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和平军旅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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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村小河(2)

又没信。

梁婆和竹子从山梁上下来,歇一会儿,回了家。这是一个簸箕宅,三间上房,两面对厦。婆住上房,媳住东厦,西厦作厨。婆媳回家刚坐定,吴天来了。他是七姓窝的二茬人,三十来岁,先前是七姓窝的生产队长,眼下,大队改为村,生产队改为组,田地分了,他连个组长也不是。七姓窝归小赵岭管辖,相距远,颇有些天高皇帝远,鞭长够不着的味儿。村长说:“七姓窝太偏,日后吴天就牵个头吧。”这样,吴天就自任村长了,常常觉得自个儿是七姓窝的擎天白玉柱,少了,要塌天。一进梁家,他就像县长来察访:

“梁婶,兄弟在前线打仗,那是为国出力的!保家卫国嘛,这是咱七姓窝的光荣,咱七姓窝的伟大。一人参军还全村光荣哩,何况是打仗!”

竹子进来了,端了一碗红糖水。

吴天接过碗,“咕咕”一口气喝完。“这些日子忙,计划生育啦、夏种秋收啦、防汛会议啦……都得管。没顾上多问家里的情况,不知有啥困难?柱子兄弟在打仗,政府很关心参战人的家属,说吧,有啥困难?尽管说……对!化肥有没有?割了麦就该施底肥啦。”

“草粪够啦。”竹子又递来一碗红糖水。

“够了也得要!”吴天把碗往桌上一推,仿佛突然想起了一件重大的事,“过了张家村,就没了张家店。梁柱在前线,要连点儿化肥都不照顾,那政府也太不够交情了。”说完,他就像后宅院着火一般,热急热急出去了。

“天哥……”竹子追出来。

吴天回了一句话:“连点儿化肥都弄不到手,那兄弟在前线算白打了一场仗,那我这村长还有啥用!”

一场战斗,在一片血肉模糊中结束了。在永远倒下去的人中,也有我们的六个身躯,年龄最小的十八岁,最大的二十四。他丝毫无损。他庆幸自己。

上级命令:由二连组成一个精明强干的侦察班,摸清敌炮阵地的方位、距离、坐标。有可能,就用炮轰掉伙们的炮阵地。

侦察班由排长任大林任班长,他任副班长。各降一职。连长找他谈话时,他心里打了一个颤,嘴上坚定地说:“只要组织上信任我。”连长给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后天出发,把后事写写吧,别和敌人碰面了,想起还没写遗书。”

在猫耳洞口,他又取出那个红皮烫金笔记本,坐下,铺在膝盖上,怔怔地望着洞外的天空。他眼里有一种朦胧的光和一丝淡淡的忧虑,仿佛感到,有个阴影罩着他的心。天空有一片白云,薄薄的,像一片没有形状的白纱,从远方飘过来,又朝着远方飘过去。他想:一个多月了,我该接到一封家信了。

今天,他那快用完的笔记本上,又增添了三段话,和这笔记本上的全部内容一样,都是对人生的伟大见解:

我要去执行一次特殊的任务。这或许是我人生的最后一次旅行,我要在这次旅行中,为我的生命唱一支嘹亮的歌!

都说:人生价值的大小,在于他对社会的贡献大小。我时常问:梁柱,你给社会做了什么贡献?为四个现代化干了什么?没干什么,没多少贡献,那就在这次侦察任务中补偿吧!

现在,我真正感到,活着的人,是为了自己而活着,那他已经死了。死了的人,是为国捐躯,那他永远活着。我不能掌握自己的生,但我能掌握伟大的死和渺小的死。我要让我的灵魂永远活在这个世界上。阵地虽小,能干惊天大业;生命虽短,要留千古之名!

笔记本和他的衣物放在一块,如果真就此和这个世界告别了,人们不会不发现那个“金光闪闪”的红色笔记本。

梁婆哆嗦着过了桥,爬上坡。

半晌,昏昏的日光里,出现了一个绿团儿。

还是没有梁柱的信。

他写了一封长信,蝇头小字,长达六页。这封信是人生的最后回光,是心灵最真诚的颤音。写完时,他如释重负,内心感到异常平静,仿佛立时死去,也就无愧于人类了。他想,该办的事情都已办了,可以轻松而来,轻松而去了。

竹子:

你好!

上个月发给你一封挂号信,咋回事,一直不见回音。焦虑之至!

