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已经提到,“六个快乐的脚夫”是一家样子好像是害了水肿病的酒馆,多年来一直是那副年老体衰而强作矍铄的状态。它全身没有一块地板是平的,也几乎没有一根线条是直的;但是它却比许多更为整齐的建筑和更为漂亮的酒店寿命更长,而且显然还要继续超过别人。从外表看,这房子是一些歪歪斜斜、乱七八糟、又窄又长地垒在一起的肿胀的木窗。好像你把许多柑橘堆起来似的,眼看就要垮下来,它还带有一个伸出水面的破烂的木游廊;事实上,整幢房子,包括屋顶上那面好像在诉苦叫屈的破酒帘,都空悬在水面上,那姿势真像是一位胆怯的跳水家,他伫立河边已经很长时间了,但是看样子他是永远也不会跳下水去的。
这段描写适用于“六个快乐的脚夫”临河的亭面。酒店的背后,虽然大门开在那里,却显得缩头缩脑。和临河的一面联起来看,仿佛这幢房子是一只立着放的大熨斗,而这背后一面则只是熨斗的提手。这提手位置在一处荒芜杂乱的院落和弄堂的尽头:这片荒凉地带和“六个快乐的脚夫”紧接在一起,直挤得酒店门外不留一寸余地。因为这个原因,外加这房子全部悬在水面上,当“六个快乐的脚夫”洗衣裳的日子,通常可以从穿越客堂和卧室的绳子上望见一些内衣之类的东西晾着,它们正是这天操劳的对象。
“六个快乐的脚夫”的壁炉架、屋梁、隔墙、地板和门框上老朽的木头,仿佛心里都装满着对自己青春的模糊记忆。按照老树枯木所应有的习惯,它们很多地方都长满节疤,又裂成几片;节疤上的瘤也脱落了;处处都歪扭得像是树上新生的枝桠一般。在这种返老还童的状态下,这些木头似乎在以一种它们自己的方式叨唠着自己早年的生活。因此,酒楼的常客们往往断言说,当光线直射在某些板条的纹理上,尤其是照亮着柜台角落里一只胡桃木老碗橱的时候,你真会隐隐看出一片小森林来,而且那些小小的树木和它们的母树一样地绿叶成荫。他们这样说也不无道理。
“六个快乐的脚夫”的卖酒柜台是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柜台。其中可利用的空间不会比一辆马车里更大;然而没有谁会希望这个柜台间更大一点,这块小空间被许多东西紧紧包围着:肥胖的小木桶子画着一串串葡萄的容光焕发的甜酒瓶子、装满柠檬的网线兜子和盛放着饼干的竹篮子、一只有礼貌的抽啤酒的唧筒子(它在给客人供酒时,不停地鞠躬)、放在一个舒适的角落里的奶酪盘子,还有女主人自己那张小台子(它安置在一个更为舒适的角落里,靠近炉边,终年铺上台布)。这片安全地带和那个粗野的世界用一面玻璃墙和一扇半截门分开,半截门上有一个钉了铅皮的台板,好让你把酒放在上边;但是,因为柜台里的那股舒适味儿从这半截门上不停地涌出,所以,酒客们尽管是只能站在门边,站在那黑暗的、遭穿堂风吹的过道里,还要被其他进出客人的肩头搡来搡去,他们却总是在一种神往的错觉中站立在那里品尝他们的美酒,仿佛他们真是待在柜台里边似的。
至于其他方面,“六个快乐的脚夫”的店堂和酒厅都面朝泰晤士河,挂着和那些座上常客们的鼻子相配的红窗帘,店里并且备有舒适的用于壁炉边的铁皮厨房用具,好像是一些圆锥形的帽子模型,做成这种形状,是为了让它们能自己在红红的煤火深处找到灼热的角落,温热你的淡色啤酒,或是烫热你的美味的饮料,如苦艾啤酒、热甜啤酒和掺了杜松子酒的啤酒。上述这些起泡的混合饮料中,苦艾啤酒是“六脚夫”的特色,它通过那门柱子上写的一行字悄悄地触动着你的感情:“苦艾啤酒,清晨有售”。因为,好像是苦艾酒一定得在一大清早就喝上一杯;虽然是否除了“早飞的鸟儿多捉虫,早售的啤酒店兴隆”这个道理之外,还有什么其他明显的消化上的理由,我们这里还无法解决。还有一点没交代的是,在熨斗提手的地方,卖酒柜台的对面,有一间小小的、像一顶三角形帽子似的房间,任何阳光、月光、星光都不能直接射入其中,然而它却被迷信地认作一个煤气灯下洋溢着舒适与悠闲的神圣处所,门上因此用油漆题上它诱人的名字:“雅座”。
