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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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蓝(1)

方方

我第一次发现那对亮晶晶的眼睛是在母亲的墓前。她径直走到我身边,拉着我的衣袖,说我总算找到了你!

她只有八岁或是九岁,语气却像一个成年的大人。她说出这话,仿佛如释重负。这副神情,让我有点惊愕。

这是一个春天。太阳正落着。她就站在春天的夕阳下。有几株柳树衬在她的身后。柳叶已经很长了,一叶叶绿色的小刀片在阳光下玩着变色,忽而发绿,忽而发白。春风吹来,女孩的发梢和柳叶朝着同一方向飘着。她的发丝略细,有点偏黄。让我忽地觉得这是一副蛮有意味的场景。我说,小朋友,你怎么了?

她认真地说,这下我放心了。

我笑了起来,说小朋友,你一个人吗?怎么到这里来了?小心迷路了。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她没有回答我的话,眼睛盯着我的手袋。落日的光线呈淡金色,正洒在它的面上,恍然让本色变异。这是一款迪奥的银色手袋。式样和色彩都相当经典。我有点奇怪这样小的女孩子竟会留意它。

女孩子突然说,这包很配你。不过我更喜欢这个。你也喜欢它吗?她用手指着系在圆环上的挂坠——一只用彩色毛线编织的小兔。

原来小朋友盯着的是这个。我心下释然,说当然喜欢。在我心里,没有比它更漂亮的东西。因为这个手袋和这小兔都是我母亲当年送给我的。现在,她在这里。我说着指了指母亲的墓。

女孩笑了,她笑的样子很好看。女孩不看墓,只是望着我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它。你怎么不住在仁康路了?

我有些惊愕。那里是我曾经的家。母亲在世时,我们就住在那里。后来,她死了,被卡车撞死的。那年我二十岁。两年后,父亲另外娶了妻子。于是我们搬了家。

见我满脸诧异神情,她笑了笑。那笑容与她的年龄全然不符。刹那间,令我有某种亲切的熟悉。

然后她告诉我,她叫天蓝。又说这是她母亲取的名字。但她并不喜欢。她喜欢的是紫色。她说时,指了指不远处树下站着的一个女人。这女人我也有点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我朝她的母亲望了望,说天蓝这个名字不错。不过我也喜欢紫色。她笑了,说当然,你喜欢的颜色当然和我一样。

我又一次地诧异。反问了一句,当然?为什么是当然?

远处她的母亲在叫了。她对我摆摆手,朝她母亲跑去。她跑步的样子,像只小鹿蹦跳,轻盈活泼,正如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快到她母亲面前时,她突然又回过头,大喊一声,今天我很高兴。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这语气,跟她孩子般的蹦跳全然不同。这种不同,令我瞬间有恍惚感。

我一直望着她们母女离开,待到她们消失在层叠的柳树之后,我忍不住侧过身对着母亲的墓说,春天。墓地。小女孩。机灵古怪,笑容熟悉亲切。满嘴说大人话,话中暗含玄机。妈,是不是有点像小说?

回家的时候,天开始下雨。我加快了步子。公共汽车站并不远,傍晚的乘客也显得比白天安静很多。在汽车上,我接到小杜的电话,说他有重要采访,今晚不能陪我一起吃饭。小杜是我的男朋友,他在电视台当记者。我们曾经是仁康路的邻居,但我们恋爱却只是近年的事。暑假时我在丽江的街上遇到他,当时他刚与女友分手。他乡遇旧邻,我们很容易亲近起来。于是一同到香格里拉玩了一趟。高原美景,孤男寡女,两个人的感情便自然发酵了。

小杜的声音有点黏黏的,像是被这雨水打湿,透着一派的疲软。我说,没事,你忙吧。我很好。顺便中,我告诉他,在母亲的墓前遇到天蓝这样一个女孩。我向他描述天蓝说话的语气。他在电话那头笑了,说也可能完全是你的幻觉哦。

我怔了怔,觉得还真是说不定。

十年前,也是这天,也是下雨。母亲去她的朋友家取一个手袋。就是我手上拎着的这个“迪奥”。因为我的二十岁生日,她要送一份大礼。她花掉了自己一本书的稿酬。这件事,她没有跟我说,也没有跟父亲说。她想给我们一个惊喜。母亲显然是有点溺爱我。因为我并不需要这样一个名牌手袋,可是母亲觉得我应该有。她认为这是品位的象征。母亲一直也很溺爱她自己。她喜欢名牌,喜欢时尚。她认定拥有这些,才意味着生活具有品质。那天她在朋友家里,把自己亲手编织的一只小兔子挂在手袋的金属圆环上,因我属兔。然后她高高兴兴地带着它回家。不幸的事在她最愉快的时候发生。在过马路时,她被一辆卡车撞飞。这卡车司机是个女人,正急着下班与男友约会。她开得太快,没有看到匆匆行走的母亲。母亲躺倒在血泊中。女司机跳下车,哭着俯身抱起母亲的身体。母亲却将抓在手中的手袋递给她。母亲说,给我女儿。跟她说我会回来陪她……这句话没说完,她便昏迷。我和父亲闻讯赶到医院,母亲已在弥留状态。女司机拿着手袋出现在我面前,她扑通跪下,伸出双手递上手袋,哽咽道,你母亲让我交给你,她说她会回来陪你……可是在这天的半夜,母亲不辞而别。母亲说话一向言而有信,但却没能兑现她人生的最后一句话。

