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散文(201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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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回忆(2)

1988年5期,《延河》编辑了“陕西作家农村题材小说专号”。这一期专号,由贾平凹、邹志安、陈忠实、王宝成、京夫、王蓬等十五人组成强大的阵容,集中展示了陕西几乎所有优秀作家和他们的作品。作为分配在《延河》工作才三年的小说编辑,我负责编辑、通稿的作品,是陈忠实老师的《轱辘子客》,这个短篇小说将一个赌徒描写得生动而有趣。我当时真是年轻又胆大,发现小说中有一千字的描写游离于叙述之外,就毫不犹豫地删掉了。刊物出版后,陈老师见到我,呵呵笑着对我说:“小张,你把我一条烟钱给删没了。”那时,《延河》的稿费标准是每千字十五元,大概正是当时的一条烟钱吧。今天,我再次找出《延河》的合订本,阅读这篇将近三十年前陈忠实老师的旧作,读着读着,再次泪眼模糊。我在想,若是现在,我是否还能毫无顾忌地对著名作家的文稿放心大胆地动刀子?或者,当时不是陈忠实,而是别人,这个作家会否轻易饶过我这个小编辑?在功利主义大行其道的今天,我依然能做到稿件面前人人平等,但若不是陈忠实,换作他人的表现就难说了。

陈老师的这篇小说文末,有这样的注明:“1988年2月13日于白鹿园。”千真万确,是“白鹿园”而非“白鹿原”。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很少在省作协大院见到陈老师。同事说,陈忠实在创作长篇。冬日的某一天下班后,《延河》的同事,作家王观胜约我一同去灞桥蒋村看望陈老师。我们乘坐省作协的一辆面包车,尽管司机张忠社轻车熟路,但是因路况极差,还要在一条狭窄的小土路上盘旋好久,赶到蒋村陈老师老屋时,天色已经大黑,安静的村落,只有几声狗叫和我们汽车行驶的声音。陈老师高兴地将我们迎进院子,又迎进老屋。老屋里的通道上,灰暗的灯光下有一个案板,上面是手工擀的早已晾干的面条。原下的小院只有陈老师一个人,《白鹿原》的创作已经开始,他却得自己开火做饭,洗锅洗碗。陈老师说,妻子王翠英走的时候给他擀下并切好一大堆面条,只由他将面下到锅里煮熟,妻子还留下不少的蒸馍,饿了将蒸馍在火上烤得焦黄,陈老师感觉味美无比。得着空闲,王翠英回来给陈忠实送蒸馍,同时再擀一些面条,如果妻子太忙,他便赶到城里家中,再背馍回原下。陈忠实感慨自己与背馍结下了不解之缘,少年时为读书从乡下背馍到城里,中年时为写作又把馍从城里背到乡下。

在老屋,陈老师的书房有一个小圆桌,桌前一个小板凳。陈老师说,他就是在这个小圆桌上写作的——谁能想到,《白鹿原》这部巨著,就是在这样一个斑驳的小饭桌上完成的。在老屋,我没有见到蔬菜,屋角只有几根大葱,墙上挂了一串辣椒。

1993年,陈忠实上任陕西省作协主席后,也同时兼任《延河》杂志的主编。那些年,他并不参与日常的编辑工作,偶尔,有作者将文稿邮寄到他的名下,他转来时,一定会叮咛,要以作品质量为准则。彼时,文学逐渐边缘化,财政拨款每年只有十万元,可谓举步维艰。每当遇到财政困难,陈老师便担当起主编的职责,想方设法解决《延河》经费不足的困难。他不放过任何崇拜他并要与他相识的企业家,希望得到对方经济上的援手,支持《延河》杂志,自然是热脸、冷脸都遭遇过。他常感叹,从别人口袋里要钱真是为难,但是不要,《延河》就无法生存。正因为有陈忠实做主编,我们背靠大树,才度过一个又一个艰难的日子。虽然《延河》稿费标准不高,又不能及时发放,但我们从不欠作家的稿费。

2005年之后的十几年间,虽然我们无法如以往一样在工作上保持密切交往,但与陈老师关系却越走越近。随着年龄的增长,陈老师愈加如兄长般平易近人、宽厚和善。除却他身上耀眼的光环,他着实就像一位邻家可敬可爱的老大哥。同时,这个邻家老大哥又有着一般人无法企及的人格魅力和人生境界。无论是我或者是一些作者,遇到困难,只要与他言语一声,他能办的就立即想办法着手相助。这么多年来,我都不知从他那里得到过多少张书法作品了。只要张口,他便快速为我写就让人送来。