“六脚夫”唯一的店主和经理波特森小姐至高无上地高踞在她那卖酒柜台的宝座上,统治着这家酒店,一个人除非是酩酊大醉和神志不清,否则是不能对她有一丝违抗的。人家按照她自己的说法,称她为阿贝·波特森小姐,河边一带人的脑袋瓜子,(就像泰晤士河一样)都不是顶清楚的,他们怀着一种糊涂的想法以为,人家是由于她的威严和坚定,根据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英语中“大教堂”一词为Abbey,和她的名字同音同形。来给她命名的,或者是她的命名与那座教堂之间存在某种联系。但是她这个阿贝却只是“阿贝盖尔”原文为Abigal,意思是“使女”。的缩写而已,波特森小姐在石灰库教堂受洗的时候所得到的,就是这个名字,那是六十多年前的事。
“喂,你听着,你,赖德胡德,”阿贝·波特森小姐说,一根食指着重地从半截门上伸出来,“‘六个快乐的脚夫’根本不缺你这个人,多一个你还不如空出你的地方来更好些;可是就算人家真会像不欢迎你那么欢迎你,你今儿个晚上在这杯啤酒以后,也不许再多喝一滴了。那么你就好好品品它的滋味儿吧。”
“可是您知道,波特森小姐,”不过这话是非常胆怯地提出来的,“如果我规规矩矩,您也不能不招待我呀,小姐。”
“我不能不招待你!”阿贝说,表情丰富至极。
“是的,波特森小姐;因为,您知道这王法——”
“我就是这儿的王法,老兄,”阿贝小姐回答,“我会马上让你相信的,假如你还有怀疑的话。”
“我从没说我真怀疑过,阿贝小姐。”
“那对你还算好些。”
至高无上的阿贝把这位顾客的半便士小钱扔进抽屉里,自己坐在火炉边的椅子上,重新读起她一直在读着的报纸。她是一个高大、挺拔、好看的女人,只是面孔严肃些,那神气更像一位女校长,而不像一个“六脚夫”的老板娘。半截门那一面的这个人,是一个乜斜着眼睛的河岸一带的居民,他朝她望的那副神气,仿佛自己是个失宠的小学生。
“您对我太狠心了呀,波特森小姐。”
波特森小姐皱着眉头读她的报纸,根本不理睬他,直到他悄声说:
“波特森小姐!夫人!我能不能跟您说句话?”
波特森小姐屈尊地把眼睛斜着朝哀求者一瞥,看见他一手压在低低的前额上,正对她鸭子似的把头伸过来,好像要求准许他头朝前蓦地跳过半截门,站进柜台来似的。
“嗯?”波特森小姐说,她自己的身材是那么长,而这句话却说得那么短,“快说吧。开口呀。”
“波特森小姐!夫人!您能不能准许我放肆地问一声,让您反感的是不是我的名声?”
“当然。”波特森小姐说。
“这么说您是怕——”
“我并不怕你,”波特森小姐打断他,“你如果是这个意思的话。”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哪儿配呀,波特森小姐。”
“那么你是啥意思?”
“您对我真是太狠心啦!我要问您的只是,您是不是可能担心——至少是相信,或者假定——要是我到店里来得太勤了,客人在酒馆里们的衣物口袋也许会不大安全?”
“你干吗要知道这个?”
“噢,阿贝小姐,我尊敬您,一点儿也不想冒犯您,只是一个人的心也许会平和点儿,要是他能知道,为什么‘六脚夫’不能让他这样的人随便来,可又能让老头儿那样的人随便来。”
当女主人回答时,她的面色沉下来,带有一些困惑不解的暗影:“你进去过的地方,老头儿可没进去过。”
“您指监狱吧,小姐?也许他没进去过。不过他或者也够格儿了。可能人家疑心他干过的事,比我干过的还要糟得多呢。”
“谁疑心他?”
