您要一步步地才能知道它的好处呢。这地方真有些长处可寻呢,要一点点儿地去发现,每天找到一点儿新东西。每座土堆上都有一条盘山小道,让您变换不停地见到院里和周围的情况。等您爬到山顶上,便可以望见邻近村舍房屋的风景,美得没法儿比啊。鲍芬太太过世的父亲(他做狗食生意)的房子,往下一望就是,好像就在自己的院子里。那座高土堆顶上有间花格子窗的小凉亭,到了夏天,要是您不在那凉亭里高声读好多好多书,啊,作为一位朋友,并且好多好多次地沉浸在诗歌里,那可不是我的错。喂,您读书时候要喝点儿什么?”

“谢谢您,先生。”魏格回答,似乎读书对他全不是什么新鲜事。“我一般在读书的时候,都是喝掺水的杜松子酒的。”

“保持器官湿润,对吗,魏格?”鲍芬先生问,他天真地急于知道。

“嗯——不,先生,”魏格冷淡地回答,“我倒不大想这么说,先生。我要说,油(柔)和它。油(柔)和它,就是我想使用的词汇,鲍芬先生。”

他那木头木脑的自命不凡和他的狡猾手段跟受骗者的快乐的期望并驾齐驱、密切呼应。在这颗唯利是图的心眼儿里,此刻正升起种种幻景,他在考虑利用这个关系获得利益的种种途径。然而,这些幻景并未能遮盖住一个迟钝而又奸诈的人天生会有的最主要思想:他可不能把自己卖得太便宜。

鲍芬太太的时髦,不像通常用这个名称来受人崇拜的偶像那样具有毫不宽容的神性,还没有使她不去给她有文学的客人调一杯酒或是问他这酒是否合他的口味。当他彬彬有礼地给予回答,并且在那也有了文学的高背靠椅上就坐的时候,鲍芬先生坐在对面的高背靠椅上,两眼发出兴奋的光彩,开始诚意正心,准备洗耳恭听了。

“对不起,让您抽不成烟斗了,魏格,”他在给自己装烟斗时说,“但是您不能一心二用啊。噢,还有一个东西我忘了说起!当您晚上来到这儿的时候,请您四边瞧瞧,留心看架子上有什么吸引您注意的东西,您就说出来。”

魏格正要戴上眼镜子,马上放下,快活地说道:

“您看出来我在想什么了,先生。要么是我的眼睛骗了我,要么那边那个东西是——是一块馅儿饼?它不像个馅儿饼呀。”

“对啊,是块馅儿饼,魏格。”鲍芬先生多少有点儿狼狈地对《衰亡史》望了一眼。

“要么是我闻不出水果味儿来,要么这是块苹果馅儿饼,先生?”魏格问道。

“是一块牛肉火腿馅儿饼。”鲍芬先生说。

“是吗,真的,先生?很难说出一种比油(牛)肉、活(火)腿馅儿饼更好吃的馅儿饼了,先生。”魏格先生感情激动地点着头说。

“来一点儿吧,魏格?”

“谢谢您,鲍芬先生,承蒙邀请,我想我是愿意来一点儿的。现在这时候,要是在别人家,我也许不会来一点儿;可是在您这儿,先生!——再说肉冻儿,尤其是带点儿咸味的,有火腿总归是咸的,能够油和器官,非常能油和器官。”魏格先生并没有说明是哪一种器官,他只是在愉快地一般地谈论。

于是馅儿饼被取了下来,可敬的鲍芬先生运用他的耐心,直等到魏格先生运用他的刀叉结束了盘中物为止。他只是利用这机会告诉魏格说,尽管把家里有什么吃食都摆在客人面前,严格说不符合时髦,但是他(鲍芬先生)认为这是一种好客的表现。理由是与其对客人那么词不达意地说:“楼下有这种那种可吃的东西;要不要给您送点儿上来?”还不如就干脆说:“自己往架子上看吧,看见什么喜欢的,您就拿下来。”

现在,魏格先生终于把盘子推开,戴上他的眼镜子,鲍芬先生也点燃他的烟斗,两眼放光,向那在他面前展现着的世界望去,鲍芬太太以一种时髦的姿态,向后斜靠在她的沙发上:如果她觉得自己能够听下去,就也当个听众,如果她觉得听不下去,就睡大觉。

“嗯!”魏格开始说。“鲍芬先生和夫人,这是第一卷第一章的衰黄——”这时他两眼牢牢盯着书,停住不说下去了。

“怎么啦,魏格?”