我叫马小雯,在一所小学教算术。我很喜欢这份职业。我的母亲是个作家。她曾经希望我也当作家。可我并不喜欢文学,也不喜欢她的生活方式。她因写作而每天熬夜。她一支一支地吸烟。她喝着浓得发苦的茶。她到处出席一些莫名其妙的会议。她几乎整夜不睡觉,而又整个上午不起床。她为了写作过得日夜颠倒。我看够了她的一天又一天,所以,我坚决不想跟她干同样的事。我选择了教书。这是一份简单而自在的职业。它让我的生活井然有序。孩子们的纯真可爱也常常让我陶醉其间。我每晚有很多的时间。我看书,也看电视。天气好的时候,出去散步,间或也去酒吧小饮。我的母亲喜欢交际,她在交际中享受尊贵。但我却喜欢孤单,在孤单中独享清静。虽无母亲的名声和自傲,于我来说,这是我自己的喜欢,也就足够了。

这天下班,校长叫我去她的办公室。她就是当年为我母亲带手袋的朋友。校长说,你知道今天我见着谁了?我说谁呀?她说,就是当年那个司机。我说,哪个司机?她说,就是撞了你妈的那个司机!我有些吃惊,说她来做什么?校长说,她来为她的女儿转学。她要求孩子去你的班。

我有点奇怪,于是沉默,仿佛在想。我不明白那女人何故特意让女儿转到我的班上。她应该明白,我心里有多么恨她。校长说,我同意了。我叫你来,是想告诉你,孩子没有错,你不能对她另眼相看。我说,那是当然,你得相信我的职业操守。只是,您不觉得这事有点怪吗?

校长也仿佛想了一下,说好像是有一点。

我在教室门口看到了新转来的学生,我惊讶得几乎咧开了嘴:她竟然是天蓝!她像那天一样盯着我,脸上露出兴奋,甚至还有一点点狡黠的欣喜。

我说,怎么是你?问完心想,难怪会觉得她的母亲眼熟。

天蓝仰头望我,很大方地说,我可以向同学们自己介绍自己吗?我想了一下,说可以。然后,我牵起了她的手。

握住她手的瞬间,一股奇异的感觉呼地从心底涌出,仿佛另有一只手,把我的心狠狠抓捏了一下。我不由得怦然心跳,甚至有一种莫名的激动。我说不出理由,只知这份激动里满含着无限喜悦。我想,啊,看来我是喜欢这孩子的。

我牵着她走进教室,对大家说,今天我们班又来了个新同学。然后我示意天蓝自己说。天蓝上前一步,大声道,我叫天蓝。九岁了。我喜欢马小雯,所以特意让妈妈把我转到这里。我会努力当个好学生。希望大家帮助我。

我被天蓝的话感动,可又对她强调喜欢我有些不解。她与我不过是一次偶遇,这一次的印象就足以让她为我而转学?我心里的警惕像出芽的小苗,突然顶破土层。她怎么知道我在这所学校任教?难道她母亲有什么意图?

我与天蓝的往来,就这样开始。

对我来说,天蓝就是班上很多学生中的一个。平心而论,我的确也很喜欢她。她的成绩非常好,尤其算术。她每天的作业几乎无可挑剔,常常被我拿来让其他同学比照着学习。每次上课我在黑板上演算,回过头,总能看到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凝视我。她的脸上总是堆着笑容。这目光和笑,似乎都在传递着某种暖意,让我觉得非常舒服。

可对于天蓝来说,我似乎远不止是她很多老师中的一个。早上我来上班,总能凑巧在学校门口遇到她,然后我们一起走进校门。而我下班,她也恰巧放学,我们又一起走出校门。我们回家有一段相同的路。这是一条林荫密布的小径。径边的花坛种着密集的蔷薇,花开的时候,我们如同从花丛中走过。我们两个年龄差距那么大,却满能聊到一起。班上同学是我们共同的话题。有时候我会问起她的家,但她似乎不愿意说。断续中,我只知道她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父亲。她在单亲家庭中长大。偶尔,她也会对我提几个小问题。一次她很小心地问我胳膊上的烫伤怎么不见了?我告诉她,我通过疤痕修复技术已经消除。回答她时,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心想她怎么会知道我胳膊上有烫伤?又有一次,她又问道,你吃芒果还会过敏吗?我说是呀。说完我又一次奇怪,反问她,你怎么知道?她笑了,又笑得满脸成年人的意味。她说,就是这样知道呀。

