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最耀眼的意象当然是雪。雪一直下着。早上醒来时已积了厚厚的一层,山野一片白茫茫,还没有化尽的残雪,被新的雪压在下面,形成记忆层次。雪静静地下的时候会给天地增加一种特殊的神韵,让我感到,即便今天已经没有了炉火,没有了火焰的跳跃,而内心的夹层里,似乎仍然能感受到火焰的辉映和氤氲。雪,火焰,生命,冬日的景象。
而在温暖的边沿和边沿之外,一切似乎都被冻僵。
在这个时代,在这样的现实中,在寒冷的城市中,我常常找不到语言开始的地方,也找不到语言结束的地方。城市更加僵硬,一切都如此分裂,如此混乱。人类,自从有了城市,便获得了更加巨大的罪恶的生产线,和盛放罪恶的容器。所以在这里,我们所看到的表达,是如此莽撞和武断,如此突兀和莫名其妙,他们根本不认识世界,不认识季节,不认识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物,他们看到的一切都是人类新造的事物。他们彻底地失去了自然的秩序,丧失了在美好的秩序中发现和获得美的能力,所以他们如此没有庄重没有教养,语言完全脱离了语境,他们最大限度地延续在无序和无逻辑的状态中。这也应该是粗暴语言肮脏语言横行的根源。
当天空变黄时,岁月也就变成黄色的了。所有新到来的时间也都散发着陈旧光泽。这也暗喻着无论正发生的现在,还是被我们命名的未来都是陈旧的——时间内部一直隐含着回溯的属性。也许时间里的我们,一直是退行的。即,一切皆已发生过,并已被定型。我们只是重新去经历。这也说明世界有定数,并可以被预言。
大地的枯萎,是生长的一个环节。循环,是一个真正伟大的意义。它甚至摧毁了所有局部的意义和过程的意义。死亡和降生在自然界衔接得那么完美,把造物主的意志呈现得如此合理和充分。而这一切,我们几乎觉察不到。所以,伟大的造物主,用呈现掩盖了一切。或者,也藐视了一切。而一切的藐视,皆是对人类的藐视。
在冬天,我喜欢那些从夜里下过来的雪,这样,当我从睡眠中醒来,一站在窗前就能看到它,并看到这美好的事物仍然在发生中。雪花的轨迹是垂直的,落在地上是横向铺展的。美好的、圣洁的雪铺过道路,铺过草地树林,铺过湖面,并随着渐渐升高的山坡一直铺满我的南山。世界被连在一起,沟壑和裂痕被抹去。只有站立的树干和电线杆在这洁白大地上画下直线。
一场雪,像一个素缟的梦,酝酿一次春天的苏醒。此时,最忙碌最活跃的是地下所有植物的根,这是一场地下风暴,所有的根像大地的筋络,把大地编织得更紧密。但我们看不到这一切,就像从没有看到世界的本相。根的伸展里,冬眠的动物们也在抖动的泥土中醒来,光出现在洞口,没有冬眠的人在洞口移动。
而冰凌,挂在房檐下。那是天空的嫩枝,宇宙的新芽。
山里的野湖,会被锁住整整一个冬天。冰是坚硬的枷锁。寒风一直吹它,雪一次次覆盖它。湖缩得很紧。期待春嫩阳暖,雪消冰融,一个断枝把湖砸醒,把明亮的眸子重新映入我们的眼帘。那一瞬间,在冰融的过程中似比看到初现的嫩绿和初开的花朵更令我惊奇。这是刚刚离开的冬天最后的尾部,最后一块冰,是冬天的最后一只脚印。它让我感到了大地上的不舍之意。比回忆和遥望更真实、怅然、缱绻。在融化中它静静的边缘部位的缩小,比将至的声势浩大的春天更强烈。
而不久之后的某一刻,当冰最终消失,那将是世界最深刻的一次告别和变奏。它将比对季节的迎接更能对灵魂产生触动,比不可阻挡的生长力量在大地深处的断裂更能产生隐隐的疼痛。我说过,我是一个很喜欢冬天和深秋的人,这几乎是从少年时代就确定了的。至今没变。去年的春天,我告诉自己,年龄越来越大了,该喜欢春天了。暗示的作用下,我真的比以前喜欢春天了。现在春天又来了,我想我会对春天喜欢得更多些。在春天的萌动里,复活自己生命中的春天。让自己跟随节气伴着万物一次次生长!
