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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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蓝(2)

十点多钟,电话响了。我想这一定是小杜了,这个不懂事的家伙终于记得打电话了。不料接起来听却是天蓝。天蓝的声音有些诧异,她说,你没去三亚吗?我说,没哩。天蓝更奇怪了,说你为什么不去?我说一个人不想去呀。怎么啦?你过年好吗?作业做了没有?天蓝不回答我的话,只是说,你怎么是一个人?你的男朋友呢?我顿了一下,心里有点排斥,但还是回答了她。我说,他回老家了。我一个人就懒得动。天蓝那头叫了起来,说他在三亚!你那个小杜在三亚!我说,你说什么?谁在三亚?天蓝说,你的男朋友,小杜!她几乎是喊叫着把这一句话说出来的。

我的头嗡了一下,说不可能。天蓝继续喊着,我认识他,是我亲眼看到的。他还有别的女人。他骗了你!他在骗你!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清脆尖细,童音浓重,可她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饱含愤怒,全然与九岁无关。

我拿着电话呆了半天,觉得已然无法与她对话。她不过是我的学生,并且只是一个三年级的小学生。我不想问也不想听她说什么,于是我挂断电话。

这一晚上,我都靠在沙发上,满脑子空白。我的眼前晃着两个人影,一个是小杜,还有一个,居然是天蓝。

除夕夜就在这些空白和人影中流逝而去。

我见到小杜时,是初五。他脸色阴暗,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我说,是不是弄反了?好像应该是我不高兴呀?三亚那么暖和,又有艳遇,你有理由很开心是不是?小杜说,你太过分了!居然派你的学生监视我。而且还是小学生!我说什么意思?小杜说,一个丫头片子,不管不顾,冲到我面前就大喊大叫,骂我不要脸,无耻流氓。说我骗她老师感情。那么多人在场,你让我丢尽了面子。

我立即想到了天蓝。心想这个丫头片子一定是天蓝无疑了。我说,她骂得对吗?小杜说,你也够卑鄙。你算什么老师?竟让孩子做这种事!你不怕孩子学坏么!我冷笑了一声说,真是笑话了。居然是你来指责我。我根本不想解释,这事到此为止了。小杜说,你指什么?我说,所有的。

就这样,我跟小杜分了手。虽然我非常讨厌背叛我的小杜,但对如此多管闲事的天蓝也充满反感。我怎么也不明白她何故如此。这不是一个九岁孩子的所作所为。这一切想必都是她母亲从中教唆。我必须跟她的母亲好好谈一次。

这样,我去天蓝家做了一次家访。

那天我给天蓝的母亲打了电话,并提出希望与她单独谈。天蓝的母亲说,你放心,我会把天蓝支开。

与十年前相比,天蓝的母亲变化不算太大。见到她,一种怨恨自然而然由心底升起。正是这个人,让我的母亲意外早逝,让我像一个孤儿活在世上。现在我站在她的面前,我甚至无法露出笑容。

天蓝的母亲很客气,她直接把我引进天蓝的房间。令我吃惊的是,一进天蓝房间,某种亲切和熟悉扑面而来。并非墙壁的装饰,也并非床上的用品,而是气息。这气息令我心跳加剧,就像那天第一次牵着天蓝的手一样。我无法理解自己何故如此。

天蓝的母亲说,你不觉得天蓝这孩子有些异样吗?

我坦率地回答说,正是觉得有些怪异,所以特意过来家访。

天蓝的母亲又说,你有没有察觉你跟天蓝之间有着某种奇特的感觉?

我说,是的。我们之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她对我的关心过度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在利用天蓝弥补你过去的罪行。如果是这样,我劝你赶紧放弃。这对孩子的成长,对我的生活都无益处。天蓝实际已对我的生活造成某种影响。我不希望她继续过分关注我。

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想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天蓝的母亲突然泪水盈盈。我蓦然有点不安,心想难道我伤着了她?于是忙说,请原谅我的直率,我只是想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

她用手抹了一把泪水,勉强微笑着,说我理解。但我想讲个故事,你介意吗?你就算不相信这故事,但请你也一定听完。

我有些惊异,微一点头,表示了默许。她给我倒了一杯茶,坐在我的对面。

她说,故事的开头你都知道。有一天,我开车送货途中因急着会我的男朋友,不小心出了车祸。我撞上了一个女作家。她就是你母亲。她倒在马路上,怀里抱着一只包。我也吓软了,上前抱住她。她却把怀里的包交给我,让我交给她的女儿,她还说,我会回去陪她……这句话你还记得吗?

