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混乱而严整
陈原
世界在秩序里呈现出美。——歌德
春天,地门大开,万簇光芒从泥土中射出,照亮所有越冬而来的枝干,和所有埋在土地中的种子。
春天,绿色和花朵的暴动将至。这是春天的程序,一个古老的程序。一场无声的惊雷将以视野的方式出现,在每一粒土的内部滚涌。暴动发生,泥土复活,沉默的泥土中深藏暴力。泥土成为伟大的雕塑。我望着万物,身体虚弱,呼吸衰竭,奄奄一息。我不参与暴动,我沉入泥土与根缠绕,并甘心背负暴动策划者的罪名。
春天的力量在树根和树梢之间奔跑。树梢是树的一部分,但树梢和树却更像两种事物,我不知那条神秘的分界线在哪里,但坚信它的存在。而树梢与鸟儿或云朵更可以构成一种事物,而如若它与天空构成一种事物,似乎更加完整——它多么像天空的血管和掌纹!所以树梢生长在树上,却似乎不属于树。我总是觉得树梢属于神性之物,有神迹。树梢如同树的一种果实,被天空采撷,被秘密窃走。而有些事物之间看似最清晰明确的、铁律一样的分界线,其实是完全不存在的。比如树梢和鸟儿之间,和云朵之间,和天空之间。裂痕,有时只是一个美丽的沙画的纹路,轻轻一擦便无。在世界内部,其统一性更大于差异性和分割性。一切分界线都是连接线。所以,重新确定一切事物之间的分界线,就是在改变世界。
春天的空气里隐隐有种发情和死亡的气息。发情的气息在每一件事物上都能闻得到,更容易从自己的内心里感受到。而死亡的气息并不是来自正在发生的死亡本身,而是从逃过了死亡的人与事物的呼吸中散发出来的。这其实也就是万物发轫的力量所在。没有比生与死靠得更近的了。正如一切的生长皆是从死亡之中而来。没有结束,哪有万物之始!
在春天的山野里遇到树的人是幸运的。——山野里到处都是树,所以,山野里到处都是幸福的人。这株站在山脚下的槐树,我几乎从所有方向凝望过它。在大山里,看惯了密密麻麻大片大片的树,突然遇到一株这么有风骨的独立的树,我承认我被它征服了。春天的树,在经历了激越和萌动之后,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姿态高岸。但走近它,才发现它树干比我想象得更遒劲,充满结实的力量。它是树中的美男子,它的背景也俊秀。树下一条模糊的小径像述说也像留白。我似乎在前世已经见过它。它像从岁月中伸出来的一只手臂,有力地钳制住了我。那枝头的光泽,幽暗而饱满。就像植物的血色和气色,含着一种被压抑的力量。那是沉入土地中的阳光,在沉默、酝酿之后,伴着泥土之光,沿着从根开始的树干、树的方向重新生长出来了。阳光从来不是只有直射、折射,而是拥有无比丰富的照耀、循环、交融的方式——而我们只习惯于仰起头来阅读光芒。
初入夏门,艳阳高悬,大地繁茂,红隐绿肥。在山野徒步几十里,步子有缓有急。饮山泉乳,摘槐花香。坐硬石条,卧细沙地,仰躺柴草,背靠树身。见柴扉见果园见幼果见幽湖见怪石见野狗见遍野幼苗,遇农人问耕种,遇路人奉问候,亦自言自语。那浓密的树林间疏朗而斑驳的影子,是炙热的夏季最美的颜色,那简直就是晾晒在大地原野里的灵魂的衣衫。
但我一直不很喜欢夏天,这种感觉在我对四季产生评价之初一直到现在不曾改变。夏天过于滥情,在这个季节一切都那么易于腐烂,到处都散发着腐浊之气。食物那么不禁放,池塘里的水也生满绿萍。蚊子苍蝇以及各种螨虫、微生物充满世界的各个角落。世界浮躁而肤浅,心不安生。我们的身体也处于溽热的糟烂过程中。在夏天,生活中的女子更容易被勾引。这并不仅仅因为她们的裙子撩拨起来更容易,而是生命里湖心的水浅了,更容易被撩动。
从南山上下来的风带着微微热浪奔至我窗前,然后在扬起窗帘和植物的叶片之后,穿堂而过。我心情木木地坐在茶几前吃着酸甜的麦黄杏,想着田野里正在经历着的麦收,会突然感到一种自己被隐藏起来的人生况味。其实现在的麦收已完全不比我童年的麦收了,那时的麦收多么浩大啊!一想起童年故乡的麦收,我就想起忙碌的姥姥,想起生产队打麦场边上的糖精水和绿豆汤。我至今记得六七岁时,麦忙炎热之际,我在和伙伴疯玩之后,在几乎热得冒烟的打麦场旁的树荫下,姥姥给我舀了一碗清凉的糖精水,喝下后的爽快。现在人们认为糖精水对身体有害,但那时却是专给打场的汉子准备的。而在山野,我一直觉得喝生水才是真正喝水。撅着腚,趴在泉眼上,嘴唇和冰凉的石头碰在一起,骨头瞬间变凉。那样喝下的水,才是圣水琼浆。那样喝水,喝下那样的水的人,就是仙人。
