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散文(201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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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回忆(5)

伏生,名胜,字子贱,生于周赧王五十五年(公元前260年),卒于汉文帝三年(公元前161年),西汉济南郡梁邹(今山东邹平)人,自幼攻读《尚书》,通晓儒学精髓,做过秦朝博士。秦嬴政三十四年(公元前213年),始皇颁布禁书令,天下经书遭焚毁,违禁儒生被坑杀,举国惶惶。我能想象一位爱书如命的人对皇帝的诰命百思不得其解而又无力改变的焦灼与无奈,我听得见黑夜里他徘徊复徘徊的脚步声。无书可读的日子可怎么过?罢了罢了,生不如死,死又何惧。伏博士毅然决然将一部完整的《尚书》藏匿于旧宅夹壁,内心安定执著。

乙未羊年初春,国家话剧院打造了一台大戏《伏生》,将以伏生作为儒家代表和以李斯作为法家代表的儒法之争作为主线,演绎了一个知己与对手的故事。理解与误解、尊严与信仰,甚至爱情与欺骗,再多的伤害,再大的痛苦,即便是苟活,伏生也必须活下去,他的生命关乎一部书或者说关乎一种文化的生死存亡。担当不同,个体生命的价值自然不同。剧情结尾,经历了焚书坑儒和独尊儒术的伏生,没有一点点喜悦,内心深处更多的是困惑:自己冒死保存下来的,究竟是什么?

在我眼里,那些字一个一个,似乎都是独立存在的。

高宗肜日,越有雊雉。祖己曰:惟先格王,正厥事。乃训于王。曰:惟天监下民,典厥义。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夭民,民中绝命。民有不若德,不听罪。天既孚命正厥德,乃曰:其如台?呜呼!王司敬民,罔非天胤,典祀无丰于昵。

书页残破,纸片脆弱。我带着一头雾水,轻轻拂拭那浮尘,我直担心这些字所承载的古老历史,会在一代又一代迷惑不解的目光中灰飞烟灭。伏生当年也是这样担忧的吧,要知道,那可是一部上古之书啊,记载着虞、夏、商、周的典、诰、誓、命,涉及政治、思想、宗教、哲学、法律、地理、历法、军事诸领域,它便是晚年孔子带领学生们呕心沥血,精心整理编选而成的百篇《尚书》。这样一部重要著作如若让一把大火统统烧掉,那么,上古史将失去无比重要的文字佐证,我们今天所知道的虞、夏、商、周就会变成“传说”,华夏民族源远流长的历史的真实性就会受到质疑和挑战。

一个秋光明丽的土曜日,整理好笔记上的几个问题,我带着有关伏生的资料去王红先生家请教。先生长期从事社会文化工作,致力于历史文化研究与传承,是我们当地文化界的长者和师者,我最早对伏生的关注,即来自先生著述。我带去的问题,先生能解答的,当即释惑;暂不能解的,便记录下来。次日一早,我还在睡梦中,先生即打来电话,就他留下的那几个问题,跟我探讨了将近一个小时。至此,我对伏生的“调查”工作告一段落。

可我还是无法动笔写他。

我所在的县历史悠久,西汉年间置县,史称“齐鲁上九县”,前些年跟风参与各类评选,一度当选为“文化大县”。询究由来,我们多得古人庇荫,背靠了一片森林:战国时期,我们的思想家陈仲子即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的社会理想;曹魏时期,刘徽十卷本《九章算术注》,标志着中国古代数学理论体系的形成;晚唐段成式殚见洽闻,一部百科全书式《酉阳杂俎》堪称小说之翘楚;北宋范仲淹先忧后乐、以天下为己任之圣贤境界早已彪炳青史,垂范千古……王红先生《解读邹平丛稿》一书,对人文荟萃、洙泗渊源深厚的邹平多有美誉,只是当今经济时代,“文化大县”对文化事宜少了些关照。在王忠修先生2013年出版的《邹平历史人物》一书中,我看到过“今逢盛世,伏生祠、墓的恢复工作已在计划中”字样,不知他的消息来源是否属实,几年的时间过去了,没看到政府或哪个部门有所作为。鲁迅先生临终前写道:“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这是一位现代知识者的文化态度和人生选择,这,也是生活。

生活需要沉淀。“慢慢等吧。”我对自己说。

腊月初十,午后时光。我休假在家,坐在阳台上阅读梁启超先生的《王安石传》。孱弱的阳光一寸一寸东移,窗里窗外如此安谧。想起新闻报道,贪官家中竟然藏有成吨的现金纸币,很是费解,他们要那么多钱做什么?联想正在推进的“三严三实”作风建设,一时感慨莫名,信手摹仿东荡子《喧嚣为何停止》一诗,写下长短五句:

喧嚣业已停止,原因诡秘

雪花不舞,寂寞一天天堆积

书页有痕,历史空落

日光映照灰尘,卖力上演宫斗戏

谁在角落叹息,谁在喝彩不止

“以公灭私,民其允怀。”出自《尚书·周官》,意思是以公正消灭私欲,得到民众信任从而使其顺服;“位尊不骄、禄厚不奢、勤劳政事、克己奉公”之类警世通言,《尚书》中也有很多,均教人好好做事,注重自身修养,读来并不诘屈聱牙,我只是不明白,当今既以儒学行世,为何那么多官员如此贪得无厌?《尚书·秦誓》写秦穆公打了败仗后,检讨自己没有接受蹇叔的意见,他说:“我心之忧,日月逾迈,若弗云来!”《高宗肜日》记录武丁之时,王道亏,刑法犯,桑谷惧生于朝,武丁问诸祖己,祖己曰:“桑谷,野草也。野草生于朝,亡乎?”武丁惧,侧身修行,思昔先王之政,兴灭国,继绝学,举遗民,明养老之礼,从而“重泽来朝者六国”。这种谦虚谨慎、反躬自省之教育,古人深得其法。今熙攘之世,人心不古,“静言庸违,象恭滔天”,现实风气糟糕,是儒家教育失效了吗?

我很沮丧。一时激愤,写了篇微博:正如人们所意识到的,不民主、不自由的生活就是不道德的生活,而由中国旧道德而来的结果——奴性人格,与儒家文化的训教不无关系,对此,我们早在百年鲁迅的文章中见识过,可惜至今,国民身上的奴性有增无减,“我们极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欢喜”。那么,如何塑造中国优良的国民性?自然,教育责无旁贷,然而,目前的教育乱象堪忧,已难担当此大任。怎么办?

一位叫“无盐”的跟帖说,儒家文化没有错,它只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

后来我知道,这位“无盐”,就是我那位小同事伏卉。

其实,对传统文化的学习与研究,我自知远远不够,疑虑与困惑接踵而至也就难以避免。半年前,在青海的塔尔寺,我也遇到过类似的问题。塔尔寺是我国著名的藏传佛教格鲁派六大寺院之一,也是青海省佛学院的最高学府。那是个下午,夏日的蓝天之上,洁白的云朵自山那边缓缓升起,一朵一朵飘散在塔尔寺上空。经堂内五色的幡帷、考究的天花藻井、彩色的藏式平顶、凛然的佛像,静谧而庄严。穿过由龙凤彩云藏毯包裹的圆木柱廊来到殿外,凉风阵送,菩提树高大繁茂,歇山式飞檐的影子投射到白色墙壁上,一个个暗影的形状另有一份隐喻和启示。我拍下了那些影子。寺檐下鞭麻墙上繁复的花纹和艳丽的色彩亦深深吸引着我,我的相机正不停地工作,却猛然听到导游小姐大声呵斥:不能拍照!我问了句“为什么”,只见她以轻蔑的、傲慢的、高高在上的口吻训斥道:“人家在磕长头,你们在干什么!怪不得人家外国人都说中国人素质低……”在塔尔寺,那些磕长头的人毫无疑问都有一份虔诚之心,所有污秽的、破碎的、失去的,在佛光中当都将得到剔除、治愈和召唤。我原本也是抱着虔诚的心来领会佛法的慈悲,我的镜头并未刻意关注墙角那些磕长头的善男信女,却遭遇导游肆意指责,她心中的佛、她以为与之俱来的优先话语权,在大殿之上、在扎厦、在庭院、在风中的菩提树叶间无形穿梭,那么,众多普通游客的心神该当何去何从?中国人的传统信仰中,一块石头、一棵树、一座建筑,都有灵性,都应得到尊重,此即我们传之弥久、信之弥深的“万物有灵论”,那么,站在导游身后这群具象的生命是不是也应得到尊重?导游小姐好看的眉眼、苗条的身材、黑黑的长发,原本让人心生喜爱,只是她的言行与佛境完美地、和谐一致地结合在一起了吗?我一路风尘仆仆舟车劳顿而来,本想领略佛教大观的初始心就此止步,某种启蒙和理性亦止于此。心中那些散乱的观念变得更加散乱。回顾世界各地那些愤懑易怒的信徒们荒唐、残酷的杀戮,我也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有的宗教没有教会我们爱,却教我们恨?

说不清楚究竟什么原因让我只对塔尔寺院墙上的琉璃砖雕、朱色八楞柱、金光闪闪的圆顶流连忘返,甚至把更加热切的目光投给飞檐的影子,却对塔尔寺的护法竦睿、格鲁派的理论思想基础、佛学的显宗理论失了兴趣,仅仅因为导游的一句指责吗?

同儒学一样,佛学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浸淫其中有年,为什么我依然领受肤浅,需要审问的,仅仅是我自己的灵魂吗?