我说,当然,妈妈在那样的时候还想着回来陪我过生日。

天蓝的母亲说,是呀,我后来得知你将过生日,也以为她说的是这个意思。可是……可是,我现在不这样想了。

我有些惊讶,说难道不是?

天蓝的母亲说,或许真的不是。你想听吗?

我说,你说。

天蓝的母亲说,你或许会觉得不可思议,但我觉得你可以静下心来仔细分析。

我莫名其妙,不解她的话意。她继续说,车祸后,我自己也几近崩溃,天天蓬头垢面,无法面对生活。男朋友说他没法再跟我一起过,于是我们分了手。分手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那时的我,对婚姻了无兴趣,决定生下这孩子,让她与我相伴。她就是天蓝。

我说,难怪天蓝说她没见过父亲。

天蓝的母亲说,是的。我根本没有告诉她父亲。天蓝六岁之前,像所有的小孩一样,聪明活泼,无忧无虑。但她六岁的那年,有一天我带她去参加一个朋友聚会,她突然浑身痉挛,脸上露出怪异的神情。我们都吓着了,几十秒钟后,她缓解下来,她指着一个朋友的银色手袋,大声说,这是我的包!朋友都笑了起来,说你豆大个人,你妈舍得买这个给你?天蓝说,是的,我有这个包。朋友便把自己的那款包递给天蓝。天蓝急切地拿在手上看看,又想想,仿佛在回忆什么。一会儿,她还给朋友,平静地说,我的包上有个小兔子。初始,我也跟着朋友一起笑。但听到这话时,我突然惊呆。因为那款包跟你母亲交给我的一模一样,都是迪奥的经典。我对那包的印象太深刻了。而且我也清晰记得挂在圆环上的编织小兔。那只小兔曾经加剧过我的犯罪感,令我长久都无法自拔:这是一个多么爱孩子的母亲呀。却因我的粗心,让一个爱孩子的母亲从此与自己的孩子阴阳两隔。那一刻,我急忙拉着天蓝问,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天蓝闭上眼睛,好像是在回忆,说一个包,跟这个一样的。上面有一只小兔子,在我跟前晃,不停地晃。有个声音一直在跟我说,我有个女儿。还说我答应了要去陪她……

我对天蓝的母亲的厌恶感,让我也很容易讨厌她的话。我说,你瞎编什么呀。你知道,我妈妈是写小说的,我根本不会信这些。

天蓝的母亲苦笑了一下,说是呀,谁都很难相信的。但是我了解天蓝,她才六岁。她编不出来这些。而我也从来没有跟她讲过我的过往。所以我当时不是不相信,而是被吓着了。从那天起,我也开始观察她。她变得经常发呆,仿佛使劲在回忆什么。神情甚至显得很痛苦。我跟她说话,想缓解她。她却会冒出一些我难以想象的词。比方仁康路。又比方开眼。还说304。我记得你家当年住在仁康路,于是有一天我特意带她到了那里。走到路口,她停下脚步,脱口而出,这是仁康路呀。说完又四下张望,又说,路口应该有个雕塑的。有个女孩天天往上面爬。她就是我女儿。你知道吗?在之前,她从来没有去过那地方。

我的心狂跳起来。蓦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带我散步,每次见到路口的少女雕塑,就要往上爬的往事。这件事,天蓝的母亲应该不会知道。我简直有点发蒙了。

天蓝的母亲说,在仁康路,她指着一个水果店说,这里本来是书店,我去买过书。我到水果店去问老板,老板说,是的,以前这家门面是开书店的。然后天蓝不管我,自己走到书店背后的小巷,指着一幢楼,说我家住在这里的三楼。304室。她又走到楼侧的墙根,指着墙上的刀痕,说这是我划的。我女儿希望长得比房子高,我就在这里让她跟房子比赛。

天蓝母亲的话更加让我惊愕。跟房子比赛身高的事,只有我和母亲知道。母亲用小刀划完线,然后与我击掌,说这是我们两人的秘密。天蓝的面庞忽地就浮现在我眼前。有一次天蓝曾问我胳膊上是不是有伤痕,还问我吃芒果过不过敏。她怎会知道这个呢?显然她的母亲教不了这些。

我全身开始发软,脑袋呈现一片混沌。我像傻了一样望着天蓝的母亲。

天蓝的母亲说,天蓝所说所做,都超出一个孩子的举动。仁康路回来后,她的心事更重,没事就坐在窗口,望着天空,使劲想什么。问她想什么?她说她想见到这个女儿。你想她才几岁?或许是为了证实她所说的那些是否真实,我开始帮她。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但我知道,在你母亲十年祭日时你一定会去看她。就这样,我带她到了墓地,并且见到了你。当你的身影出现时,天蓝激动得浑身战栗,她不顾我的阻拦,上前去跟你说了话。回家后,她一直处在亢奋之中,我无法描述她的样子。她不停地说,就是她就是她。然后就开始天天纠缠我,要再去看你。我几经周折,打听到你在小学当老师。所以,我们重新租房,将天蓝转到你们学校。转学的第一天,天蓝回来说,她说过要陪你的,现在她做到了。

