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散文(2016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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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然而,只过了两月,昝家后人又托媒人,拿了四色礼来。哪四色?一块腊肉、一包冰糖、一袋茶叶、一瓶酒。这四色礼,叫“落话礼”。女方家接了这礼,就表示同意了女人的婚事。尕荳草的父亲欢喜地接受了,为了招待媒人,他还请来了村里两个颇有威望的人作陪。这个举动,吓坏了尕荳草,她偷偷跑到新城镇,找到杨旺秀,商量该怎么办。我给杨旺秀建议说:要不你也找个媒人,去她家提亲。他说:那我不念书了吗?阿爸要知道这事,肯定整死我呢!尕荳草看了杨旺秀半天,眼圈一红,扭头出了宿舍。杨旺秀赶紧追了出去,过了好长时间,晚自习快结束的时候,回来了。我问:尕荳草呢?他说:我打发走了。我问:事情解决了吗?他说:我向她许诺,工作后一定娶她当媳妇。我说:那是七八年以后的事了,这么长的时间,她能等得住?他说:她说她会等的。我问:这么迟了,她到哪去了?他说:到亲戚家去了。

其实那天晚上尕荳草根本没在镇上逗留,她一个人,顺着夜路,孤孤单单地回到了杨庄。与杨旺秀的见面,和她想得一模一样。她不愿嫁给自己不爱也不熟悉的人,隐约觉得她和杨旺秀之间,不会有啥更好的结果,只好守着承诺,安静地等待。这期间,他俩有着两三次的约会,再也不找我作陪。当尕荳草第四次来到镇上看望杨旺秀时,两人在校外登记了房间,同居了。对于男女热恋期间的情事,洮州花儿里是这样唱的:

男:哎——你我有着姻缘呢,不信阴间去

问呢,生死簿上有案呢!

女:哎——你就好比铜纽扣,早上扣来晚

上解,早晚常在一起呢!

男:哎——毛毛雨儿下着呢,鹦哥缠着架

子呢,缠住不想走着呢!

女:哎——骑着马儿要走呢,我心还在你

这呢,十里路上还想呢!

男:哎——豹花骡子驮炭呢,叫你把心甭

变呢,二次来了就见呢!

女:哎——你我离得远么近,近了写上一

封信,远了得个相思病。

男:哎——象牙筷子夹粉呢,害怕你把我

哄呢,不然我把你等呢!

女:哎——象牙筷子夹粉呢,十年八年我

等呢,茶饭也要晾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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尕荳草回去半月后,就有消息抵达了杨庄:尕荳草让杨旺秀给睡了。这消息也传到了昝家,一月后,矮胖的媒人带来了昝家后生的口话:我家不娶没教养的女人,这姻缘,断啦!尕荳草父母在羞愧和恼怒中,给昝家退了落话礼。

媒人走后,当父亲的第一次扇了女儿几耳光。女儿还未来得及哭,当父亲的已经蹲在地上干号。尕荳草明白,父亲的哭,是因为家族的声誉被自己给污了。她只好默默地擦干眼泪,缩进厨房,坐在灶前发呆。忽听得父亲在揍母亲,忙跑出去看,母亲已倒在地上,浑身的灰尘。父亲骂道:我家的家风,从你手里就败了,到尕荳草这一代,败得不成样子了!母亲不还嘴,爬起来,去了上房,上炕,拉开被子,睡了。父亲在院子里待了片刻,出去了。等尕荳草做好了晚饭,父亲依旧没回来,母亲也没有起床的迹象,她自己又不想吃,一锅饭,就慢慢地凉了。月亮照到院子里的时候,父亲回来了,带着点醉意,但看起来已经没有了愤怒。尕荳草赶紧生好炉子,烧了水。母亲也从炕上爬起来,陪父亲坐着。喝了几杯茶后,父亲说:事情已经这样,该想办法解决问题了。见母女俩都不搭腔,又说:他杨旺秀坏了尕荳草的名声,就得负责任,明天我就去找他父母,说说这事,看该怎么办。见母女俩还不表态,就说:那就这样了,睡吧!

第二天,吃罢午饭,尕荳草的父亲就去了杨旺秀家。晚饭过后,回来了,说是谈妥了。两家有血缘关系,按说是不能谈婚论嫁的。但因为早就隔了好多代,这婚事也就有得商量。商量的结果,就是旺秀家必须要娶尕荳草,先结婚,不过,杨旺秀的书,还得念。为了不让学校知道,结婚的事要保密,结婚证也不能领。等杨旺秀考上大学,有了工作,再补领结婚证。

尕荳草觉得这样处理,倒是很好的法子。翌日清早,打扮好,去了镇上,找到了杨旺秀。这时杨旺秀还没得到家里的态度,一听是这结果,也格外欢喜,两人又去登了旅舍,放开睡了。洮州花儿里这样传唱小情人之间的深情蜜意:

男:哎——镰刀割了灵芝草,把你从小

缠到老,谁坏良心死得早!

女:哎——皮褡裢里装糌粑,我的魂儿

你收下,死了就埋在一搭。

男:哎——脚户骡子驮洋盘,活着和你

来恩爱,死了埋在一坟滩。

女:哎——我俩前世有姻缘,死时若把

你不见,鬼门关上等三年!