这封信,你若收到了,后勤的粮油供给证上,也就没有我梁柱的名字了。你别怕,我说的是万一。这里万一的事情多得很。这次的特殊任务我也摊了一份,就是说,命的一半已经存进了阎王爷的账。死倒不怕,五尺大汉,血性男儿,怕死就不在世上为人了。可我想,要走,也得清清白白离开这世界,到了阴间,堂堂正正做个人。竹子,给你说句掏心话,我梁柱不是好东西,你和我结婚,也算白搭一生了。撕下脸皮说吧,没订婚以前我就想娶你。我不喜欢翠娥,嫌她长得丑。当你和光亮、我和翠娥的婚事都吹时,我暗自幸灾乐祸。我决心千方百计把你娶到手。我知道,去向你求婚你是不会答应的,那样,就证明你我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事了。怎么办?我钻在房里想了整整三天。终于有一天,你到镇上赶集,晌午没回来。那几日,十三里河正发洪,水有埋头深,我就挑着水桶到井泉上等着你。你不知道那当儿我有多卑鄙!我从老木桥上抽掉一块板,到树林里锯了锯,然后回到马路上偷着瞭望你,看你回来了,忙下到山梁,把桥上的木板扔进河里三四块,把快锯断的木板放在桥面空当上。你来了,我装着去打水。你走上桥,怔一下,踩了那块板,连人带板,落进了河里。我立马跳进河里。没想到你被水冲得那么远,我扎了三四个水猛子,喝了好几口水,才把你救出来……你吓呆了,浑身湿,头发盖着脸。我提来泉水,让你洗了脸,说:“谁他妈的偷了桥上两块板!你也真是,我们过桥都不敢踩中间那一块,又窄又薄的。”你看我有多可耻!你不说话,感激地望着我。我说:“回去吧,别让人看见咱俩在一块。”没想到你硬了硬脖子道:“看见就看见,不怕。”那一会儿,正是歇午觉的时间,四处没人,我真想一把上去抱住你,可我忍了忍,像大哥一样对你说:“竹子,因为我,翠娥败坏了你的名声,我觉得真对不住你……今天救你的事,你也不要往心上放,只求你不恨我就行了……”你突然哭了,落着泪,对我说:“柱哥,你要不嫌我长得丑,就叫我给你烧一辈子饭吧!”竹子,那天你走了之后,我像疯子,一个人爬上山梁上的大马路,一遍一遍地唱着那首野山歌:

得意哟,快活哟,

漂亮的妞儿围着我;

得意哟,快活哟,

最俏的妞儿嫁给我;

天热有人给我端水喝,

天冷有人给我暖被窝,

你说快活不快活。

……

就这么,咱俩订婚了。光亮进城接了爹的班,翠娥嫁给镇上一个比她大十一岁的人做了后娘……写到这儿,竹子,你知道我梁柱是啥玩意儿了吧。这样,我死了,你也不要留恋我什么,趁年轻,该嫁就嫁,唯一求你的,就是把娃儿留下来,那是梁家的一条根……现在还不知道你生的是男娃女娃。无论男女,都求你留给娘,她会好好照看的。关于娘今后的生活,你不用忧虑,我死了,组织上会把我作为重点宣传对象宣传的。第一,我决不会窝窝囊囊地死掉;第二,我已经做好了让部队重点宣传我的准备。只要重点宣传我,政府就会给娘特殊照顾的。娘后半生有吃有喝,我也算尽了最后一点儿孝心,在阴曹地府,心里也平稳了……

搁笔

祝你心情愉快!

你的不是东西的夫:梁柱

1985.6.20

十一

黄灿灿的日光,均匀地晒在阵地上。苦焦的黄土、熏黑的弹片,有一层薄薄的亮色。

下午四点钟。连长和排长在阵地上望一阵,约摸下山后正好天麻黑儿,对视一下,排长说:“出发吧?”

连长说:“出发吧。”

一行六人,轻装,冲锋枪、匕首、压缩饼干、一腰子弹、地图和铅笔。排长最前,老兵陈小三第二,他站最末。人不多,但告别时很庄重。全连都从猫耳洞里钻出来,相互深情地望一眼,不言声,一一握握手,都是当作最后一面告别的。

陈小三的老乡和他告别时,挤出一个笑脸嘱托了一句话:“活着回来啊。”

小三也挤出一个笑:“我娘还等着我养老呐。”

炊事班长扛了一箱压缩米饭跑上来,站在他面前,放下箱,取出一封信,说:

“梁班长,胖子在医院来了信,让我代他向你道个歉。你叫他寄的信,没寄。回去踩了雷,在医院醒来时,信上全是血,不敢往家寄。”

他宽谅地点点头,接过信,眼睛亮了一下,郑重地给炊事班长敬了一个礼——那是一封家信。家信!

炊事班长才当二年兵,受宠若惊,忙还了军礼,说句吉利话:“胜利凯旋。保重!”