“啊,我好像记得,您知道吗,先生,”魏格说,带着一种暗示坦率的神情(再一次牢牢盯住书),“您今天早上犯了个小错误,我当时就打算纠正您来着,只是不知道什么事情给岔开了。好像您说过罗瓦帝国,先生?”

“是罗瓦呀;不是吗,魏格?”

“不是,先生。罗马。罗马。”

“有啥不同呀,魏格?”

“不同吗,先生?”魏格先生支支吾吾,眼看有撑不下去的危险,突然灵机一动。“不同吗,先生?这您可让我作难了,鲍芬先生。只说一句就够了,最好等哪回鲍芬太太荣幸地不在场时,再谈这个不同。当着鲍芬太太的面,先生,顶好不谈这个。”

魏格先生颇有骑士风度地摆脱了他的困境,而且不仅如此,他还以大丈夫气概的体贴重复说:“当着鲍芬太太的面,先生,顶好不谈这个!”这样一来,处于窘境的倒是鲍芬了,他感到他把自己搞得很不自在。

然后,魏格先生便以一种冷冷的、毫无畏惧的态度,着手执行起他的任务来;他迈开大步,勇往直前,不顾一切横陈在面前的阻拦。他占领了所有佶屈聱牙的单词,管它是人名或地名,哈德良、图拉真和安东宁这些名字哈德良(P A Hadrianus,76-138),古罗马皇帝。图拉真(M U Trajanus,53—117),古罗马皇帝。安东宁,即安东宁时代,史称皮阿斯在位的时期为安东宁时代。让他颇有些心神不定;波里比阿波里比阿(Polybius,约前201—约前120),古希腊历史学家。(他读作玻丽·碧娅丝,鲍芬先生以为是一个罗马大姑娘,鲍芬太太以为就是因为她,才有刚才那个不谈的必要);蒂塔斯·安东尼纳斯·皮阿斯蒂塔斯·安东尼纳斯·皮阿斯(Titus Antoninus Pius,86—111),古罗马皇帝。把他沉重地摔下马来;他重新上马,又和奥古斯都奥古斯都(Augustus,前63—14),古罗马的第一个皇帝。大帝一同扬鞭飞驰;最后,与科莫达斯科莫达斯(Commodus,161—192),古罗马的皇帝,180年至192年在位,后被谋杀。并驾齐驱,凯旋而归;鲍芬先生认为:这个人名字叫做方便“方便”原文为Commodious,与“科莫达斯”读音相近。但是有辱于他的英国血统,并且在他统治罗马人民时,“没做到名副其实”。随着这个人物的亡故,魏格先生也结束了他的第一次朗读;早在他如此完美地告一段落之前,鲍芬太太的蜡烛被她黑天鹅绒的圆帽子遮住,几度造成“全食”,情况本该是十分惊险,幸亏每次“全食”时,由于照例伴随出现的羽毛着火的恶臭,帮她恢复了精神,并且把她唤醒。魏格先生,因为是照本宣科,对书中文字可尽量少加思索,所以一仗打完,仍然精神抖擞;然而,鲍芬先生却很快便放下烟斗不抽了,他两目直视,心中对罗马人如此穷凶极恶和罪孽昭彰仍念念不忘,他算是受到了一场严厉的惩罚,几乎再也没力气对他的有文学的朋友来说一声晚安,并且讲清楚“明天见”这几个字。

“方便,”鲍芬先生喘着气,眼盯着月亮,在把魏格送出大门。又上好锁以后,说,“方便,他在那个斗兽场里斗了七百三十五次,仅仅演一个角儿!好像还不够吓人似的,一下子往那个斗兽场里放进了一百头狮子!好像还不够吓人似的,这位方便,他又演另一个角儿,一百下子把它们全都干掉了!好像还不够吓人似的,那个胃大我食原文为Vittle-us。大概应为Vitruvius(维特鲁维阿斯),是公元前一世纪罗马的一位建筑师。(这名字也起得好)在七个月里就吃掉了价值六百万英国钱的食物!魏格说来倒轻松,可是我敢发誓,我这个老家伙听来真觉着怕人。即使现在那个方便已经被绞死了,我也一点儿看不出对我们有啥好处。”鲍芬先生在把他沉思的脚步迈向宝屋时,摇摇头又说,“今儿个早晨我连书上这么多可怕东西的一半也没想到过。可是我现在是有进无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