我不再作声,脑子混乱得厉害。天蓝的眼睛,那对亮晶晶的永远欣喜地看着我的眼睛,浮雕一样刻在我的面前。

或许天蓝的母亲见我脸色难看,她用一种十分小心的语气说,我知道你可能会不相信。我能理解。但请你当是听了一个科幻故事。千万不要责怪天蓝,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她好像是在完成前世的承诺,一心一意想陪着你……

我猛然一挥手,打断了天蓝母亲的解释,说了一句非常不理性的话,我说转学吧。请你带着你的孩子转学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们。这件事只当从来没有过。

然后我连再见都没有说,掉头就出了门。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了家里。我的头脑昏昏沉沉。我完全没办法让自己理智,也没办法让自己冷静,甚至没有办法让自己有头绪地想事情。我喝很浓的咖啡,用凉水冲澡,把头对着墙壁撞击,用刀背砸我的腿,这些都无法让自己有一点清醒。我甚至不知此一刻是日或是夜,不知时光是否还是一如既往地运行。

还好,我到底还是清醒了过来。

这天外面刮着大风,但阳光却很明亮。我坐到电脑前,下意识在百度上敲出两个字“前世”。我还不曾来得及敲别的字,“前世记忆”四个字便自动蹦出。排列的目录仿佛没有尽头。我怔住了。不敢搜索,只是呆想。难道……难道……人真的有前世?难道天蓝的前世会是我的母亲?难道母亲带着前世记忆过来了并且成为天蓝?她是为了找我而来?她专程过来陪我?

我承认,我无法想象。并且我觉得自己难以承受。我的恐惧远大于我对母亲的想念。我甚至根本没有能力和勇气面对天蓝。

开学的时候,我不敢先去我的班上,我找到校长。校长见我第一句话便说,那个撞死你母亲的女人又带着她的孩子转学了。这事的确有些奇怪。

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回到教室,天蓝的座位果然空着。但它的空,却让我莫名惆怅。我调了另一个孩子坐在那里,试图填补什么。可惜却什么也填补不了。我写黑板转过身总想寻找那对亮晶晶的眼睛;我发放作业本,也总想翻出最完美的那一个;上班时,我渴望遇到站在门口的小女孩,而下班则希望她还会蹦蹦跳跳地出现,来和我同走那一段开花的小径。但是,都没有了。我慢慢觉得自己打不起精神。有一天夜晚,我甚至在梦里见到这个叫天蓝的孩子。

春天又一次到来了。我再次去母亲的墓地,我的手上依然拿着那款银色的手袋。母亲亲手编织的小兔也仍然挂在上面。我每年只在这天里拎着它们出门。

还是夕阳下落时分,我在那里再次遇到天蓝和她的母亲。天蓝直勾勾地望着我,她那对亮晶晶的眼睛被泪水覆盖了。她的母亲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仿佛是怕她挣脱而出。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的眼泪也在眼眶里如潮水翻腾。

我没有跟她们说话,低下头越过她们母女,快步走到母亲的墓旁。我把鲜花和手袋都放在了墓前。敬上香,我感觉到天蓝和她的母亲在慢慢向我移动。

我对母亲说,妈妈,有句话憋在我心里已经很多年很多年了。您怎么会觉得我需要这只名牌手袋呢?我最最需要的就是你呀。你当年那样离开我很不值得,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是说给母亲听,还是想说给天蓝听。我的声音刚落,天蓝在我的背后大声地哭了起来。

这声音,令我百感交集。

我情不自禁地转过身,对面的天蓝一脸泪水地朝我凝望。在我们目光相遇时,环绕在四周的春天突然变得无比明媚。

责任编辑 刘洁

【作者简介】方方,女,本名汪芳,原籍江西,1955年生于南京。曾当过四年装卸工人。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乌泥湖年谱》《水在时间之下》《武昌城》及小说集、散文集数十种。中篇小说《风景》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琴断口》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作品有英、法、日、意、葡、韩等多种文字译本。小说《十八岁进行曲》《桃花灿烂》《纸婚年》《埋伏》《过程》《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奔跑的火光》《有爱无爱都铭心刻骨》《万箭穿心》《琴断口》《声音低回》《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分获《小说月报》第二、五、七、八、九、十、十一、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届百花奖。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