“你也保重。”

“都保重。”

他把信往口袋一塞,匆匆走了。

十二

梁婆爬到马路上,向东张望着。望久了,就蹲在路边,那样干瘦,脸上有几粒过早出现的老年斑,使她越发显得衰败枯萎。她圪蹴着,极像一只病了多日的老母鸡艰难地从鸡窝蹭出来,在太阳地里晒暖儿。

梁柱的干爹赵麦黄去乡里领他的十元“革命费”,这时远远走过来。他反剪着手,一步是一步,不紧不慢,均均匀匀,像戏台上的台步一般,而且走着哼歌:

东西南北中,

征战一股风。

打过蒋介石,

砍过日本兵。

如今当百姓,

无官一身轻。

……

他哼的调儿长长的,悠闲时,调儿就挂在皱皱巴巴的嘴皮上。他是七姓窝的头茬人,属爷辈的,六十过五了,身架还硬朗,生萝卜生葱照样吃;脸皮粗得能挂破丝线袜,看上去很有力,斧子砍过一般。他过来,看梁婆圪蹴在地上,就站在她面前,卷了一根叶子炮筒烟,吸着说:“我说柱他娘,你真没出息啊!说到天东地西,不就是柱子在打仗。他要死,你也替不了他;他要活,你也拦不住。打仗的人多着哩,就你的娃子命金贵?见天来等信,有啥等!回去吧。”

梁婆看着他,流泪了。

“打仗嘛,像邻居拌嘴,常有的事。怕打仗早些把娃子系在腰带上。放走了,就让他自个去闯荡。值了,混个一官半职,也让祖上有个脸;不值,也算保过家,卫过国,对起了老百姓,气气势势活在这个世界上。走吧,有信光亮还能不送去?”

她一句话没说,走了,一晃一晃的。

赵“老革命”吸了一口烟,大声说:“后山梁的麦子别管了,我给你割割挑回去。”话罢,嘴里还哼着:

铁桶的江山我来打,

铜铸的交椅你坐成,

只怪我麦黄没官命,

只怪我斗大的字,不认一升。

……

赵麦黄的党龄极长。民国二十八年,二十岁,家还在伊河边,穷得烧饭买不起锅盖儿,七年只穿了一条泥染的黄土裤。年龄到了,娶不起媳妇,爹到镇上用五个窝窝,领回一个大姑娘,叫大妞,瘦得不成形,比他大八岁,脖上还坠个馍似的瘿,难看得没法说。爹把他叫到屋里道:“见了吧,不孬。丑妻薄地都是宝。瘦些,养养会胖的。选个‘好’,成亲吧。”

那当儿,赵麦黄血气方刚,二话没话,扭头就走。爹一把将他揪回来,一巴掌掴在他脸上,道:“去哪捡这便宜!人家一文钱不要,还是个黄花闺女哩!”

三天后,一副“鸳鸯戏水好夫妻,和睦生子到白头”的对联一贴,就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双入洞房了。夜里,麦黄说去去茅房,一去再也没回来。为了混口饭,就跟着八路打日本。入党时,请人在志愿书上写了八个字:“赶走日本,不开小差。”有饭吃,就不怕死,跟着部队风风雨雨,东西南北,强渡黄河水,打过陇海线,死战孟良崮,出入大别山。民国最后一年,大军南下,路过洛阳城,组织上让他回家看看。一进家门,大妞居然还在等着他,苦等了整十年!不到四十岁,就像五十的人,连脖子上的瘿都起了一层密皱子。问起爹娘,大妞哭得活不成。低头看看她脚上的白孝鞋,啥都明白了。麦黄在家想了一夜,心一横,托人给部队捎了一封信:“日本赶走了,老蒋打垮了,没事干了,我在家过安宁日子啦!”

就这么,赵麦黄每月去乡里领一次十元“革命费”,一路上,总那么哼哼着:

麦黄立战功,

不为钱和名,

只为老百姓,

有块薄地种。

十三

六个人,绕过雷区,隐伏在山沟里。前面有条河,三个伙们,正赤条条地在洗澡。天已麻黑,最后一丝余晖,悄悄退尽了。伙们撩撩水,叽呱一阵子,哈哈笑一笑,开始搓背。

排长爬过来:“你看怎么办?”

“不能动。”他说,“暴露了,就连神带庙全没了。”

“时间不能等,这里也不安全。”排长说。

他想了想:“我到左边山上,弄个石头滚下来,把伙们惊动一下,你们赶快从这儿渡过河。”

排长点点头。他去了。

十四

这天,吴天突然用拖拉机运回了十五袋尿素,卸在前梁马路边,回村唤:

“喂——都听着——分化肥啦——”

立马,七户人家,老小不齐的,一大旗子人,都挤在了村口。

吴天站在一块石头上,开大会一般地讲:

“先啰唆句——大家都知道,梁家的柱子,那是在前线打仗的。这是梁家的光荣!也是咱七姓窝的光荣!政府想得周全,我只去跑了两趟,就照顾咱十五袋化肥,还是日本货。眼下肥料紧张得比计划生育还要紧,虽说我向乡长求了两次情,老末还是看咱梁柱在前线的份上才弄了十五袋,大家要……要有良心。对,要以一饭之恩,当以斗米相报!一家两袋化肥,都上前梁扛去吧!”说完,他扬了一下手,就像大人物们讲完话,呼了一声口号一样儿。

人都往老木桥上跑去了,笑声、赞声溢满了七姓窝。正瞌睡,递来个枕头,谁能不说好,村人们感谢梁柱,更感谢吴天。

吴天从石头上跳下来,伏在竹子耳朵上:“我给乡长说好了,你家要三袋,不收钱,照顾梁柱在前线,扛去吧。”

竹子犹豫道:“天哥,这……合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