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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下掉下来个二老爷

夜晚,我们全家人都在院儿里纳凉。我躺在小竹椅上数星星。蛐蛐儿在花坛边儿的麦冬草里欢叫,贼响!

我正数着,大门外走进一个人来,进门便问:

“何致远老先生是在这儿住吗?”

“找谁?”

我和爸异口同声地问。

“何致远老先生。”那人口齿清楚地又重复了一遍。这回一家人都听清了。

“找我爷?”我爸惊讶地说。

我老爷叫何致远?别说我不知道我老爷的名字,只怕我妈也不知道。

可谁会来找我老爷呢?打我记事儿的时候起,就没见过有人来找我老爷的。这一条街,只怕连居委会主任都不知道我这八十七岁的老爷的名字。出了奇事儿了,那人还恭恭敬敬地称呼什么来着?

何致远老先生!

一院子人,我爷,我奶,我爸,我妈,我叔,我姨,我妹,我堂兄,都吃惊地望着来人。

“是你爷?”那人吃惊地问我爸。“你们家是这里的老户吗?”

“老户。”我爷肯定地说:“我们家在这儿住了五十多年了。”

外边又进来两个人,一男一女,那女的我认识,是居委会主任。

“于主任,”头一个进来的人惊喜地对居委会主任说:“找到了,是这家。”

“是你爷?”于主任问我妈。

我妈点点头。

“谢天谢地,可找到了。西安市户口登记簿上,有七百六十四个何致远。……”

“别忙,于主任。”先关进来的那个人说,“还得核对一下,是不是呢。别弄错了。这事儿弄错了可不好。”

怎么了?这是?看来,我老爷是个重大追踪目标?——我们全家人都纳闷儿。

“怎么回事儿?”我爸问。

于主任客客气气地说:

“老何,你爷爷是不是有个弟弟在台湾?”

我们家有三个老何,我老爷,我爷,我爹,有两个小何,我,我妹。

“没听说过。”两个老何一齐摇了头。

“只怕这事得问问老爷子。”于主任说。

我老爷一个人在屋里看电视,他哪儿是看电视呀,边打瞌睡边听音儿。我爷陪着于主任还有一同来的那俩人,一道儿进了上房。

我们家还是老式的四合院儿。如今西安城里,这样的四合院己经不多了。

居委会主任走到我老爷跟前儿,说:

“何老先生,您老看电视呐?”

我老爷没搭理,半睁半闭着眼儿,坐在把安乐椅上,有滋有味地听京剧。

我爷说:

“您说话得声大点儿,于主任,他耳背,还看不清人。唉,老啦。八十多的人喽!”

于主任凑到他耳朵跟儿,大声地说:

“何老先生,您老好哇?”

我爷也大声说:

“爸,于主任来看您啦。”

我老爷这才转过混浊的眼珠子,瞧了她一眼:

“啊,呵。”

于主任叭到他耳朵根儿,大声地说:

“何老,跟您打听个事儿。”

“呵呵。”他像是懂了,又像没懂。

“您是不是有个弟弟在台湾?”

“呵?”

“您是不是有个弟弟在台湾?台、湾!”

这回他听到了。

“淮、南?”

“台湾!”

主任有点四川口音,我爷给他又翻译了一遍:

“台、湾!”

老爷笑笑,摇了摇头,又去看电视了,还端起他那把宜兴紫砂壶“哧溜”吸了一口。

我爷抱歉地笑笑,说:

“人老了,您别见怪,于主任。有点老糊涂了。”

“唉,见什么怪呢。”于主任说:“我家的老爷子,也这个样儿。”

几个人,都沉默了。

“你有个弟弟,叫何敬远吧?”于主任又问。

老爷呵呵地笑了两声,谁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是有,还是没有。他的眼睛始终半睁半闭,而且没有离开荧屏。

“你爹兄弟姐妹有几个?”于主任转过脸来问我爷。

“一个哥哥,两个姐姐,都已经先后亡故了。”我爷说。

“你有没有听到你爹说过,他有个弟弟吗?”

我爷想了想说:

“呵,对了。我好像听我爹说过,他有弟弟,解放前夕,淮海战役给打死了。”

于主任的眼里立刻放出光来:

“他是不是叫何敬远?”

“名字么,不知道。”

几个人又沉默了。电视里演的是《杨门女将》,佘太君唱得慷慨激昂、荡气回肠。

“别问了。”先头进来的那个人说,“您瞧瞧,弟兄俩长得多像!”

于主任端详了一下,惊讶地叫:

“可不!你不说,我还没注意呢。”

“岁数,籍贯,都对。”

“快请老先生进来,认认吧。”

这么说,门外边还有人在等着?

我们一家都涌出门来,门外停着两部银灰色的、好气派的小卧车。新鲜事儿!从汽车里出来一个老头儿,一头白发,秃了顶,高高大大,挺着个将军肚儿,拄着根拐杖。

他由一个中年人搀扶着下了车。

他走进院子,四面看了看,然后,进了上房。

于主任说:

“这是——”

老头儿摆摆手,阻止了他。

我老爷儿还是那样儿,半睁半闭着眼睛,听着京剧,安乐椅还在轻轻地摇。像是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

老头儿仔细地在打量我老爷。

我不由地也随着他的目光打量我老爷。

老爷确实老了,一脸的老人斑,像是溅了一脸的污泥,到处都是斑斑点点。眼皮耷拉下来了,睑圈儿发青发紫,下巴突出来了,两个腮帮子都陷进去了,精瘦精瘦的。

老头儿看着看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打雷一般地哭喊了一声:

“大哥!”

所有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屋里的一切都变模糊了,我吓哭了,抱住了我妈的腿。……

这个人,这么大的嗓门!

这个人,好吓人。我第一眼看到这个人,觉得他像个将军,高高大大,那么威严,那庄重。谁知道他会跪倒,跪在我家的砖地上!

我老爷吓了一跳!

手里的宜兴壶“吧嗒”一声掉在地上,打碎了。他想站起来,安乐椅摇了摇,却没站起来,一脸疑惧的神气。

那老头儿满脸是泪,在地板上膝行了几步,哭喊着:

“大哥,我是‘狗蛋’,我是‘狗蛋’呀!”

我“噗哧”一声笑了,头上马上挨了妈妈重重的一巴掌,我好委屈,想哭,又不敢哭。

“狗蛋?!”

我老爷终于开口了。他痴呆了一阵,揉揉那双昏花的老眼,使劲儿地盯着那个陌生人。

“狗蛋!”我老爷突然也大吼一声,雷殛了似的,猛地站起身来!我爷忙去扶他,他脸色惨白,白得好吓人,他摇摇晃晃、颤颤巍巍地向前走了两步,嘴里哆哆嗦嗦地说:

“你,你……”

话没说出口,闭过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