在声势浩大的麦收之后,那遗落的麦穗,比麦垛上的麦穗更充满着耀眼的光辉,在我的童年,它对姥姥的意义更深刻,那也是泥土更深厚更细腻的情愫。我曾多次跟着姥姥去捡拾麦穗。在田埂上在麦垄间,我稚嫩的步子和姥姥沉实的步子一起丈量着麦地和夏天。我觉得,姥姥一直处于我和麦穗之间,我们三位一体,做着相同的姿势。一生不变。而处在我和麦穗之间的姥姥,那么瘦。
我虽然不很喜欢夏天,却喜闻夏日惊雷的轰隆和震响。只有雷声与乌云悬浮在空中的时候,才能看到一点夏日世界本来的庄严。除此之外,夏日让这个世界只剩下过敏的、燥热的、黏糊的肌肤,夏日只有蚊虫、浮苔、食物变质时的绿毛,而世界的魂魄已经丢失了。
夏风在力度上并不比冬天凛冽的寒风小,我曾在一个上午,在杨树林里,亲眼看到劲风吹断了一株直径十几厘米的杨树。开始是先听到一声巨响,几乎像石头砸在石头上的声音,顿时有恐惧感。当看到没有异样时,以经验立即判断是树断裂的声音。之后又有几声稍弱的断裂声传来。便向着那株树走去,我看到了数个树断裂的新茬口。因为压在了另一株树上才没有完全断裂开。
夏天喧嚣,其实是呈现着另一种沉默的特征,它释放所有声音,逼退一切发言者。蝉在密叶间殚精竭虑,石头和土壤正在融化。万物在生长中,抬高大地,曾板结的小径也重新开始生长野草,却把小径掩埋了弄丢了。心野蓬勃芜杂,迷茫阻挡光芒。大地上看不到脚印,翅膀只能在被遮挡的空中现出翅膀的局部。大地充血过度,生命遭遇另一种空前危机。远处悬挂的地平线,是激情昂扬还是绝望?夏天的疯狂和混乱其实包含了另一种法则和秩序。万物从容中,唯我慌张。我在想,是谁掌握着这一切?既然有万能掌握者,那么,我愿意将我的一切上缴,我放弃自己的一切权利,包括生与死亡,包括欢愉与痛苦、渴望与绝望、智慧与思想。以及呼吸的权利,我也不再执行,全由万能的掌握者代替。是的,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人的任何业力,没有尊卑,只有掌握者的意志是存在的唯一。
每一天的消逝,都让我无比慌张。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如何承受着内心每时每刻都发生着的战栗。在夏日疯狂的生长里,生命内部,是那么遥远,它以更接近真实的状态对抗着身外的虚空和假象。其实,即便这样,我仍然不能相信内心的真实。我的灵魂就像小径一样被掩埋被丢失。我已经放弃了追问我是谁,来自何处,去往哪里。因为我没有被追问者,甚至我亦不是追问者——我不在。
只有疼痛,能让我的生命固定,能让我感到自己隐约存在。
夏日,整个原野和世界都正忙于生长,植物向着高处奔跑。以对横向的否定,确定它们的高度和高贵的品格。秩序的遵守,让它们拥挤而不混乱。广袤的土地,知道如何约束每一株植物。向上和向下,是人类失去了的方向,直到最后,人类再也不配拥有这样的方向。而浩瀚的植物们在阳光引领下,在大地统一支撑下,万音颂唱。哦,天光,天光,天光。
我并不陶醉和迷恋夏日的疯狂生长。虽然我一直歌颂生长,但这生长和夏季都是世界的自然性,无须歌颂。它是四季更迭,时光滚动中的一环,是大地的受孕和孕育。是时间的消逝和谷物的逐渐呈现。你何曾见过世界如此充满光泽?但我一直不陶醉于其中,所以我在跟随世界静止的部分行走,而心灵不来到这夏日。所以我也是这个季节最早枯萎的那一株。所以,在我生命里,夏季从不到来。此时,我正绕过它。或者我是跟随别人来到别人的季节。时间里,我找不到另外的路径。
因为雨季到来,我走进原野深处的难度越来越大,次数会减少,这是一种对我的折磨。泥土一直那么泥泞,不能定型,无立足之地,只适合庄稼站立。而那些浓密的庄稼、野草、荆棘、灌木把整个原野封锁,连山路也全部占满掩藏,走进去,也是四面屏风,只能看到刀形的天空。但这都不是我不走进原野的理由。还是蛇、蜥蜴、豆虫等这些活物让我恐惧,一旦它们出现,四面屏风就会变成四面绝壁让我难逃。