男:哎——拿上镰刀割草呢,要说死时

嫌早呢,我要把你陪老呢,

女:哎——斧头剁了挑草杈,千斤万担

我挑下,白头到老也是话!

这简直就是相互之间发的毒誓。越是毒,这情越真。两人你恩我爱,缠绵不休。高二寒假期间,两家办了一桌席,省掉了洮州地区男婚女嫁时装箱和打发的习俗,悄悄把婚事给办了。为了避人耳目,尕荳草仍然住在自己家里,杨旺秀则刻苦攻读,立志要考上大学,活出个人样。尕荳草隔三岔五地去镇上,给杨旺秀带去干粮和情感上的慰藉。两人总是处在时合时离中,这个阶段中的不舍和痛苦,唯有花儿才能表达:

女:哎——翻开园子要种呢,走时我把

你问呢,你看谁把我送呢?

男:哎——清油碗里点的灯,你是我的

有心人,你离我时我不成!

女:哎——斧头剁了灯杆了,叫我把你

缠惯了,这会儿把你不见了。

男:哎——园子里的红根花,去时你把

魂留下,想了我和魂说话!

女:哎——高粱秆秆扎笤帚,在一搭时

拧轱辘,离开把人想糊涂!

男:哎——阿妹走了乱如麻,眼泪就像

豆子大,手绢擦罢袖子擦!

短暂的相聚,长久的分离,这相思的滋味,应该是很难熬的。尕荳草熟悉洮州花儿,她觉得那些先人传下来的歌词,活脱脱地说出了她和杨旺秀的心思:

杨旺秀:哎——三张镰刀九斤铁,没有

见你两个月,心里想你嘴不说。

尕荳草:哎——镰刀割了荞草了,想你想

得都老了,脸蛋想成黄裱了!

杨旺秀:哎——侧身睡下仰头望,不由人

的眼泪淌,眼泪淌到枕头上。

尕荳草:哎——星星出来把门闩,尕妹不见哥的面,肠子想断心想烂!

杨旺秀:哎——晚上想你没睡过,衣裳披

上当院坐,天上星星十万九千零四颗!

尕荳草:哎——想你三天没吃饭,手扒墙

头站着看,一直等你见个面。

杨旺秀:哎——把你想得想傻了,想到天

聋地哑了,浑身肉像刀剐了!

尕荳草:哎——想你想得病倒了,冰糖当

成药吃了,草药熬成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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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读书真是个奇怪的事。没有那男欢女爱,或者有点男欢女爱,却没有肉体上的关系,只有暗恋或为对方读书的奋斗劲儿,这书才能念成。杨旺秀升入高三,学习更加吃紧,又不愿舍弃和尕荳草的肉体之欢,这学习成绩就一日不如一日,期末考试后,发现成绩竟垫底了。这下家里人就慌了神,赶紧找原因,发现问题就出在婚姻上。于是约法三章:尕荳草不能随便去找杨旺秀;杨旺秀不能随便请假回家;为了避人耳目,暂时不要孩子。其实这时候尕荳草已经有了身孕,在三章约法的约束下,高三第二学期临开学的时候,杨旺秀陪着她去了镇医院,硬是把孩子给拿掉了。尕荳草的母亲听说后,懊悔地抱怨:我都梦见一窝黑蛇了,肯定是儿子,说不定还是双胞胎呢,结果就这样走了,造孽哪!尕荳草的父亲说:说那干啥呢?大事要紧!女人还想争辩,一看男人黑煞煞的脸,赶紧闭了嘴。

因为行为被约束,无法见面诉说相思之苦,两人间的猜忌就开始了:

杨旺秀:哎——铁匠打了铁铲了,你把阿哥不管了,把金子当成铁片了!

尕荳草:哎——斧头剁了红桦了,你把好

的寻下了,给我打起回话了!

杨旺秀:哎——灯盏放到柜上了,你把我

的心伤了,伤到肝花肺上了!

尕荳草:哎——我像牡丹开败了,嫩枝

嫩叶不在了,蜜蜂把花不爱了。

相互猜忌的结果,就是尕荳草背着家人往镇子上跑。两人还是偷偷地亲热,偷偷地分离。杨旺秀悄悄地对我说:女人,神奇得很,只要你和她睡在一起,就觉得啥都不重要了,丢了魂哩。我没有经历过和女人睡觉的事,听了杨旺秀的话,凭空生出对女人的无限向往,忽觉得这想法既荒唐,又无耻,忙抵制住心猿意马,一头扑在学习上,想圆了自己的大学梦。

人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果不其然。被尕荳草弄得丢了魂的杨旺秀,高考成绩一公布,就发现自己已经败下阵来:四十个学生的班级,考上了一半,而他,就在这一半之外。我起身上大学的那天,他没来送我。倒是尕荳草来了,她说:他心情不好,嫌丢人,叫我来送送你,还抱怨说,是我坏了他上大学的事。我说:他没考上,有他的原因,不过,他确实把好多时间,都花在你身上了。尕荳草的眼圈红了,有点尴尬地说:不过这样也好,我和他可以踏踏实实地在一起过日子了。后来听说杨旺秀要补习,但终究还是没补习,回到杨庄,把尕荳草接回家,正儿八经地过起了婚姻生活。三年后,他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也替换父亲做了家长,开始操心春耕秋收、夏牧冬藏的事了。