“多着呢,兴许。至少有一个人,毫无疑问。那就是我。”
“你算老几?”阿贝·波特森小姐说,轻蔑地再次皱起眉头来。
“可我是他的同伙呀。您记着,阿贝小姐,我是他的同伙。这样,关于他里里外外的事儿,我就比无论哪个活人知道的多些。请您注意这一点!我是跟他同伙的那个人,而我也就是疑心他的那个人。”
“这么说,”波特森小姐指出,虽然口气里那困惑的暗影比早先更深了,“你是在说你自己有罪。”
“不,我没这么说,阿贝小姐。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吗?是这么回事儿。当我跟他同伙的时候,我总是没法儿让他满意。为什么我不能让他满意呢?因为我运气不好;因为我找不到那么多那种玩意儿。他的运气怎么样呢?总归好。请您注意这一点!总归好!啊!有好些种行业,阿贝小姐,是靠机会的,可是还有好些行业,还得靠本领呢,不光靠机会呀。”
“老头儿有本领找到他找到的那些东西,谁怀疑这个,老兄?”阿贝小姐问。
“他那本领就是事先准备下他要找到的东西吧,兴许。”赖德胡德说,摇摇他那颗坏脑袋。
阿贝小姐冲他皱着眉头,同时他也阴沉沉地斜着眼睛瞧她。
“要是你差不多每趟涨潮退潮都到河上去,要是你想在河里发现个男的或女的,那么,先找个男的或女的,对准脑袋一下子,往河里一扔,阿贝小姐,你会给你的运气帮大忙的。”
“天哪!”波特森小姐不由自主地一声惊叹。
“您记着!”另一个回答,身子从半截门上伸进来,好把他的话送进柜台里;因为听他的声音仿佛他喉咙里塞着他船上的拖把头似的:“我这么说,阿贝小姐!您就记着吧!我要盯着他,阿贝小姐!您就记着吧!我早晚要把他盘查清楚,哪怕盯他二十年,我会的!他算个啥,凭他有个女儿,就该讨人欢喜?我难道没有一个我亲生的女儿!”
这么滔滔不绝地演说一番之后,赖德胡德先生好像把自己说得比原先更醉了,也比他原先的本性更凶恶了,他端起他的一壶酒,洋洋得意地走进店堂去。
老头儿不在店里,但店里却有好大一群阿贝小姐的学生,他们在必要时都表现得极其驯服。钟敲十点,阿贝小姐在门口出现,对某个穿一件褪色红背心的人说:“乔治·琼斯,你的时间到了!我跟你老婆说过。你会准时回家的。”琼斯乖乖儿站起身来,向同伴们道声晚安,便退席了,十点半。阿贝小姐又朝门里望,并且说:“威廉·威廉斯,鲍布·格拉莫尔,还有乔纳森,你们都该走了。”这时,威廉斯、鲍布和乔纳森同样恭顺地告辞并且消失了。比这些更奇怪的是,一个戴一顶上了光的皮帽子、鼻子像个酒瓶子的人,经过一番相当的犹豫之后,向店堂里的酒保又要了一杯掺水的杜松子酒,这时,阿贝小姐没有给他送酒,而是亲自走过来,说:“乔依船长,再喝对你没好处了。”这时,不仅是这位船长软绵绵地用手搓搓膝盖头,两眼凝视着火炉,一句反抗的话也没有,而且其他所有的人都在喃喃地说:“哎,哎,船长!阿贝小姐说得对;你得听她的,船长。”但是,阿贝小姐的警惕性丝毫不曾因为这种顺从而减弱,反而更加敏锐;比如,她朝四周这些恭恭敬敬的门徒的脸上一望,发现有另外两个年轻人需要给以告诫,她便说:“汤姆·托特尔,一个下个月就要娶亲的年轻人,也该回家去睡觉了。你别用胳臂肘推他,杰克·马林斯先生,我知道你明天一清早就要上班的,我也要跟你说同样的话。那么好吧!再见,放乖点儿!”话音刚落,面孔通红的托特尔瞧着马林斯,面孔通红的马林斯瞧着托特尔,看谁先站起来,终于两人一同起立,笑嘻嘻地走出门去,阿贝小姐跟在他们后面;当着她的面,这伙人是不敢如此放肆发笑的。
在这样一套机构中,那位穿件白围裙、衬衫袖子紧紧卷在光肩头上的侍者,只不过是作为一种可能动手撵走你的暗示,作为一种样子和形式摆在那里而已。关店门的时刻一到,所有没走的客人立刻都秩序井然地鱼贯而出,阿贝小姐站在柜台的半截门前举行一场检阅和放行仪式。大家祝阿贝小姐晚安,除赖德胡德以外,阿贝小姐也祝大家晚安。那位见多识广的、在一旁郑重观礼的侍者,由此内心深处毫无疑问地确信,此人已永遭弃绝,被逐出“六个快乐的脚夫”的大门之外。
“鲍布·格里贝利,你,”阿贝小姐对这个侍者说,“你到赫克萨姆家去走一趟,对他女儿丽齐说,我要跟她谈句话。”
鲍布·格里贝利动作之迅速,堪称典范,他即去即返。而当“六脚夫”的两个女仆当中的一个,正在柜台壁炉旁那张舒适的小台子上摆好波特森小姐的晚餐:热香肠和土豆泥时,丽齐也随鲍布之后而来到。
“你进来坐下,姑娘,”阿贝小姐说,“能吃点儿吗?”
