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人们说“烟酒不分家”是有道理的。它们在一起产生的混合、中和的效果,比它们任何单独一样,都来得有魅力得多。
烟的确可以解放人。有个寡言的朋友对我讲述过一件事情。
很多年前,他到外地读大学,第一年乡思十分寂寞。他总是渴望见到老家的人。但是他来自一个非常偏远的小地方,从那里走出来的人很少。
有天他打听到另外一所大学也有个来自他们那儿的人。便走了两个多小时的路去那所学校见老乡。
谁知老乡也是个沉默人。两人坐在寝室里,都没有什么话说。也不觉得尴尬,只是你递我一根我送你一根地抽烟。
最后抽了一缸子烟蒂,我这个朋友带着满身的烟味又走了两个多小时回自己学校。
事后,他们俩都对这次会面很满意。
在这样的场合,烟起了多么大的作用啊。递烟,抽烟,这简单的动作,代替了繁复的语言,并且升华了无法克服的乡情。
有多少人这样依赖于烟啊。
有一年,在异地一家宾馆总台结账离开。听见服务员对着两个硕大的旅行箱议论,原来有个客人临时决定去俄罗斯,他随身携带到这家宾馆的两个大箱子,只得暂时留了下来。
箱子已经存放得太久了。而宾馆行李寄存是有期限的。于是服务员给那客人打电话,询问如何处理。
大约是主人授意了服务员,隔着柜台,我看见服务员打开了两个箱子。
我们都惊呆了:里面整整齐齐、满满当当的只放了一样东西,香港某个名牌子的香烟。
我至今对那箱子的主人充满了好奇: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固执地抽着一个牌子的烟,以至于出门要带这样充足的“口粮”?
他在那遥远的、天寒地冻、只出产辣得要命的烟草的俄罗斯,又怎么对付他那强大无边的烟瘾?
烟是“和气草”——我喜欢民间的这种说法。这里有着对日常事物充满人情味的理解与智慧。
一根烟递过去,打火机点上,深吸一口馥郁的烟香,再凶蛮的人也要和软三分吧?怨气再多也要消解几缕吧?再路窄的冤家也要彼此让个几米地盘吧?
连从前的老电影里,地下党员们接头时,暗号的第一句也总是这样的:
“老板,借个火……”
屏幕上,马上出现了一张叼着未燃的烟的充满正义的脸。这时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的我们,立即兴奋地知道,在烟点燃的一刹那,战友得以相见,革命有了新的希望。
我还固执地把烟和智力联系在一起。抽着烟的男人,在我眼里总是有着智力的优秀,因而在我眼里他们总是或亲近或性感起来。
这很可能来自一种错觉。正如玛格丽特·杜拉斯给我们带来的错觉一样——她在许多帧照片上都抽烟,又同时智力超群,因而我们错误地以为她的高智商,是她所抽的烟带来的。
但是在我曾居住过的一条贫民街道上,我的确曾许多次地发现:傻子(或半傻子)胡乱喝酒的很多。但是我很少看到一个傻子在抽烟。
还有一件与烟有关的事,是我的朋友凤鸣遭遇的。
那时有个男人很爱凤鸣。自然他是抽烟的。
有一年他们夹杂在一大伙人中间出去游玩。那时他们已彼此暗中恋慕,各怀心事,窗户纸只差捅破那薄薄一层了。
中午他们聚在一个小馆子吃饭。地方很小,十五个人坐的是张平日的十人桌。
自然要挤一挤了。
男人把身边的地盘空出一小块,谁坐那他也不肯。他抽着烟,乐滋滋的。
去上洗手间的凤鸣回来,看见那一块空地,就搬把椅子坐上去。自然她并不知是男人专门给她留的。
她觉得太挤了,便把椅子往后面拖了拖。
围桌而坐的人,看上去是个满满的圆。凤鸣这一拖,看上去就像有点不高兴,因而溢出了圆圈之外似的,也像存心要监督身旁的男人似的。
但她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体语言,就那样把饭吃完了。
没想到午饭之后,男人对她的态度完全转变了。他完全地疏远了凤鸣。
两人就这样,缘分还未接续就断了。
凤鸣心里自然无限惆怅。却也百思不得其解。
多年以后这个谜语才由他们两人的一个共同的好朋友揭开。他对凤鸣说,你那会儿嫌弃人家抽烟是吗?
没有啊。
那次你们坐一块儿吃饭,他在抽烟,你把椅子拉得那样远,不是嫌人家烟味熏到你了么?他又是个自尊心极重的。
演出就到此结束了。
…………
凤鸣把这段往事告诉我。什么评论也没有,只说了一句:烟气其实是最香的。我怎么会嫌烟熏呢?