这样的回答,等于没说。

几个月就这么过去了。我突然觉得自从天蓝出现后,我的生活仿佛被翻了新。我的心里经常怀有愉悦,回到家里,为延续这份愉悦,我会忍不住播放音乐。而这乐曲,也一定不再是伤感和悲哀的。纵是我随手挑选,播放出来的竟也都充满欢快和轻松。我曾自我欣赏的孤单感,不经意间就消失不见。我就这样变了。变得像母亲不曾去世时一样。

一天下午,我外出参加一个社会活动。回到班上,孩子们七嘴八舌说,天蓝今天跟吴龙打架了。我说为什么?一个孩子说,吴龙的算术不及格,他骂了老师。天蓝很生气,打了他的嘴巴。吴龙就跟她打了起来。

我看了看教室,天蓝和吴龙都不在。便问,他们人呢?同学们说,校长路过这里,把他们带走了。

我赶紧去到校长办公室,见两个孩子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背对着背,相互不理对方。校长正接电话,我示意了一下,把他们领了出来。

我们走到学校操场边,驻足谈话。吴龙低下头,承认自己骂人有错,向我道了歉。然后他指着天蓝说,是她先动手。她打了我的脸,也不对。天蓝说,你骂人,就应该打嘴巴。我严肃地对天蓝说,他骂老师,应该由老师来管,而不是由你来打嘴巴。你应该向他道歉。天蓝说,我才不哩。他下回骂你,我还要打他。任何人都不准骂你。

天蓝在这事上表现出她强烈的固执。僵持半天,就是不肯向吴龙道歉。好在吴龙一心想去操场踢球,大大咧咧说,算了算了。

我也只好算了。但这事我有些生气。我对天蓝说,你回教室吧。以后任何人骂我,都是我自己的事。不需要你来管。天蓝沮丧地转身而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用一种坚定的语气说,不可能。

望着她的背影,我突然觉得不可思议。我完全不能理解,这小小的孩子有着怎样的心情。难道是她的母亲所教?我的警惕性再一次冒了出来。

一学期过去了。寒假即临。这天我跟男朋友约了一起去吃饭,我们要商量去三亚过年的事。说好他来学校门口接我。出门时,遇到天蓝。我对天蓝说,今天你先走吧,我约了人,我得等他。天蓝认真地问,是男朋友吗?我笑了笑,说小孩子别管这些事。天蓝脸上绽出笑容,说啊,看你样子,肯定是了。他叫什么名字呢?干什么的?我说,他叫小杜。是个记者。天蓝的笑容更加灿烂,她说,那一定很配你哦。我说,去去去,小朋友懂什么!

天蓝笑着摆摆手跑开了。她跳跃着奔跑,仿佛有一种格外的开心。

但是小杜却没有来。他短信说,临时有个重要采访,走不开。在小杜,这是常有的事,我也早已习惯。

晚上我的心情有点阴郁,说不出为什么。便给小杜打了电话,他没接。一会儿,我的电话铃响,以为是小杜回过来了,不想竟是天蓝。天蓝在电话那头笑嘻嘻说,你今天开心吗?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便说,怎么啦?还好呀。天蓝说,跟男朋友约会,难道不开心?

我想起放学时天蓝的笑容,便告诉她说我的朋友没来,他有重要采访。天蓝显得有些失望,说这样呀。

放下电话,我不知怎么就在想天蓝。蓦然发现,她似乎从未叫过我老师,每次都是直接说话。我不由重新回忆认识天蓝的过程。她的目光她的提问还有她对我的过度关爱,林林总总,都交织在我的回想里。一种莫名的、神秘的气息慢慢弥漫得到处都是。这气息又让我心中的警惕一寸寸地生长。

结果,这年寒假,我也没有去三亚。小杜说他母亲身体不好,一定要回老家过年。他的家在北方山里,坐飞机转汽车加上小摩托,路上要走整整一天。他没有邀我同去,我也就没提。在那种偏远山村过年,我想,一定是件无聊的事。

这年的冬天很冷。日子寂寞但也轻松。读书上网以及看电视,仅此三样,便已将所有时间消费一尽。除夕的夜晚,外面有鞭炮炸响。隔着玻璃窗,能看到烟花在夜空中灿然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