2015年10月10日,陈老师让邢小利约上方英文、刘炜评、朱鸿、仵埂和我等人晚上一起吃羊肉泡馍,地点在西安东门外的“老孙家泡馍馆”。自从陈老师生病,有快一年时间没有再见到他了,我很是高兴,见面时更是兴奋不已,与陈老师拥抱,却感受不到以往拥抱他时身体的厚度——透过毛衣,触到的是他极其单薄的身体,令人心疼。待大家落座后,陈老师说,因为前一段时间治疗,啥也不想吃,现在想吃东西了,先想到的就是泡馍。他还说:

“我知道,你们都很关心我,也很想来看望我,我也很想大家,所以今天将大家约在一起。今天谁都别抢,由我来买单。”

陈老师只掰了一个馍。那天散席很早,陈老师与我们一一握手道别,不让我们送过马路,坚持一个人走到马路对面上了车。

这些年,每到节日,我总会不忘用短信给陈老师送上我的祝福。陈老师不会发短信,每次接到我的短信祝福,都要马上打来电话,第一句便是:抱歉!我不会发短信,然后是感谢的话语。

2016年春节,我在福州过年,像以往一样发短信给陈老师,祝愿他新的一年吉祥安康。我没有奢望得到他像以往一样的回话,但是陈老师给了我惊喜,很快拨打电话过来。他很诚恳地说,现在他说话不方便了,只能挑选几个人回电话致谢,给我电话之前先给白描回了电话。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竟然是邻家大哥——陈忠实老师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给我打来的最后一个电话!

陈忠实老师,今天是5月1日,“国际劳动节”,又到了我给您短信问候的日子了。“五一”之后是端午节,是父亲节,是您的生日,是重阳节、国庆节……这样的日子里,我的问候短信将发往哪里?您在天堂收得到吗?我相信您会一如既往地给我回电话,我会一直期待着。

恩师陈忠实

冯积岐

1

4月28日,宝鸡市作协主席景斌邀请我去宝鸡参加《宝鸡文学》六十年首发式,因为和景斌是多年朋友,并非只是官方活动,于是,就和徐岳老师一同前往。在路上,我们两人议论的是陈忠实老师的健康,议论的是折磨他的疾病。我和徐老师都曾去医院看望过,都目睹了忠实老师忍受着极大痛苦的样子,都感叹他那惊人的意志力,都担心能否挨过难熬的日子。4月28日夜晚,我突然失眠,连续吃了两次安眠药,而且吃过量了,可是,到凌晨四时还未入睡。清早起来,给妻打电话,妻也说她失眠了,三点才睡着,七点半又猛地醒来了。农村人有句话说,人不知道心知道。果然,我刚走进徐岳老师房间,莫伸就告诉我,陈老师走了。我一听,立时木然了,眼泪几乎止不住,赶紧拧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流了一会儿眼泪,方才下楼去吃早餐。我的动作变得迟钝而机械,思维仿佛停留在一个点上:这是真的吗?不一会儿,全国各地的朋友打电话问我:这是真的吗?真的,恩师真的走了。两天来,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4月29日,我去陈老师家吊唁,当我和妻子共同抱住陈老师的老伴王翠英失声痛哭时,我的心在颤抖。我给朋友们发短信说,你们不会理解我和陈忠实老师之间的感情的。他的善良、真诚、正直、敢说敢怒甚至敢骂的真性情,只有他的朋友们、他的弟子们、他的同行者才会感同身受。他的人格的光芒照亮了中国文学。不要说他的名字镶嵌在中国文学的殿堂,从个人的情感上来说,他的名字永远在我和我们一家人的心里。时间,将把一些人的名字无情地埋葬;时间,将把陈忠实的名字越擦越亮。

2

我和陈忠实老师初识于1985年。那一年,省作协召开创作座谈会,我应邀出席了那次会议,作为一个年轻的农民,我是第二次走进省作协参加这样的会议,面对那些大作家,我瑟瑟缩缩,坐在会场的角落里,不敢说一句话。轮到了陈忠实老师发言,他谈到了作品的立意和主题的开掘,话语虽然不多,但对于一个业余作者来说,是十分受用的。陈老师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是那双犀利但不失温和的目光,是爽朗而坦然的笑声。