眠
失眠者和善眠者,根本就是两个星球的人。在夜里,当睁了或闭了眼,遍觅睡意而不得,脑子里连八百年前的事情也打捞得起,而枕边人却每每鼾声如雷,早已前往“黑甜乡”巡视之时,我不免这样想。
有时我还会修改一句原话是“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的西谚:善眠者上天堂,失眠者走四方。因为在世上所有失眠者眼里,天堂应该就是安置一个好眠梦的地方。
人生八苦,失眠之苦应属其中“病”之一项。但失眠究竟多苦,其实是很难形容的。因为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作“孤独”。万籁俱寂,连花草也在做梦,石头也在打盹。只有失眠者,仿佛得不到神之祝福的人,被遗弃在世界的边缘。只有思维之轮不停运转,陷于一块巨石刚推上山又落下去的轮回。但这样的说法仍显得有些抽象,有些“不足与外人道哉”。那么举个更具体的例子。报纸一角曾有报道,本地一个女人因连续五夜失眠,而终于在第六天清晨提菜篮投水自尽。编辑或许是把这则消息当作吸引读者眼球增加报刊发行量的谈资而刊登。我读完却心有戚戚焉,眼前总浮现一只空菜篮漂浮水上的孤苦之境。又同时忍不住在心中叹道:又一个没有逃出去的比西塔西翁。
比西塔西翁,当然是《百年孤独》里的人物。其实只是书中一个不甚重要的人物,但对于马尔克斯读者里常失眠的那部分人意义就不一样了。这个瓜希拉印第安女人,和兄弟为逃避部落中肆虐多年的失眠症来到马孔多小镇,做了布恩迪亚家中的帮佣。她以为安全了,不久却在一个叫丽贝卡的十一岁外来女孩身上再次辨别出了她与兄弟退避三舍的东西。
……她发现丽贝卡坐在摇椅里吮着手指,双眼像猫眼一般在黑暗中放光。比西塔西翁心中充满恐惧和难逃宿命的凄苦,她在那双眼睛里认出了威胁他们的疫病,正是这种疫病逼得她和兄弟背井离乡,永远抛下了他们古老的王国,抛下了公主与王子的尊贵身份。这就是失眠症。
善失眠的人,读到描写整个马孔多小镇染上失眠症那一节,绝对是无法忽略掉,并且忍不住要多读几遍的吧。马尔克斯把“失眠”塑造成了可以传染的,并且只通过食物传染的疫病。于是当镇上人吃过布家做的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失眠金鱼后,整个镇子都陷入了失眠。起先人人都为失眠兴高采烈,因为可以多出更多的时间来做事了,岂不正好。不久马孔多却开始恐慌,因为渐渐地,失眠带来了大面积遗忘,所有的过往,都一一消失,记忆开始空荡。连桌椅门窗都要贴上标签,牛奶瓶上要写上牛奶的用处,在门上写“上帝存在”提醒人们神灵的不朽。
好在最后,通过神奇的梅尔基亚德斯老头,整个镇子摆脱了失眠症。也就是说,比西塔西翁又一次成功地从失眠症那里逃跑了,和所有镇民一起。
合上书本,我冥想了整部作品。假如删除整个小镇失眠这一节,作品的伟大依然是成立的。那么是否可以假想,是马尔克斯遭遇过失眠的困扰,是对于美眠也即对于某种人世幸福的深重向往促使他写下这短短的一节?
是的,尘世较为真正、纯粹的幸福,食色之外,还应加上美眠。我从前认为美衣也是人世欢乐之一,现在不这样想了——衣服不过是各色皮囊中较为眩惑人的一种。西藏僧侣永远着同一的喇嘛红僧袍,却举止淡定,参破世间无常。这,持久地引起我的敬意。
美眠却仍然在我的“幸福辞典”里,并且因为缺少,而几乎高居榜首。饱满充足、不被中断、完全是“非想非非想”的一夜安眠过后,你会忍不住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并隔空喊一句话:“世界,你好啊!”