夏风之凉,是农人最喜欢的。尤其从禾苗和麦浪上滚来的风,对农人来说,像一盘爽口的凉菜,像一杯通体透凉的冷饮。他望着禾苗和麦浪,像一个将军望着他的士兵。但农人心里仍然想的是新粮与粮囤与透明的胃之间的关系,以及收获之后播种玉米的忙碌。
秋天了。玉米是秋天的宏大象征。夏天的所有力量藏在庄稼里,与秋天汇合。那后面的路途,将变得庄严。立秋,这原野的盛事,将在明亮的苍穹下,悄悄完成。
秋色,最早是从石头上呈现出来的。比如南山。你会感觉到那石头上的阳光里也会有影子,而在春夏完全不会有。此时,万物更加繁茂,大地的光芒被遮蔽,更多的阳光悬浮在庄稼和树木的上空。此时,世界如此清晰,纹脉中的往事入心入髓。此时,身材颀长、皮肤白皙、长发飘飞的女子适合站在山冈上。我的美丽女人们,原野和秋天在呼唤,你们站到山冈上来吧,在秋光里沐浴,在晶蓝的天空下梳妆。从此大地与我都不感伤。
而美丽的农妇一直站在山冈上。
秋天明显比夏日静一些。我并不只是说人,而是包括动物、昆虫、植物,以及空气在内的一切。秋天,似乎一切都在整体地悬浮着,并在这悬浮中开始微微下沉垂落。包括一切生命,包括这个季节,包括尘土。所以,即便离开世界的人,这个季节也比夏季多些。那是生命的下沉。也只有在秋季,我允许自己获得少许快乐,并赦免自己快乐无罪。但绝不可轻薄和放纵。只有和情人相聚,可以得到我自己对自己彻底的赦免。
秋天的阳光像是被打了格子,清晰条理。万物的纹路肌理如同刚被洗过,世界的呈现更充满层次也更加充分,体现着格物之美。几乎可以在任何一件事物上,看到透明的影子,拨开记忆和回溯的通路。在秋日长空下凝望着的人,他的灵魂,亦像身体里活动的影子。此时,我们向精神内部的深处望去,视力优异。在秋分这天,目光毫无阻挡……
无边的玉米地,浩瀚的青纱帐,总是能给予我们一种心情。穿行在玉米地里,你会感觉世界多么真实。是一种很有根据的真实。面对着庄稼之间那互相连接的小路,你是渴望远方,还是渴望归乡?
秋天,不仅仅谷物成熟,果实成熟,叶片也在成熟,没人收获叶片,会最终赠还大地。这是叶子的幸运。它将归根,或漂泊于风中,在远方归根,进入新一轮循环。成熟之后,下一个环节是酿造,并非只是农人家里开始了储存和酿造,而是整个世界开始了储存和酿造。所以整个世界在秋天满溢香气。
我们陶醉于收获,我们看不到土地下面,长粗了的根,和新生的根。根脉在泥土的深处,形状和火焰一样,并且像火焰一样,用它的温度烤着土地。在收获之后,所有的根依然沉默着,远离所有赞美。
对于今年的庄稼,去年的庄稼和所有的根正是它的史前。
在庄稼的根部,应该是生命的广场和坛城。广袤的大地,藏下的是根和声音。旺盛的生长,是一种超越我们听觉的轰鸣。在这沉实的秋天,已经找不到开放的力量。花瓣快乐地枯萎,花朵归梦。那是大梦,是永恒的梦境。永恒就是我们感知到的“无”。泥土一直给予我们生长的暗示。而远方,水泥和沥青构筑的世界已经不能再次生长。水泥的世界在打扮我们的死亡。因为它们是已经死亡的泥土。
天下是个圆环。因循环往复而永恒。因重复和失去意义而永恒。但当它成为困境的时候,天下,就是一个圆柱。我们像驴在磨道,永远围着它转,却爬不上去。就像里尔克说的,我们围绕着古塔,绕行了千年。
深秋,霜冷大地,无边原野上,所有的收获结束,最后的花期消失,花瓣崩溃,枯叶生脆。生长的力量,再次回到泥土自身的生长,回到泥土内部的生长。阳光透射层次分明的土壤,土地的精血需要补偿。分娩之后,大地要清理浊物和污血。节气像一个巫师,为土地的伤口念诵口诀。这是土地的威严,所以它慈祥而又冷酷地驱逐了人类。它巨大的忍耐,要整整一个冬天。
当一场冬雨从下午落下,这个冬天就真正地到达了我们的门外。世界灰暗而混沌。我站在中年的码头,会突然失去对一场雨的理解力和感受力。我躲在有暖气的房间里,听着有些坚硬的雨声,我渴望一盆通红的炉火。在火焰旁边,让自己像个怕冷的、哮喘的、意念呆滞的老人。烤着火,让血液不那么冷,仍然能汩汩流淌,却想不起所有的往事。遥远的青春在遥远的悬崖忍受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