6

现在,当我追忆这三十年前的事时,我和杨旺秀他们,都年近半百了。

今年春节期间,我去看望他们。酒过三巡,都情不自禁地说起当年。那时的我们,青春年少,对未来充满理想,对情爱充满敬畏,在如生铁般冰冷的乡村里,体验着洮州花儿的旋律,经历了那段神秘、激荡、美丽又生涩的读书生活。我问杨旺秀:你还唱花儿吗?杨旺秀说:父母过世后,我早就不唱了,倒是她,有时还喜欢哼一段呢。尕荳草在一旁听了,已经有了太多皱纹的脸上,还是浮现出了羞涩的红晕。她嗔怪杨旺秀:你就别给人家胡扯了,人家是干部,不爱听这酸不拉叽的东西。我正要辩白,杨旺秀抢过话头说:是干部,才爱听呢。又问我:对不对?我点头说:就是,洮州花儿,其实挺好听的,都成遗产了,公家准备抢救呢。尕荳草觉得奇怪:这东西,公家也要抢救?我说:再不抢救,就叫流行歌给淹没了!尕荳草说:也是,我家男娃女娃,净爱唱那些唱不像唱说不像说的歌,就是不爱花儿。我说:你和旺秀哥,说不定会成为传承人的。杨旺秀问:传承人是干啥的?我说:就是公家选中的要把这洮州花儿传下去的人。他俩明白了,都说:公家的这个决定,是对的。又喝了一会儿酒,杨旺秀突然问我:想听花儿吗?我问:你要唱?尕荳草说:他才不唱呢,有光盘,能听呢。

电视屏幕上,远远走来一对俊秀的男女,画面背景,是藏地甘南广袤又碧绿的草原。哦,我终于在故乡又听到那情真意切荡气回肠的花儿了:

男:哎——毛蓝手巾包苹果,把你寻了三

年没寻着,我的冤枉给谁说?

女:哎——红心柳的两张杈,你把阴山上

的花摘下,叫它重打骨朵重开花。

男:哎——把你总算寻见了,再把别人不

看了,一心跟上你转了。

女:哎——雷响天下响着呢,你想我也想

着呢,眼泪一样淌着呢!

男:哎——不为你是我不来,露水湿了我

的鞋,湿了也要把你寻。

女:哎——你想我来我也想,比起人心都

一样,谁把年轻人没当?

责任编辑:张森

虚缈两种

王晓莉

下班时在街口看见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只手捏包香烟,另一只手拿了一支。他边走边燃着烟,吸一口,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便把这支烟扔在了地上。

很快地,他又站住,又点一支,又只吸一两口,又扔在地上。

如此反复。不一会儿地上就躺了五六支尚未染脏的、仍在燃烧的洁白的烟。

要不了多久,那包烟就要吸(扔)光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痛起来。他看上去几乎还是个孩子。但是他这样恶狠狠地抽烟、扔烟,完全像个怀抱孤独与仇恨的成人。

我见过那样多抽烟的人,但是从没见过以这样方式抽烟的人。

我很想趁那包烟还没有扔光之际,走上前去,对他说,来来,让我们一起来吸一支。

有什么孤独,请对我说。

我抽的第一支烟,也是这样十六七岁的年纪。

那时还在读高中。大约是学业压力太重,我又是闷罐子,也不知向别人吐露。因此常常觉得也许还没等到自己出头之日,就要死掉了。非常压抑。

那天我确定家里没人之后,便从我爸爸的烟盒里拿了一支烟,回到自己的小房间。我关上门,划根火柴把烟点起来。

自然,我被第一口烟呛得咳起来。但是很快我就适应了,我夹着烟,跷着腿,深深埋在家里仅有的那只旧绿沙发里。感到自己非常酷且有种瞬间获得解放的感觉。

正当我自我感觉良好的时候,我姐回来了。我太沉醉了,以致连她开门的声音都没有听到。我姐推开门,看见我,万分惊讶,只“啊”了一声便说不出话来。

随后她大声地几乎是质问式地问我:“你、你怎么抽起烟来了?你跟谁学的?”

我则满面通红,手慌脚乱地掐灭了那支烟。

我忘记后来是怎样支吾过去这件事的。也许我当即邀请了大我两岁的姐姐也抽一支,她也因此被从未接触过的烟深深吸引?也许我姐随即向父母告状却未遂,因为在他们眼里我这个乖乖女就像唐僧手里的孙悟空?总之这一件小事就像瞬间的烟雾一样,很快就从生活里消散了。

但是那种被解放的感觉在我心里持续了很久。我知道,是因为那一支烟的缘故。

酒令我心乱、脸红,并且饶舌。但是吸烟的时候,烟气袅袅上升,我的心却反方向地沉静下来。我手指夹着细长的烟,仿佛思想时有了具体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