“不,谢谢您,小姐。我吃过晚饭了。”
“我也吃过了吧,我想,”阿贝小姐说,把没动过的盘子推向一边,“吃得太多了呢。我心里真不痛快,丽齐。”
“我很为您难过,小姐。”
“那么,看在老天爷面上,”阿贝小姐严厉地说,“你干吗要这样?”
“我怎么样,小姐?”
“得了,得了。别那么大惊小怪的。我本来应该先解释一下,不过我就是喜欢单刀直入。我总是这么个火性子。鲍布·格里贝利,你听着,把门上的铁链子扣上,下去吃你的晚饭。”
鲍布当即听命,动作十分敏捷,令人感到他之所以如此,不仅因为他女主人的火性子,而且也同样因为他想吃晚饭。只听见他的靴子往下直朝河床走去的声音。
“丽齐·赫克萨姆,丽齐·赫克萨姆,”于是波特森小姐开始发言了,“我给过你多少次机会,让你甩开你爸爸,过个好日子?”
“好多次了,小姐。”
“好多次了?是呀!我倒不如去把这些话说给那艘打‘六脚夫’旁边开过的远洋大轮船上的铁烟囱听呢。”
“不呵,小姐,”丽齐恳求地说,“烟囱不会感激您,可我是感激您的呀。”
“我敢起誓,说真话,对你这么感兴趣,我都有些害臊了,”阿贝小姐不高兴地说,“因为,要是你长得不漂亮的话,我不相信我会这么做的,你干吗不丑呀?”
丽齐只用歉意的一瞥来回答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不管怎么说吧,反正你不丑,”波特森小姐又说,“所以就没必要再谈这个了。你是怎么样的,我就得怎么看待你。我一向就是这么做的。而你的意思是说,你还要顽固到底?”
“不是顽固,小姐,我希望不是。”
“那么,是坚定啰?(我想你是把这叫做坚定的)是的,小姐。好像没法改变了。”
“还没见过有哪个顽固的人肯承认自己顽固呢!”波特森小姐说,擦擦她恼火的鼻子:“要是我顽固,我就一定会承认;可是我是个火性子,那是另一码事儿。丽齐·赫克萨姆,丽齐·赫克萨姆,你再想想看。你可知道你爸爸搞得有多糟?”
“我知道爸爸有多糟!”她重复着这话,睁大了眼睛。
“你知道他让人家怎么怀疑他吗?你知道人家怀疑他的到底是些什么吗?”
因为自己明知道他一向所干的事情,这姑娘心里很沉重,她慢慢地把眼睛向下望。
“你说呀,丽齐,你知道吗?”阿贝小姐紧逼着。
“请您告诉我是些什么怀疑,小姐。”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眼睛望着地上。
“给一个当女儿的说这个,真难开口呵,但是又非说不可。有人以为,就说给你听吧,有些你爸爸找到的死人,他们的死,是你爸爸插过手的。”
本来她以为会听到一个有真凭实据的怀疑,一听这么说,她倒放心了,她有把握这种怀疑是没有根据的,马上她心里感到那么轻松,连阿贝小姐都觉得自己对她的举动莫名其妙了。她很快抬起眼睛,摇着头,好像很得意,几乎是在笑着。
“说这种话的人不大了解我爸爸。”
(阿贝小姐想:“她对这件事的态度这么沉着。她的态度沉着得不正常!”)
“也许,”丽齐脑子里忽然一闪回想起来,便说,“有人忌恨爸爸;有人威胁爸爸!是赖德胡德吗,小姐?”
“嗯,就是他。”
“是呀!他是跟爸爸搭伴的人,爸爸跟他散伙了,现在他在报仇呢,爸爸跟他散伙的时候我在旁边,他为这个很生气。还有,阿贝小姐!——您肯不肯,要是没有很重大的原因,一定不把我要告诉你的事情讲出去?”
她俯身向前悄悄地说了这些话。
“我答应你。”阿贝小姐说。
“是在爸爸发现哈蒙谋杀案子的那天晚上,那是在桥这边发现的。而就在桥那边,当我们划船回家的时候,赖德胡德划着他的船,从黑处钻出来了。这以后好多好多回,每当人家千方百计要查清这次犯罪的真相,而又没法弄清楚的时候,我就暗暗地想,会不会是赖德胡德干的,他又存心让爸爸去捞到尸首?好像这么想简直是太恶毒,太坏心眼儿了;可是现在他要把这事赖到爸爸身上,我回想起来,好像事情真是这样的。会不会真是这样的?会不会是死人让我这么想的?”
