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电脑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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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莫名其妙

真是天大的喜事!

我们家流的眼泪就像大马路上开过去了一辆洒水车。

我们家失散了四十多年的二老爷找回来了。我老爷跟我二老爷的眼泪淌了都有一澡盆。市委统战部的人和居委会主任也跟着哭。

五十年哪,人一生有几个五十年?五十年攒下的眼泪,该有多少哪!一个洗澡盆,装得下吗?

你说。那眼泪流得就像打开了消防水龙头。陪着我二老爷一起来的是他的大儿子,我叫二爷。

那天晚上,上房的灯亮了一夜。

我二老爷那晚上没回宾馆,就睡在我老爷的那张竹床上,跟我老爷同榻而眠。那床是带响声儿的,稍动一动便咯吱咯吱的叫。我可喜欢在那床上跳迪斯科,比铜鼓乐队还来劲儿,可为了这我没少挨揍。

那攒了五十年的话,一夜两夜能说完吗?

第二天,俩老爷子睡了一整天,连吃饭都免了。上房的门,关了一天,我们全家走路说话都悄着声儿。来了几个记者,也都让我二爷挡了驾。

直到天黑时分,俩老爷子才起了床。洗漱洗漱,我妈给他们做了地道陕西风味的辣子蒜芥末芝麻酱凉皮、小米稀饭。二老爷连声叫绝。说这是五十多年没吃过的家乡饭,可吃得又确实不多。唉,到底老了。还没我吃得多呐。

二老爷比我老爷小十二岁,可这,也七十五了。二爷可年轻多了,还不到五十呢。

我二老爷解放前在兵工厂,技术处副处长,上校。临解放给裹挟到台湾去了。问他现在干什么,他只笑笑,说退休了,啥也不干,养花喂鸟儿钓鱼。也许我看是小孩子,不告诉我。

我得告诉你,我让我二爷迷住了。

我二爷不到五十岁,看上去还要年轻,一头又浓又密还有点儿鬈曲的头发,一部黑槎槎的连鬓大胡子,浓眉豹眼,高高的前额,方方的下巴。嗨,要多威风有多威风,要多神气有多神气!

我爷悄悄地告诉我,人家是个电脑专家!

我的天!

我由不得细细打量他,他戴着一柄细细的金丝眼镜,那双眼睛看起人来就像医院里的X光机,连你的骨头缝都能看清。他那眼睛老让我想起我们家隔壁的大花猫。想去吧,就那么亮!

二老爷给我们家每个人都带来了礼物。

给我老爷的几支罕见的又大又白又胖的高丽参,给我爷的是一架“劳艾斯”牌照相机,给我爸的一部“丰田-250”摩托车,给我叔的跟我爷一样,只不过是颜色不同,我爸是红的,我叔是蓝的。给我奶、我妈、我婶的金戒指、项链、手镯。给我什么呢?

给我妹一个好漂亮的洋娃娃,那洋娃娃不仅漂亮得那么迷人,而且会走路,会“咯咯”地笑,“哇哇”地哭,还会说“OK”、“达令”、“拜拜”、“我饿”、“我尿”,还会叫“妈妈”、“爸爸”、“爷爷”、“奶奶”呢。

我小妹欢喜死了,瞧她美的!

送给我堂兄的是一台最新款的日本数码摄像机,他也心满意足了。

就是我没有的。我急了。

二老爷搔搔脑袋说:

“可送这个小小子儿个什么呀?”

他问我妈:“他叫什么来着?”

二老爷记性不好。

“倒栽蒜!”小妹叫。

“小倒毛!”堂兄喊。

“滚!”我跳起来了。

“怎么叫了这个名字?”二老爷问。

他俩才想说,我早冲上去了,话还没说出来,全撒丫子了。

“这孩子,思维方式特别。”我爷说,“干什么么喜欢倒茬子,逆反思维。”

“呵,有意思。”我二爷兴趣来了,“怎么个逆反法?举个例子。”

“比方说,”我妈开口了,“正吃着饭,他忽然问,妈,人为什么拿嘴吃饭,不拿鼻子吃饭?就这样,倒毛!”