残雪犹存,春天已经从这里整装待发。四野的乡村里偶尔传来的农人莫名的鞭炮声,正如地下春天的滚雷。很快,大地的惊蛰就要来临。
花期即将到来,我暂时停止忧伤。让将至的最深的花之海埋藏绝望。与时光一起进入季节永恒的滚动和循环。
大地呈现生命的过程,人类忘记了感动。
看啊,在远山,乌云正在降临。春光也在降临。
四季衔接,并一直这样循环奔跑。
责任编辑:沙爽
杨旺秀和尕荳草的情歌
扎西才让
1
杨旺秀和尕荳草,都是我在杨庄生活时的初中同学。
尕荳草十六岁那年,因皮肤偏黑,长得秀美,得了个“黑牡丹”的绰号。她家在杨庄北头,挑水要去南边。当她担着木桶穿过村庄去河边,总会遇到嬉皮笑脸的男孩,过来跟她打招呼。她皱起眉,露出很不情愿的样子,像极了《边城》里小兽一样的翠翠。她之所以皱眉,不是她还不懂得情爱,那朦胧的感觉还是挺让她心慌的,只是不愿让别人见到她被男孩们追求的情景。然而,越是这样,那些男孩越是喜欢她,总要想方设法见到她。这时她在新堡乡九年制学校里上初三,本来书念得好好的,父母却突然不让她念了。原来杨庄人在孩子读书方面,是有选择的:男孩,一定要读成干部,才是最好的出路;女孩,一旦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识些字,省个事,就足够了。但读书总是给女孩带来影响,她们觉得自己的人生,不该由家里人安排,自己走自己的路,最好。她们的这种想法,让做父母的知道了,顿时愁眉苦脸:“不念书还好,一念书,还管不住了!”于是杨庄人来了个约定俗成:女孩一到十五岁,就要找婆家。等嫁过去,就十六七了,可以生育、持家、相夫教子了。所以当出落得有模有样的尕荳草要找婆家的消息刚刚传开,男孩们就担心地想:身边的尕苹果,快被别人摘走了!
男孩们的担忧,显然是多余的。因为过了半年多,仍旧没有出现媒人踏破尕荳草家门槛的热闹景象。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大人们说:问题出在尕荳草的母亲的身上!
尕荳草的母亲是杨庄一带有名的洮州花儿把式。什么叫花儿把式?就是会唱能唱花儿的人。杨庄这个自然村,是属于临潭县新堡乡管辖的。临潭县和它的近邻卓尼县,在宋时称为洮州,明清以降,这称谓就生了根。洮州花儿就是当地的一种民歌,据说源自藏族的“勒”(民歌)和“拉伊”(情歌),临、卓两县的藏人汉人,大多爱唱。这种在西北民谣中占有重要地位的乡土气息浓郁的花儿,或许因为内容上多涉及男欢女爱,登不了大雅之堂,只能在庙会、歌会等民间活动上出现。花儿把式们男女成群,各自占了地盘。这边一堆男的,主唱用手托腮,先拉一个长音:哎——接着以物比兴,三句一段,句句含情,肆意挑逗。那边一堆女人,用阳伞半遮了脸面,主唱颤着亮亮的歌喉,谋句定调,见招拆招。每唱完一段,众人齐声帮腔:“花儿哟,两叶儿——”顿时打成一片,热闹至极。尕荳草的母亲爱唱花儿,一不小心竟上了瘾,做姑娘家时就爱出头,成半老婆子了,还是喜欢露脸。这时时处处出头露脸的结果,就是坏了自家的名声:“那个女人,腥骚得很呢!”这“腥骚”一词,说得太毒:风骚到怎样的程度了?带着腥味呢!话里头,其实也暗示了花儿把式的美丽、活泼、大胆和热烈,听其唱歌,会产生又爱又恨又羡又妒的感觉。
被人又爱又恨又羡又妒的母亲,自然会影响到女儿的声誉,甚至会影响到家庭的声望。好在尕荳草家也没有啥声望,因为她的父亲,也算个花儿把式,当年就是在一个叫“莲花山花儿会”的庙会上把会唱花儿的女人哄到手的。从这样的家庭里出来的尕荳草,骨子里,也挺喜欢唱歌的。从小学到初中,她总是代表自己的班级,在各类音乐活动上,像她的母亲那样露面,挣回一张又一张奖状,都张贴在教室后头的墙壁上。洮州花儿,尕荳草其实是会唱的,听得多了,那曲调她已经烂熟于心了。身边没人的时候,她会偷偷哼几句,哼着哼着就羞红了脸,后边发出的,都是含含糊糊的音了,仿佛嘴里被塞了核桃。
2
有一天,还是有个媒人领着一个高个、瘦削的男孩,上了尕荳草家。这个矮小敦实的男媒,是替某村的昝姓后生来说亲的。昝姓后生,尕荳草知道,是她的校友,比她高两级,高二那年辍学了,跟着父亲开班车。尕荳草的父亲一听后生是昝家的,只考虑了几秒,就点头答应了。这昝家,是洮州地界上有名的昝土司的后裔。如今虽是新时代,不兴提那往事,但昝家因为过去的辉煌,还是有地位和名望的。谁家和昝家联姻,那可是天上掉腊肉的好事。尕荳草的母亲也是喜形于色,她看着昝姓男孩,眼睛里渗着蜜意。那男孩显然见过世面,一点也不慌乱,话很少,问啥答啥,不问,就低头喝茶,本本分分的样子。