她这个问题与其说是在向“六脚夫”的老板娘发问,还不如说是在向火炉子发问,她那一双忧虑不安的眼睛朝小柜台的四面八方张望着。
但是,波特森小姐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女校长,惯于把她的学生引回到书本上来,她从人之常情来谈论这件事。
“你这个可怜的上当的姑娘,”她说,“你难道不懂得,在这两个人中间,你要是怀疑上哪一个,就不能不同时也怀疑另一个?他们是在一块儿干的呀。他们一块儿干这种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就算事情是像你脑子里想的那样吧,两个人当中的一个想到去干的事,也是两个人一块儿干过的事。”
“您这么说话,小姐,您是不了解爸爸。的确,的确,您不了解爸爸。”
“丽齐,丽齐,”波特森小姐说,“离开他。你不必跟他一刀两断,但是离开他。离开他自己好好儿干;不是因为我今天晚上告诉你的事——咱们不去下判断,咱们但愿不是这样的——而是因为我以前再三跟你说起过的理由。不管是不是因为你长得漂亮,反正我喜欢你,我想帮你一把。丽齐,你来听我安排。别糟蹋了你自己,姑娘,要听人劝,才能过得像样、过得快乐。”
阿贝小姐在恳切地劝导,在表现她那健全、善良的感情和她良好的见识,她把话音也变得柔和、令人感到宽慰了,她甚至伸出手臂去搂住这女孩的腰。而她却只回答:“谢谢您,谢谢您!我不能。我不愿意。我一定不能这么想。爸爸日子越难过,他越需要我做他的依靠。”
于是阿贝小姐,像所有那些的确被感化了的硬心肠人一样,觉得她应该好好补偿一下自己的感情,于是,内心里便作出反应,变得冷淡起来。
“我算尽心了,”她说,“你只好走你自己的路了。你自己铺了床,自己就得往上躺。只是跟你爸爸说件事:他往后不许再上这儿来。”
“啊,小姐,您不许他再上这儿来了吗?他在这儿我才放心不会出事儿呀!”
“‘六脚夫’,”阿贝小姐回答她,“也得为它自己操心呀,不能光是为别人操心。在这儿做出规矩来,把‘六脚夫’搞到现在这样子,是费过大力气的,还得成天到晚费力保持它。‘六脚夫’一定不能背黑锅,落个坏名声。我不许赖德胡德进门,我也不许老头儿进门。两个都不许,平等相待。我从赖德胡德跟你这儿发现,人家在怀疑他们两个人,我不打算去决定谁是谁非。他俩名声不好听,我不让‘六脚夫’也背这个坏名声。我只知道这个。”
“再见,小姐!”丽齐·赫克萨姆非常难过地说。
“哈!——再见!”阿贝小姐晃一晃脑袋回答她。
“相信我,阿贝小姐,我总归还是真心感激您的。”
“我能相信的事儿多着呢,”庄严的阿贝回答她,“所以我也愿意试着相信你这话,丽齐。”
波特森小姐那天晚饭也没吃,平时她要喝一大杯热尼格斯葡萄酒,今天只喝了半杯。她的女佣人——黑眼睛圆睁着,扁平的红脸闪闪发亮,塌鼻子,洋娃娃似的鬈发又硬又黑的两个粗壮的大姐——彼此交换意见说,一定有人今天没让女主人称心。那个侍者后来说,他死去的母亲照例要用一根拨火棍赶他去睡觉,而自那以后,他还没“像这次这样匆忙地上床过”。
丽齐·赫克萨姆向前走,人家锁上了她身后的门,铁链子的声音使她从最初感到的一阵轻松中觉醒过来。这夜晚漆黑而清冷,河岸一带的荒凉景象显得忧郁而阴沉,她听到一阵把链条往门上扣时铁环儿的格格声,又听到阿贝小姐手中的插销和锁环的摩擦声。当她走在低沉的天空下,一种已被卷入谋杀案件的阴沉暗影中的感觉笼罩着她。河水涨潮了,浪涛在她的脚下冲散,她还不知道它们是怎样涌来的呢,就这样,她的思绪从一片莫测的空虚中冲出来,打击着她的心灵,使她惊魂不定。