“问得好。”我二爷用食指把眼镜架往上顶了一顶,他老爱这样,“医院里给病人不是常用鼻饲吗?”

“着哇!”我大喊一声,“不是有人就是用算子吃饭吗?”

“你拿鼻子吃去!”我妈冲着我叫,“吃呀!”

“这会儿我肚子不饿!”我个顶个儿地跟她吵。

“你瞧,就这样儿!”我妈说。

“跟我小时候一个样儿。”我二爷说,又用食指推推那出溜下来的眼镜架。

我真喜欢他,大胡子二爷。

“他有趣的事儿多了。”看来,我爸是准备“全面”“系统”地掀我的老底儿了。“比方说吧,在街上走着路,走着走着,他忽然问,人为什么是两条腿?干吧不长三条、四条腿?”

“问得好!”我大胡子爷又说了,“人生下来是四条腿,长长变成了两条腿,老了变成三条腿,对不对?”

“妙!”我一蹦老高,“可不是么!?”

一屋子人乱笑。

“就您向着他!”我妈不忿了。

“谁让我是个搞电脑的呢,”大胡子爷笑着说。他那么威严,可笑起来挺和善的,我一下子觉得亲近了,不再陌生了。

“这跟电脑又有什么关系?”我爸问。

“我们就是专门研究思维、研究逻辑的,当然也研究逆反思维。这是一种重要的科学思维方式。”

“你听听,妈!”我更得势了,“科学……科学……科学什么呀?”

一屋子人乱笑。

“笑什么?是科学就成!”我红着脸叫。

“好,有思想,有个性。”大胡子搂了我坐在他怀里,捏捏我的脸蛋子,“上几年级啦?”

“别净宠他,越宠越没样儿!”我妈嚷。可我听得出来,她心里才得意呢。

“让我把他带走吧,小东西。”大胡子爷说。

“快带走吧,烦死人了。”我妈说。

“带走了,少一害!”

“迟早我会把他带走的,小倒毛。等你长大了,好好上学,我送你去美国留学,只要你争气。”

说得我心里热呼呼的。

“送你个什么礼物呢?小倒毛。你自己说吧。”

我想了好一会儿,也想不出来。

“要个什么呢?——?”

我看看我妈,我妈说:“要个娃娃头吧?”

娃娃头是指双色冰淇淋,五块钱一支。

一阵哄笑。

我才不理她呢,她是故意讪笑我。我二老爷送我的礼物,会是一支雪糕?

不想,大胡子爷居然认真了。

“这主意不错,送个娃娃头。”

我的天!我简直不相信我的耳朵了,这是真的吗?送我一支雪糕?这不是在嘲笑我、奚落我?玩的什么把戏?我委屈得快哭出来了。

“娃娃头?”我终于叫出来了,“我自己会买,不稀罕!”

“没礼貌!”我爸教训我了。

我看大胡子爷,想在他脸上找到答案。

他神秘地笑着,说:

“不稀罕?不,不。你会让它迷上的,而且会迷得走火入魔。你不信?”

怎么了,他到底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我怎么越弄越涂了?

“娃娃头”我哪天不吃一两根?就它也能叫我走火入魔?

我妈笑得直不起腰:

“你瞧他那小样儿,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奶笑得直捶胸口: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不是天天缠着要奶奶给你买“娃娃头”,今天你二爷送你一个,你怎么又不要了?”

我爷比谁都会奚落我:

“要不怎么叫小倒毛呢?”

我叔笑得直打嗝,我姨笑得岔了气,一家人笑得东倒西歪,前仰后合。就我,气得眼泪吧答吧答:

“没脸!欺侮小孩儿!”

笑得更响亮了,惊飞了屋檐下一窝归窠的燕子。

大家都笑,我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