然而尕荳草不喜欢这个男孩。不是她看不上他,而是她喜欢另一个人。她渴望那个人到她家来相亲,甚至都想象出了那个画面:他跟着媒人来了,大胆地看着她;她羞涩地低着头,忍不住时会偷偷地看他几眼。所以当母亲试图喊她去给媒人和昝姓男孩倒茶添水时,她死活不答应,躲到邻居家去了。
尕荳草喜欢的男孩就是杨旺秀,以前是我小学时的玩伴儿,后来又成了初中同学。杨旺秀不是杨庄的,他住在小杨庄。小杨庄在杨庄的上头,大概七八户人家。小杨庄的祖先,据说是杨庄祖先的亲戚,有点血缘关系的那种。杨旺秀家,在小杨庄,算是家境殷实的。所以他在我们面前,常常拿出很有自信的样子,年龄又稍长一两岁,不知不觉就成我们的头儿了。
他和尕荳草的感情,就是唱“洮州花儿”唱出来的。因为同在新堡学校读书,上学放学途中,时常在一起。不过,由于被礼仪约束着,不在一起走,要分个前后:女孩们在前面走,男孩们缩在后面,相距百十来步,仿佛就是做给大人看的。远离杨庄后,就遥遥打招呼,要么喊,要么唱,都觉得有意思极了。男孩们这边,杨旺秀爱唱花儿,也敢唱花儿。他用左手托住左腮,就像牙疼时那样,嗨出一声长调:哎——意思是他要唱了:清水盛在缸里呢,你在城里乡里呢?乡里哪个庄里呢?刚开始,只杨旺秀一人唱,女孩们那边,往往是一阵混乱,没人搭腔,男孩女孩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了。后来,有个女孩终于搭腔了:哎——皮条要扎连枷呢,你是那个谁家的?给我要说实话呢!这女孩的声调刚开始较柔弱,声息低处,几不可闻。再后来,当杨旺秀开口唱:哎——红心柳,四张杈,你的名字叫个啥?不说名字姓留下。这女孩才亮出金嗓子:哎——红心柳,一张杈,你和我是头一茬,见面问名羞答答。搭腔的就是尕荳草,看样子,她母亲不仅给她遗传了脾性上的活泼大胆,也把唱花儿的天赋给了她。
这种花儿对唱,在上初中的那两三年里,就成了我们上学途中必不可少的功课。花儿的主角,自然是杨旺秀和尕荳草:
杨旺秀:哎——园子角里种菜呢,人和人
要相遇呢,相遇才有好事呢。
尕荳草:哎——斧头要剁枇杷呢,想那破
事干啥呢,人知道了闲话呢!
杨旺秀:哎——砂石河滩一棵柳,你像鹦
哥才开口,你我怎么能牵手?
尕荳草:哎——红心柳,两张杈,那是你
哄我的话,实心你给我没拿。
就在这花儿对唱的过程中,他俩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们其他的男孩女孩,也以朦胧之爱的见证者的身份,过早地踏进了那条名叫乡村爱情的河流。
3
显然,杨旺秀和尕荳草,彼此都是有好感的,这能从他俩唱的花儿里听出来。辍学后的尕荳草,见不到她喜欢的人了。这时父母又答应了昝家的求婚,她不好意思去找杨旺秀商量,只好寄希望于能否在路上碰到他。恰逢我们初中毕业,去了距离杨庄三十里的新城镇读高中,且住在学校里,一月才能回杨庄一趟。尕荳草在等待中数着日子,终于等来了杨旺秀。两人羞于私下会面,杨旺秀就拉了我去作陪。我们在河边坐下来,一边看那匆匆的流水,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观众少,自然搭不起唱花儿的人摊子,他俩也就不再对唱。不过,对于好长时间不曾见面的有情人,见面后该怎么诉说彼此想念的情意,洮州花儿中有类似的唱词:
男:哎——白菜,擀菜汤,寻了三天两后
晌,今个才把你遇上。
女:哎——你到我的跟前站,有你我就心
上宽,没你我的心上单。
男:哎——想你想得满院窜,一身一身出
大汗,不由人地只呻唤。
女:哎——剁白杨么扎桦材,你想我时谁
见来?打雷来么闪电来?
闲扯之间,尕荳草半开玩笑地提到了有人来相亲的事,杨旺秀坐不住了,起身踢脚下的草栝。但他又拿不出任何主意,只是陪着尕荳草发呆。我不能再当灯泡,起身去了河的上游。等我回来时,远远看见杨旺秀牵着尕荳草的手。我到了他俩身边,两人又坐开了。尕荳草脸色发红,眼睛也发红,像刚刚哭过的样子。杨旺秀抿着嘴,不说话。我知道,他俩已经把事情说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