人家对她爸爸的怀疑是毫无根据的,关于这一点,她确有把握。确有把握。确有把握。但是,尽管她在心里把这句话想重复多少遍就重复多少遍,而每重复一遍之后,她总是企图举出理由来证明自己是确有把握的,但却总是办不到。是赖德胡德干了这件事,却又把罪名扣在她爸爸头上。或是赖德胡德没做这件事,但由于怀恨在心,他决意要陷害她爸爸,他要歪曲真相也很方便。不论是这么想,或是那么想,都同样会让她马上想到一种吓人的可能性:她爸爸虽是无辜,但却有可能被认为有罪。她曾经听说过有人因为凶杀被处死刑,但事后却证明清白,而首先是,这些倒霉的人所遭受的冤枉还都不如她爸爸所受的那么危险。再说,至少人家就会开始不理睬他,背后风言风语,还会躲避他,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这种情况正是从这天夜晚开始的。恰似这条庞大的、黑黝黝的河流,连同它阴沉的两岸,不久便在黑暗中隐没不见了一样。她伫立在河边,她无法参透一个人遭人怀疑的、不论好歹都是在堕落下去的生活,不能参透它那巨大无边的、空虚的苦难,而仅仅知道,它是模模糊糊地从自己脚边流过,流向远方,流向汪洋大海,流向死亡。
而在这女孩的心中,有一点却是清楚的。早在婴儿时,她便养成了一种习惯,能够做到的事情立刻做——不管是防备坏天气啦,避开风寒啦,延缓饥饿啦,或是其他诸如此类的事情——因此她从沉思冥想中一下子清醒过来,跑回家去了。
房里静悄悄的,一盏灯点燃在桌上。弟弟在屋角的床铺上熟睡。她俯身向他,温柔地吻他一下,然后走近桌边。
“阿贝小姐关上店门,河里也正在涨潮,一定是半夜一点钟了。潮水在涨。爸爸在凯西克,在转潮以前不会想到回来的。那要等到四点半钟。我到六点钟喊查理起床。我坐在这儿,可以听见教堂的钟声。”
万籁俱寂,她端一把椅子放在微微的炉火前,坐在椅子上,把披肩拉紧,裹住身子。
“火苗里边那个给查理算命用的空洞现在不见了。可怜的查理!”
钟敲两点,钟敲三点,钟敲四点,她一直那样坐着,怀着一个女性的耐心和她自己的目的。在四点和五点钟之间,当黎明已经显然来临,她匆匆脱下鞋子(这样她走动便不会吵醒查理),给炉火稍许添上—点儿煤,放上要烧的水,又摆好早餐的食具。然后她一手掌着灯爬上梯子,又从梯子上爬下来,悄悄地走来走去,收拾起一个小包袱来。最后,从她口袋里,从壁炉架上,从搁板最高一层上一只翻扣着的盆子下边,搜出些钱来,有半便士的,几个六便士的和更少几个一先令的,便专心地在那儿一声不响地数起来,把其中一小堆放在一边。当她还在一心数钱的时候,一个声音让她吃了一惊:
“嗨——呀!”她弟弟坐在床上说。
“你把我吓一跳,查理。”
“一跳!你难道没把我吓一跳?刚才我睁开眼睛,只见你坐在那儿,深更半夜,像个女守财鬼似的!”
“不是深更半夜了,查理,快到早上六点钟了。”
“真的?可是你一大早起来干吗,丽子?”
“我还在给你算命呢,查理。”
“我的命好像贱得很嘛,就算我命贱吧,”这孩子说,“你把那一小堆钱另外放开是为啥?”
“为你呀,查理。”
“你这话是啥意思?”
“起床,查理,洗完脸,穿好衣裳,我再告诉你。”
她镇静自若的态度和她低沉而又清晰的话音,对他总是具有影响的。一会儿工夫,他的头已经伸进一盆水中,又抬起来,一边用毛巾一阵猛擦,一边睁大眼睛瞧着她。
“我从没见过,”他使劲用毛巾擦自己,仿佛他是自己最凶恶的敌人似的,“有哪个女孩子像你这样。下一步棋怎么走,丽子?”
“你快收拾好了,好吃早饭了吗,查理?”
“你可以盛上了,嗨——呀!怎么?还有个包袱?”
“还有个包袱,查理。”
“不也是给我准备的吧?”
“是给你准备的,查理;我是给你准备的,真的。”
男孩比平时脸色更严肃,行动更迟缓了,终于他穿好衣裳,过来坐在小小的餐桌前,两眼惶惑地望着她的脸。
“你瞧,查理,我下了决心,认为你顶好是在这个时候离开家走掉。往后事情会愈变愈好的,你也就会比现在快活得多,书也会念得好得多,眼看下个月就能这样。眼看下个礼拜就能这样。”
“你怎么知道我会呢?”