1988年4月,我再次走进陕西省作家协会的大门,受聘于徐岳老师主编的《中外纪实文学》杂志当编辑,那时候,陈老师住在白鹿原下他的故乡西蒋村,正在写《白鹿原》,我们很少见面。那年夏天,陈老师戴着一顶颜色灰白的草帽,走进作协院子,我们只是相互打了个招呼。后来,我才知道,他除非有什么重要会议,平日里不到作协来。有一年冬天,徐岳老师邀请陈忠实老师去乡下给一个村支书写一篇文章。陈老师从乡下回来后,来到了编辑部,跟徐岳老师说,事情没弄成。徐老师问他是咋回事。陈老师抽了两口雪茄,爽朗地一笑:我在人家的房子里等了半早晨,人家睡着不起来,把人冻得不行,我就走了。陈老师短短地叹息了一声,说,现在的村支书“牛逼”得很。他随即点上了雪茄,没再说什么。他并没有恼怒村支书的无礼。到了1994年夏天,我已经在省作协干了七年临时工。由于徐岳老师和陈忠实老师的努力,作协党组决定给我解决进入体制问题。我记得,那是夏收之后没多久,那天的太阳很大,陈老师领着我去省政府人事厅,面见厅长。到了省政府院子,只见一个人在水泥地面上把晒好的麦子收拢,正在扬场。我随口问陈老师:你会不会扬场?陈老师一笑:看这小伙,咱是农民,啥农活儿不会?扬场、犁地、撒种子,样样活儿打不住手。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和陈老师闲聊,他告诉我,他和我一样,吃了好多苦。那时候,天还没亮透,他就拉着架子车去大雁塔那边买酒糟,回去喂猪。一架子车酒糟几百斤重,他一个人拉着要走五六十里路,才能到西蒋村。他在公社里当半脱产副书记时,和农民一块儿砌水渠,他站在泥地里,把七八十斤重的石头端上端下,一干就是好多天。我做过十几年的农民,对陈老师人生历程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有深切的感受。

到了省人事厅,见到了厅长邓理。邓厅长招呼陈老师坐下。陈老师坐也没坐,他说,找厅长有一件事,这小伙叫冯积岐,小说写得不错,是个人才,就是公职问题没解决,材料已经报到省厅,你能不能给解决?邓厅长把我的名字记在了他的台历上,说,陈主席放心。陈老师没再多说一句,和我一起下了楼。八月份,省人事厅发文,将我特招为省作协干部。

后来,我当了专业作家,办公室和陈老师在同一栋楼同一层。每逢周六和周日,一栋楼上,只有我和陈老师依旧照常“上班”,每年的“五一”和国庆节长假或者正月初一到初七,只有我和陈老师守在办公室,不是读书就是写作。于是,我们聊天的机会也多了。下班前,我总是要到陈老师的办公室去坐一坐。每一次到他的房间,他不要我接水泡茶,他把茶水泡好,递到我跟前,吩咐我抽烟。有一次,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看一本《小说选刊》杂志。我说,你还有时间读当代作家的作品?陈老师说,读一读就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在写什么?我和陈老师谈起了一篇被评论界抬得很高的中篇小说,我对这篇小说提出了异议,陈老师说,小说我看了,是写干部弄虚作假的,就这种题材,五十年代的那些“右派”作家早已写透了,现在还在写,能写出啥新意来?陈老师谈起了作品的思想性。他说,不论啥题材,只要思想深邃,就会出新意,思想苍白,你玩的花样再多,也不顶啥。对陕西的作家和作品陈老师都有独到的、很有洞察力的见解,绝不人云亦云。和陈老师每一次交谈,都对我有所启示。

1992年,我动笔写第一部长篇小说之前,到陈老师家里去,想讨一些“秘法”——我知道,他刚写完《白鹿原》。陈老师说,写长篇之前,要准备充分,这就看你准备的啥。你准备的砖瓦水泥,就盖大瓦房;你准备的是土坯,就盖土厦房。陈老师的说法和许多大师的说法是一样的:有什么样的生活体验和生命体验,就写什么样的作品。陈老师的话语不多,但使我茅塞顿开。我不再犹豫,开始写我的第一部长篇《沉默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