我必须知道,伏生两千年前用生命保存下来的那部书,在今天究竟有何意义。

我决定再去苏家村一次。宋元时期建造的伏生墓和伏生祠早已不在,据说遗迹还在。我想去看看。

在那个远离村庄的孤零零的地方,只有前后两处相毗连的院落,南边是伏卉的家,北边是她叔伯兄弟家。院落东边有一口水井,西边是一片杨树林。听伏卉说,有一些刻着花纹的石基、石柱、石板之类,就在她叔伯兄弟家的犄角旮旯里放着,她也不清楚是不是伏生祠遗迹。我犹豫着要不要上门看看、是不是有些唐突,正好看到门锁着,家里应该没有人。伏卉的母亲手术后病情没有好转,不久就去世了;她父亲是镇中学的校长,退休后一直陪老母亲住在苏家村,我也不好冒昧打扰,遂把车停在了树林边。这是一片杨树林,树梢上枯硬的树叶像极寒风中瑟瑟作抖的鸟儿的翅膀。一些麻雀枝上枝下跳跃啁啾,一只灰喜鹊嘎叫一声弦离树林,掠过伏宅上空,以优美的飞翔姿势,展示它所拥有的自由。如若它是故意展示给麻雀或者我看的,麻雀会在意吗?我看到它们各自忙于觅食,鲜有仰视天空者;我倒是羡慕喜鹊的一双翅膀,可是一天一天地,雾霾越来越严重,不在蓝天白云之下的飞翔,是不是比静默更糟糕?田野上散落着毫无生气的蔬菜大棚,灰蒙的天际与棚顶相接,远处林立着的烟囱、排气柱、电厂的冷却塔,像一片黑白布景。电影里的主角云烟散去,我的心跳声承担着片尾曲的重任,在树林西边一小片麦地间回旋;黄不拉唧的麦苗头颅低垂,以不变应万变的心态等候又一个黄昏或者又一场冬雪的到来。我发现眼前的景色与故事里的人风马牛不相及,故事里的人还是很孤寂地停留在纸页上。

以前,我对故纸堆了无兴趣,年龄渐长,无由觉悟。莎翁说,凡是过去,皆为序曲。想来过去的、久远的事物流传至今,消极或积极,悲剧或喜剧,全看现代人如何演绎。《尚书》中蕴藏着一个人的思想或曰理想,那个人被称为“圣人”,他积极入世的态度让清高之士不以为然,他的个别言论又为人诟病,然而众所周知,他讲“仁”,仁者爱人,仁爱之心具有普世价值,譬如基督教文化中的Love,譬如佛教“众善奉行,诸恶莫作”。对世道绵延的慈悲,对人心温柔的抚摸,三者是相通的。

我至今不能理解,秦嬴政为何惧怕儒家那些书生和文字,却对一些江湖术士听之任之,竟然相信有长生不老之药,不是很愚蠢吗?他可是南平百越、北击匈奴、统一度量衡、修筑万里长城的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政治家和战略家啊!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这位秦王寿命不足五十岁,大秦的江山社稷很快陷入战火中。世间之大,茫茫万劫,伏博士离乡背井,穿越兵荒马乱,来到汉惠帝时代,儒家经书恢复了合法地位。他回到家乡,将壁藏的那部书取了出来。遗憾的是,水湿虫蛀,书残字破,任他殚精竭虑七拼八凑,也只得二十九篇。他将仅存的篇目抄录整理,成《尚书大传》,以此教于齐鲁各地,“学者由是颇能言《尚书》,诸山东大师无不涉《尚书》以教矣”(《史记·儒林列传》)。当汉文帝下诏让主管宗庙礼仪、文化教育的太常掌故晁错亲自到伏生家中学习《尚书》时,伏老先生已年逾九旬,口齿不清,尽管由其女羲娥在一旁代为解说,可她讲的是齐语,浓重的地方口音让河南颍川人晁错伤透了脑筋。数月之后,晁错总算将《尚书》学完并以汉代通行的文字——隶书,一一记录下来,此即传诸后世的“今文《尚书》”。至于西汉前期孔安国献于皇家的《尚书》、东晋初年豫章内史梅赜献于朝廷的《尚书》,史称“古文《尚书》”的,现如今清华简现世,终被证明是伪书,“今古之争”至此若尘埃落定,则愈加彰显伏生贡献之巨大。前人早已有言:“汉无伏生,则《尚书》不传;传而无伏生,亦不明其义”,伏生“尚书再造”之名,由是得之。

话剧《伏生》演到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伏生叹曰:今后如果只有一种酒喝,这日子还怎么过!其实伏生没有活到汉武帝时代,话剧通过艺术虚构,想表达的,是契合文化环境,对生命和文化进行的一种思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