“我也说不太清楚,查理,可是我知道。”尽管她说话的态度没有改变,她沉着镇静的外表没有改变,她却几乎不敢让自己对他望一眼,而只是低头给他切面包和抹黄油,给他冲茶,以及做些其他这类为他准备早饭的事情。“你只好把爸爸留给我了,查理——我尽我的力量来照料他——可是你非走不可。”
“别来这套假客气,我说。”男孩咕哝着说,发着脾气,把抹了黄油的面包丢开。
她没回答他。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男孩说,接着是一阵气呼呼的啜泣,“你是个自私自利的臭丫头,你以为不够三个人过日子,你就想把我甩掉。”
“你要是这么想,查理,——好吧,那我也就这么想,我是个自私自利的臭丫头,我认为不够三个人过日子,我就想把你甩掉。”
只是在当男孩向她冲来,双手搂住她的脖颈的时候,她才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她是克制不住了,便低着头对他哭起来。
“别哭,别哭呀!我情愿走掉,丽子;我情愿走掉。我知道你送我出去是为我好。”
“噢,查理,查理,老天爷在上,他知道我是为你好啊!”
“你是的,你是的。别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别记住它。亲亲我吧。”
一阵沉默之后,她松开他,好给自己擦干眼泪,她又重新具有了她那强大的、无声的影响。
“听我说,查理,亲爱的。咱俩都知道一定得这么做,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有充分的理由必须马上就做。你直接到学校去,就说你跟我商量好了——说我们没办法让爸爸不反对——说爸爸决不会来麻烦他们,可是也决不会把你领回来。你现在能给学校增光,你还会给学校更加增光,他们会帮你谋生的。把你带的衣裳、带的钱给他们看,就说我还会再送钱来。要是我没别的办法弄到钱,我就去求那天晚上来过的两位绅士帮点忙。”
“听我说!”她弟弟急忙大声说。“你可别找那个托着我的下巴的家伙拿钱!你可别找那个叫瑞伯恩的家伙拿钱!”
她点点头,用一只手捂着他的嘴,让他静静听她讲,这时也许有一抹微微的红晕泛起在她的眉宇间和面颊上。
“顶重要的是,要记住这个,查理!一定要永远说爸爸的好话。一定要完全公平地对待爸爸。你不能否认爸爸因为自己没念过书,他也反对你念书;但是除了这一点,任何对爸爸不利的东西你都不应该同意,你一定要说——你也知道是这样——你的姐姐是全心全意为他的。要是你哪天听人说起任何一点你没听说过的关于爸爸的坏话,那都不是真的。记住,查理!那都不是真的。”
这男孩有些怀疑和惊奇地望着她,但是她没有留意,继续说下去。
“顶重要的是,要记住!那都不是真的。我再没话要说了,查理,我亲爱的,除了好好儿地努力念书,要是想起过去在这儿过日子的一些事情,就当你是头天晚上梦里见到的好了。再见吧,我心爱的!”
尽管她是这么地年轻,她在这句告别话里所倾注的爱,却不像是一个姐姐,而像是一个妈妈的感情,这种爱让这个男孩感动得心悦诚服。他把她搂在怀里,一声激动的哭泣之后,便拿起他的包袱,一只手臂掩着眼睛,大步冲出门外去了。
冬天的白昼慢吞吞地露出她苍白的面庞,笼罩着一层带霜的浓雾织成的面纱;河里的船影逐渐变成一块块黑色的物体;黑色的帆樯、桅杆和船厂房舍的后边,那东方的沼泽地带上,正升起一轮血红的朝阳,她像是一把大火把森林烧光,又把燃过的余烬都填进了自己的身内。丽齐在找她爸爸,看见他划船过来,便站在河边堤岸上的人行道上,好让他能看见自己。
他船上什么也没有,正飞快地划过来。人行道上有一群人,这些水陆两栖的人们呵,他们好像拥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只需对潮水一望,便可以从中抽取出某种物质来似的,聚集在堤岸上,当她爸爸的小船靠岸时,他们想起那流言蜚语,便四散而去了。她看出,那无声的回避已经开始。
老头儿也看出来了,只是在当他跨上河岸,向四边凝目一望时,才为此有动于衷。但马上他就干起活来,把小船拖向岸边,用缆绳拴牢,又把桨、橹和绳索从船里搬上岸来。在丽齐帮助下,他背起这些,朝住处走去。
“坐得离火盆近些,爸爸,亲爱的,我来给您烧早饭。人家都烧饭了,我一直在等您。您一定冻坏了。”
“嗯,丽齐,我不会浑身滚热的;那是当然啰。我的两只手好像钉进桨里一样。瞧它们多僵!”从手指的颜色上,或者是从她的脸色上,好像有什么东西给他一种联想,因此,当他把手伸出来的时候,他显出吃惊的样子;他转过身去,把手伸向火盆。
“半夜里冷极了,你该没在河上吧?爸爸。”
“没有,亲爱的。躺在一条驳船上,旁边烧了一堆很旺的煤火。——那孩子上哪儿去了?”
