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救忘录:一个特级教师的读书零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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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多年”章句(5)

“所谓‘不求甚解’(在说话者体会起来),就是不急于把它提炼为、概括为、总结为什么东西,这样的总结是最容易的,而保存感性的东西最难,这个感性的东西才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好的大脑是什么呢?好的大脑是野生的、枝叶繁茂的植物,而不是修剪得很规矩,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树木。原生的东西可以自然自动地结晶为某种东西,但不要人为地去加速这个过程。孩子还没有什么生活,你就要求他对生活有见解有看法,是不合理的。如果他背后没有一个生活的世界的支撑,这样的看法是什么东西呢?这样的‘个性’究竟是健康的还是病态的呢?生命是一个时间的过程,一定要时间到了,它才成熟,不要催生它,因此在阅读中,也要学会和问题相处。一个问题在你身上停留的时间越长,可能给你的营养越多。有时给予我们营养的东西不是解决问题的答案,而是问题本身,所谓‘会意’的一定不是干巴巴的,抽象的,可以概括成几条的东西。”

急功近利,何事不然?何处蔑有?例如课题蜂起,而一旦结题,遂多成废纸。

“冯至《十四行集》最后一首,说一片泛滥无形的水,一个人用一个椭圆形的瓶子去取水,这些水就得到了一个定形。理论就像那椭圆形的瓶子,是可以用它来把握你没法把握的东西,给它一个形状,但你那个东西本身就是那个形状的吗?演说者的四岁的小孩在问过水是什么形状时,自作解答(长就长,圆就圆),最后说:水在水里的形状就是水的形状。这是小孩子自己的观察思考。现在很多书,其实就是那些瓶子,而最后还是‘水在水里的形状’。故曰‘好读书,不求甚解。’中间可能需要某个形状,但到最后还是要把它形状打碎。”(以上记自《语文学习》2006年第9期)

张的意见,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更是对浮躁学风的针砭,非常值得珍视。

孔庆东说:“要知道,语文是一切,覆盖一切,穿透一切。语文所训练的是人对一切文明符号的理解力和创新力。语文学好了,干什么都摧枯拉朽,势如破竹。语文学不好,干什么都愚昧弱智。”

“……离开语文,就如同虎毛离开虎皮,一风吹散,啥价值也没有。所以,你必须以对待整个人生的态度来对待语文,才能学好语文。”

“……语文就是思想,语文就是生活,语文就是你这个人。学习语文,就是在塑造自己的灵魂,你要明白了这个道理,语文很快就学好了,也就是很快就进化为人了。不明白,我再写十万字,你还是个猴子。”(《47楼万岁》)

孔说的几个“一切”,以及“必须以对待整个人生的态度来对待语文”,都明确而在理。

问题在于:一身匠气的教师,如何现身说法?桎梏之下的语文,又怎样还其自由?

语文文体教学,似当有所侧重——

散文——情思流动,意象结想;

小说——情节安排,形象塑造;

杂文——逻辑推演,议论鲜活;

诗歌——意象意境,无理而妙。

应该把人生都看作是一种经历、一种体验、一种醒悟,而不要看作是一种受难、一种命运、一种报应。

如果把“死亡”视为“回家”,则成语“流连忘返”就大可借来解释为何许多人都恐惧死亡,因为有生之留恋。若不再留恋,则无可流连,返回生命的本然就无须害怕,安详处之,何等超然!

只有参透了死生,则对彼岸的悬搁,便意味着对此生的珍重。

公元2007年8月25日,午觉醒来,觉人生之淡定从容,是何等重要、何等金贵。吾妻病脑多年,正在灯下看小说,面容安详,宁静异常。余随翻了孔庆东的《阅读札记》一文,亦顿悟从容才能读书,淡定方容思考,你看他读得那么广、想得那么多,拟作《从容读写》以详说之。

外国人为何理论理念那么多?我以为是“吃饱了撑着”之故也。他们胃袋里消化不了,便移到脑袋里去想,以减少“撑”之难受痛苦。而我们则异之。因为尚未温饱,胃袋还需要充实。只有较少的一些人他们吃饱了,也会在脑袋里胡思乱想以欺人惑己,但也因为“太饱”而必须以脑汁消化之,所以外国人善用(必用)归纳法,只有中国的理论家在未饱的情况下在脑袋中制造理念理论,只好乞灵演绎法以欺世沽名。

金性尧说得好:“对于书卷气的含义,本来用不着解释,也很难说得具体,我的意思是说,散文作家还得和旧学结点缘,使人感到空灵中自有一种酽然之味,而不流于空疏;‘与公瑾交,若饮醇醪’,这也是我所向往的一种文境。只是不要生吞活剥,没头没脑地抄上几句。”(《文汇读书周报》2007年7月20日第8版)