——那情景犹如处于一列安然运行后准点到站的车,忍不住要满心喜悦向车厢外迎候已久的朋友招手。完全的睡眠,带来完全的友善。此时,世界就是一个装下了你所有朋友的朋友。
——也不是说失眠者即充满恶意。但显然,失眠者的世界更多虚无、怀疑以及焦虑是肯定的。睡眠,是对一切的修复。而失眠者,深深洞察那些未被修复的部分。另一个小说家卡夫卡,当他睁着追问的眼睛从某张著名照片上看向这个世界看向他数年后的读者时,无须其他说明,我们早已认出,这个自愿浸溺在漫长的黑色里的伟大失眠者。
在马尔克斯这里,失眠症是具有地域性的,因而可以一次次逃离。有如瘟疫,或是某种流行性感冒——这是属于小说家的想象,常常有如死囚越狱,带着某种不可能却又终成可能的神奇。
于是失眠者应该在心底对马尔克斯充满感谢。以为是孤独的,却发现与比西塔西翁,与曾经的马孔多人原来是同胞。大家都是失眠共和国的国民,并且,大家都有着逃离这个国家,泅渡前往善眠共和国的种种可能。
责任编辑:张森
1968年的死亡
南子
1968年夏天,小镇上有了好多可看的热闹,街上到处是大字报,到处是杂牌的革命群众,他们烧书,破“四旧”,给人剪阴阳头。那些年轻的革命小将被集合起来了。很多人还没长胡子,大多是少年,脸颊还红扑扑的,脸上闪烁着急切的光芒,他们大多没满十七岁,而这场政治动乱却要求他们在未来很短的时期内去解决哲学家、道德家们困扰一生的问题。
那就是,在这场政治斗争的考验中,酝酿出他们对生命的激情,从中提取人性的恶之花。
现在,他们已将火热的夏季留在了身体里,取而代之的是狂热和愤怒。他们有无穷无尽的精力和想象,花在对人的刑罚上。
那一年,我们镇子上就死了两个人,一个是镇医院的院长廖志雄,他是“文化大革命”中被斗争的对象——走资派。他的工资停了不说,那些革命小将那些革命群众还要将他的手反铐着往死里打,后来他人不人鬼不鬼地回到家中。一日,因为家事和儿子发生争执。儿子说他当了“反革命”,把一家人害惨了。他自己因为父亲的事受牵连,没了学上。他悲愤交集,一下子倒地身亡。
有一天,我看见他的家人抬着棺材从他家门口出来,他的十七岁的儿子低头抹着眼泪跟在后面。
还有一个人,就是小镇上的女教师韩雪。
韩雪是我们小镇小学的音乐老师。在小学一年级的整整一年里,她教我们音乐课。
除了教课,她业余时间还抓校文艺队的活动。那些年,各单位的文艺队很受重视,一个单位或者说学校是否轰轰烈烈引人注目,至少有一半要靠能唱会跳的文艺人才,有了文艺人才,才能搞起文艺活动,然后是各种汇演、评比,运气好的,会被部队和地方的文艺团体选走。
也许是在春天,也许是在操场上,也许内心还有秘密的欢乐,也许还多了一点为已逝的年代的一点点感动。我至今还能看见,韩雪轻盈地走在小镇学校的操场上。
清晨,一阵刚刚下过的春雨把空气洗得绵软湿润。清新的泥土味混合着草木复苏的清香气息,覆盖了教室、操场、宿舍、杏树、屋顶、玻璃窗,安静而祥和。
一切,美好得令人心疼。
十九岁的音乐教师韩雪走出了教室,走在了课间十分钟的操场上。那架用了已有些年的手风琴斜挎在她的肩上,韩雪刚刚给孩子们上完了一堂音乐课,但音乐声似乎还没有停止,肩上那架手风琴似乎还有丝丝缕缕的旋律逸出。韩雪就这样踏着想象中的节拍,轻盈地走在自己十九岁的操场上。
这时,镇小学操场上已是沸腾一片,那一群群的孩子或者七岁,或者九岁,男孩子们在操场上相互追逐、嬉闹;女孩子们则抓紧有限的课间十分钟时间跳皮筋、摇大绳、丢沙包。
韩雪轻盈地走着。那些奔跑着的孩子触碰不到她。清晨的阳光触碰不到她。她在行走时,她的身体的每一个弯度,每一处亮泽,每一个暗处都显示出一种令人惊叹的完美。
晨风中,韩雪的裙角随微风轻轻扬起,那洗得褪色泛白的藏蓝色的确良连衣裙表明她来自一个与现在相距遥远的上世纪六十年代。她的体香随着肢体的走动时隐时现。当她走在长长的走廊里,昏暗的走廊里光线明暗交替,一截有光,一截没光,所以,她一会儿出现在光线里,一会儿出现在阴暗中,就是在阴暗中,她的身体也像是带着光,是那种柔和的黄光,这种光很容易让人想起某种夜行的动物。
我尾随着她,看她边走边微微笑着,不时地抿了抿嘴,似乎想起了什么,灿烂的笑容中有一丝羞涩。
就在这样的一个微雨过后的早晨,阳光把整个操场都落满了。葱茏的树影倾泻在地。持续的微风中,有雨珠从新鲜的树叶上滑落在地的声响,有麻雀在操场上觅食时发出焦急的咕咕声,还有从很远的草场传来咩咩的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