“还剩一点儿白兰地给您冲水当茶喝,爸爸,您先喝茶,我来炸这点儿肉好吗。河上要是结了冰,烦心的事儿还多着呢,是吗,爸爸?”
“啊!总归是够烦心的了。”老头儿说,把酒从一只矮胖的黑瓶子里倒进他的茶杯,慢慢儿地倒着,好显得多点儿;“从来到处都是烦心事儿,就像空气里的煤灰一样多。——那孩子还没起床?”
“肉炸好了,爸爸。趁热舒舒服服吃吧。等您吃完饭,咱们烤着火再谈。”
但是,他发现她总是把他岔开,便对床铺生气地匆忙一瞥,立即拉着她的围裙角问道:
“那孩子怎么回事,出事啦?”
“爸爸,你吃起早饭来,我坐在旁边跟您说,好吗?”
他瞧着她,搅一搅他的茶,吞了两三口,然后用他的餐刀切下一块热牛排,边吃边说:
“现在说吧。那孩子出了什么事儿?”
“您别生气,亲爱的。爸爸,他像是还很有点儿念书的天分呢。”
“没良心的小叫化子!”做父亲的说,把他的餐刀在空中晃动着。
“——他有这点儿天分,又干不了别的事情,他就决心千方百计要念点儿书。”
“没良心的小叫化子!”做父亲的又说,还是刚才那个动作。
“——他知道您没多余的钱供给他,爸爸,他又不想变成您的负担,他就渐渐地下了决心,想靠念书给自己找个出路。他今天早上走掉了,爸爸,走的时候大哭了一场,他希望您能够原谅他。”
“让他永远也别到我跟前来求我原谅。”这位父亲说,再一次用他的餐刀来加强语气。“他就别再让我的眼睛看见他,也别再让我的手够着他。自己的亲爸爸不合他的意。他不认他的亲爸爸。他的亲爸爸,也就,从此永远永远不认他,当他是个没良心的小叫化子。”
他把盘子推开。一个强壮粗野的人在发脾气时会有一种想做点什么猛烈事情的自然需要,他此刻就是带着这种需要把餐刀举过肩头,每说一句话,便向下敲一记。就好像,如果碰巧他手里没有东西,他就会用自己捏紧的拳头来敲似的。
“他走了顶好。他走了比留下更好。可就是永远别回来。永远别把他的头伸进这扇门里来。你永远不准再帮他说一句话,要不你也会不认你的亲爸爸了,你爸爸说他的话也得说到你身上了。现在我知道为什么那些人都躲开我了。他们互相说:‘这就是那个不配给自己儿子当爸爸的人!’丽齐——!”
但是,她大叫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他朝她一望,看见她蜷缩成一团,背往后靠在墙上,面孔跟平时很不一样,两只手遮住眼睛。
“爸爸,别这样!您用刀子那么敲着,我受不了。把刀子放下吧!”
他看看餐刀;但是在惊愕当中他仍旧把它握在手里。
“爸爸,这太可怕了。噢,把刀子放下吧,放下吧!”
她的面容和她的惊叫声使他不知所措,他把刀子扔掉,摊开两只手站在那里不动。
“你想些什么,丽齐?你会想到我要拿刀子戳你吗?”
“不会,爸爸,不会,爸爸;你决不会伤我的。”
“那我又会伤什么呢?”
“你什么也不会伤的,亲爱的爸爸。我跪下来起誓,我相信,我打心里、灵魂里相信,你谁也不会去伤的!可是我受不了啊,太可怕了;看起来好像——”她又用两只手遮住面孔,“噢,看起来好像——”
“看起来好像什么?”
回想起他刚才那副好像要杀人的样子,结合她昨天晚上所受的考验和她今天早晨所受的考验,她双脚一软,倒在地上,没有回答他。
他以前从没见她这样过。他极其温存地抱起她,把她叫做最好最好的女儿,和“我的漂亮的小可怜儿”,把她的头放在膝盖上,设法让她醒过来。但是办不到,他便轻轻地把她的头放下,拿来一个枕头,垫在她黑色的头发下面,他去桌上找一调羹白兰地。可是一滴也没有剩下,他便匆忙抓起空瓶,跑出门去。
他跑回来就像他跑出门的时候一样地匆忙,瓶子还是空的。他跪在她身旁,搂着她的头,用手指蘸一点水涂在她的嘴唇上,他一会儿朝左、一会儿朝右地四面张望着,发疯似的说:
“我们家里闹鬼了吗?有什么东西死缠着我不放?是什么东西落在我的头上了?是谁让它落在我头上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