书卷气,在过去一段时期,曾多少带着点贬义,有掉书袋之嫌。而今却大感书卷气之不易见,不易得。与旧学结缘,绝不是仅仅与旧学来点沾边带故。“缘”谈何易?把旧学运化在文章说话之中,实在要比称引几句古今之国人和老外,要难能可贵得多。此即所谓“根底”者也。

据某数字统计:“目前我国中小学生有2亿多,每年用的15种课本,共消费纸张55万吨,需砍伐1100多万棵大树。”

还不说那可以造山填海的参考书、练习册。消耗如此巨大的森林资源,究竟造出多少“人材”?!

关于“对话”的几点思考:

对话,意味着摆脱“被动”,不是一味地倾听与接受。对话,表示“我”也有发言权,也是主动的,是可以质问的、挑战的、进攻的。

对话,也不是盲目的、肤浅的。无话以对,或者“对”了,只是平面滑行,缺少有效信息,或信息重复,是将一个意思翻成另一个意思;若是这样,不对更好。

对话,也不是强加,不是主观随意的过度的诠释。对话应是家常絮语,随兴往来。

陈宝国在接受采访时,说了很好的话:我坚持不刻意去营造机会,但一定要经历。而做演员一定要少年得志,大器晚成。

经历:这是个关键词。“得志”好,“晚成”更值得期待。

谢冕说:“他原来是主张文学要为社会人生负点责任的。现在,我对我的观点要稍作调整,将艺术标准放在第一位。没有这个标准,再多的使命感,再多的教育也没有用。文学经典培养的是一代有趣味、有诗意的中国人,而这一切正在慢慢地失去。”

这也是我一向的看法。没有“将艺术标准放在第一位”的文学,不过是宣传品罢了。我们有好长一段新文学史,几可视为宣传品的编年史。

历史将如此描述:课改风云录→课改烟云录→课改红白喜事录。

用“突飞猛进”状十年课改,十分妥切;以“闻风而动”喻教学势况,谁曰不是?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说:“小说在弗洛伊德之前就知道了潜意识。在马克思之前就知道了阶级斗争,在现象学者们之前就实践了现象学(寻找人类境况的本质)。”

一切皆新,也一切皆旧。不可守旧厌新,亦不可扬新弃旧。昆德拉强调的是艺术在历史传承中的创造,和在现实创造中的回归。

钱理群一再强调鲁迅所说的“中间物”。我也认为具有较成熟经验的教师,都应该视自己为“中间物”。是在传承与创造中尽自己所应尽且只可能尽的一份义务。他的经验不可能是绝对正确的,但又是必要的。

鲁迅在《厦门通信》中说道:“我愿意我的东西躺在小摊上,被愿看的买去,却不愿意受正人君子赏识。世上爱牡丹的或者是最多,但也有喜欢曼陀罗花或无名小草的……”

这,也正是自己写书的本意。虽然鲁迅的话另有其深意,但以天地之大,读者之众,能让自己的文字占一个小小角落,得到一两个读者一瞥的目光,足矣,幸矣。

胡塞尔有一个定义:一个好的怀疑主义者是个坏公民。

那么,好公民,则必是大量的相信主义者。

孙绍振的一个提法很好:教和学是一种双向合作,因材施教和“因师受教”,是合作的两个方面。学生只有从自发自主,上升到自觉自主,才能达到“因师受教”的境界。

这最后一句话似乎还可以再斟酌之。“因师受教”是果还是因,抑或是无所谓因和果,而是在双向合作中互动生成?

孙绍振还提出一个“顺文本”的概念,即相当一部分教师在课堂上只是被动地追随文章思路的潮流,充其量不过是表面上的感性认知,完全脱离了对文本的分析和评价。不是把教学向教师的自觉主体提高,而是向学生自发的水准降低。课程改革的第一步是先把自发主体性唤醒,再接着把自发主体提升到自觉主体。

我想,如果相对应而提倡“逆文本”如何?逆,就是提倡主动对文本发问与质疑的逆向思维;而“顺文本”的结果,则是只给学生主体催眠。

我以为“闽派语文”的建设,第一步是必须拿出能够总结、体现闽派大家的教学与研究的成果;第二步是要对这些成果进行理论性的概括与描述,要有长文或系列评价文章;第三步是组织深入研讨和教学实验。

怎么教都可以。要紧的是教什么。把你自己是怎么读的告诉学生,“教”就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了。

可是我们却常常把别人读出的东西复述给学生,而不是把自己怎么读出的与学生交流。“对话”之所以未能真正使课堂活跃起来,根原就在这里。

古典诗歌是不宜用翻译的方式进行教学的。一旦翻译,必然走样失真,诗之意象与韵味顿失。

必要时可以用现代汉语解说诗的意思,或疏通其疑难,但不能译。只要能够做到能够意会不产生误解,就可以了。剩下的事只是吟诵,是把那原本是完整丰富的内容和精美新颖的形式,熟练地保存在记忆中和沉吟于口头上。(听课有感)

余华说,他当年在镇上卫生院当牙医,空闲时会站在窗口,呆呆地看大街,看上一两个小时。有一天,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悲凉,想到自己将会一辈子看着这条大街,突然感到没有了前途。

这种感觉和自己在1960年9月的一天被通知到福州一中报到,撂下行李那一刻的心情十分相似。但余华是看上一两小时,是在看了又看后的某一天才突然涌上悲凉,而我却是在刹那间顿悟。既同又不同,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说自己的书,纯粹是私人的书写,而不是撰述,不是写作,是写而不作。这还不仅仅是表明我对自己“写”的评价,更是我对自己思想的评价,是对自己的经验作客观审视的一贯立场。

例如对语文知识的过分否定,是自己曾经的思想方法之片面性造成的。该否定的应是非知识的知识而非知识本体。一门课程的知识若是经过学理审查,是合理合适的,岂容否定?更何况是过分否定?

听某教师教毛泽东《沁园春·长沙》,觉得“独立寒秋”之“独立”二字似有可说。

此句非据实抒写,与下阕“携来百侣曾游”不同。诗人独自伫立江边洲头,四望秋色入眼底,看到霜天万类,各竞自由,不禁怅然追问,大地谁为主宰。一个“独”字,让人想见独对苍茫,心忧天下的青年革命家的恢阔胸怀和昂然身影。故“独立寒秋”与怅问寥廓恰是相互照应。很自然地会使人想起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千古名句。(这一感觉,已整合成完整解读,写进《如是我读》)

从一张学校学术委员会工作设想的讨论稿上,抄得当日李迅校长的几点意见(原无列点,今略整之):

⒈教师光有业务能力、教学水平,只是老课程的要求;要有思想,才是新课改的要求。

⒉要多走多看,多读多想。读书与学科思想方法的领会掌握很重要。学科间的交互促进要引起重视。

⒊学术委员会要结合教学点评教师。从三四十岁公认为有水平有能力的教师中,有层次地发现与培养教学骨干。

⒋一中教师出去出名的机会多,但是否真正出格?不要以牺牲自己的学术水平为代价去赚钱。

这是一位头脑清醒、视野开阔、不随流俗的校长的主张!

汪曾祺说:“我颇具歪才,善能胡诌,闻先生很欣赏我。”(《闻一多先生上课》)

汪曾祺说,西南联大许多教授对学生鉴别的标准是:不怕新,不怕怪,而不尚平庸,不喜欢人云亦云,只抄书,无创见。

现今的大学教授,还有这样的欣赏与鉴别的标准乎?大学还允许这样的标准存在乎?

关键不在“标准”,在于个人是否有独立与自由的空间;有,则标准自立矣。

读《论语·学而》,忽然有悟,仿而言曰:

“教而时学之,不亦悦乎?有生自读书问,不亦乐乎?己不知,而不装,不亦良师乎?”

当今课堂流行或提倡一种师生、生生对话的“现场感”,教师因此有太多与过多的提示,鼓动,激励,穿插,营造气氛,彰显生动的种种非必要的言说,实在是十分多余,而竟未经觉察,反得到慕扬,就是很优秀的教师亦未能免俗。悲乎!

语文课的“背诵”,现在几乎完全等同于记忆和默写,都只是“背”的实践,而全然忽视了“诵”。

背诵者,是背对着书本,不看书而能流利诵之,仍然是必须以诵读为基本要求也。

从我有记忆开始,背诵都是记忆力的测验,都以“熟”为标准。有一泻千里之势背下来的,则称赏有加;有水壶里倒饺子的,便叱责为不肯用功;而鲜有以是否流利烂熟之标准去衡量。如此教学行为宜加检省。

语文教师的“后光”,不应该只是语文专业知识的光,而是道德学问之光,故能成就人格,引导人生。

余尝谓语文是人文十足的工具。人文十足的工具毕竟还是工具,而不会灵魂出窍变成纯粹的人文,正如经历和资产丰富的企业家,毕竟还是个企业家,不会变成单纯的经历与资产一样。

然而如今的语文课,却常见到“灵魂出窍”的鬼现象,而且颇受青睐与好评,见鬼不鬼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