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和平军旅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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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小村小河(3)

吴天眼一瞪:“有啥不合适。兄弟在前线,命都塞到裤裆了,要几袋化肥有啥大不了。”

竹子依旧站着没有动。

吴天又神秘地笑一下:“去扛吧,我那两袋也不收钱的。”话毕,自己乐颠颠地走了。

十五

他心里总有种不祥感,总觉得有敌人在背后盯着大伙儿。整整一夜,心都悬起来。

走走趴下。观察一会儿,再走走。天大亮,才走出这条窄长的布袋沟。一夜,总共也才走了十来里。

前边是川地,一片开阔,像是一条古河道。日久,平了,长满了茅草。天气朗朗的,没雾,一望老远。日光灿灿,云彩镀了金。对面是一道大山,极高,极峻,青色。山林极密,藏人的好去处,要穿过开阔地,怕身边的山上有伙们。他们散开来,分成两小组,相距二十米,躲在山坡上。排长上山摸底了。他们吃饼干,歇息着,竟有一个一坐下就闭眼睡去了。他坐在一块石头后,观察四周,没异常,取出了口袋里的那封信。他一直没有忘记口袋里还装着一封信。用舌头舔湿封口,无声拆开来,信挺长,满两页,字写得也很认真,笔画极清楚。

柱:

先给你报个喜,我生了,很顺,男娃,给你写信时,娃已出生半个月。

他心里颤了一下,喜兴得差一点儿起来翻跟头。男娃,果真是男娃!到底生了个男娃儿。他急迫地往下看,慢慢,心里变了味儿。

你咋不给娘写信呢?娘天天到前山梁上去等信,眼比先前更加老花了,我怕再有半月等不到你的信,她会变成瞎子的,眼下,已昏得锅里掉个老鼠她都认不清。

他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这不是流泪的时候,在生死关口上,眼泪是对生命的一种杀伤。可他到底没能把眼泪钳在眼眶里,到底还是流了出来。他不由自主回头望了一眼来时的方向,一种大逆不孝的感觉迅速在心里生长,先像一棵小苗,后像一棵大树,憋满了他的心。这当儿,后边突然有了响动。立马,一切思念、悲哀都烟消云散,他本能地端起枪,疾转身,把枪口伸出去。

是排长回来了。他收回枪,把没看完的信往口袋一塞,无声地笑笑:“生了个男孩。”

“都比我走运。”排长说,“山上没异常。炮阵地估计就在对面山上。从望远镜里看,树林左边的叶子稠,右边叶子稀,是不是炮打多了,震落的。我看分三个小组,现在就可以爬过开阔地。”

没有异议。排长的打算成了命令。

十六

今年是麦年。收麦。

火毒的日头下,小麦勾了头,野漫漫的,到处是黄色,随地势高低起伏着。马路上,牛脚窝里盛满了穗,溢香闪亮。空气里,游荡着熟麦味。大块麦田里,稀散着蠕动的小黑点。割麦声,随处都可听见。

竹子把娃儿放在地头树荫下,任他哭。哭乏了,就倒在草席上睡去。一个来月的娃,光身,红皮,像刚生的猪娃儿。

梁婆,迟缓地割着麦,不时地直起腰,瞅瞅树下的小孙子。她老了,没讲究,脱掉白褂,赤着瘦背,汗沿着肋骨流。一栏四行,割个来回,又个来回。近午,觉得老肩上火烧一般,一摸,脱了皮,竟揭掉半个巴掌一块儿,薄薄的,像蝉翼,透明,看了看,扔掉,接着割。“喳——喳——”均匀的声响,燥闷地荡在山谷。到田头,她听见有人喊,一看,是柱子的干爹赵麦黄。他已割倒了一大片。

“你家……完啦?”

“去吧,下沟提点水喝。”

她提了罐,心里暖暖的,下沟了。

提水上来,她家麦田里,弯着一排子人,都在帮着割。一行拉开,墙似的,割过去,几十行麦倒在山坡上,极壮观的。

十七

云在空中飘动,像飘带,瘦长一线儿。

他心里不实落,大宽的开阔地,排长带一人过来了,他带一人也安全过来了。他们四人,蹲在一个坑里。四周全是树,坑里落满枯枝败叶,软软的,有霉臭味。亚热带特有的长腿蚊,嗡嗡叫,直往眼里钻。

老兵陈小三,是够精细了。两个人,还单个往这儿爬,间隔十几米,伏在地上,只见草动,不见人影。陈小三在后边,向前看一眼,心里一阵惊。古河道,草像剪过一样平,而他们爬过的地方,草倒了,像是一条路,窄窄的,有亮光,老远就看得清。这等于把自己暴露了,得立马离开这地场。陈小三爬到排长耳朵旁,排长却扭头先说话:“注意到了吧,这么稠的树林子,地上连鸟屎都难找。我想炮阵地八成就在山那边。现在问题是怎样爬到山顶上,弄清楚炮阵地是在哪一侧。”

“哗!”突然,哪里一声响,声音不大,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们六人,好似全都导了电,同时打了愣怔,背对背,向四周观察着。

他盯着三十米外一蓬格外稠密的灌木丛,压着嗓子说:“有情况!”

排长额头上有了汗,没有扭头,简短地命令道:“撤!我断后。”

他按照预先订好的计划,带着两名战友,第一个跃出窝坑。不等站稳脚跟,砰的一声枪响,他就歪倒了。接着,骤然间,枪声四起。山谷里像突来了冰雹,树叶纷纷打着旋儿往下落。

他们是在伙们的包围圈子里,可一个敌人也看不见。“冲出去!”排长一声吼,直立身子,端起冲锋枪朝枪响的方向横扫着。那架势,像一头狮子狂怒了,见谁都会扑过去。然而,不等他一梭子射掉,就有一颗子弹从他后背穿进去。他晃了一下身子,临倒前,唤出了半句话:

“陈小三——跑……”

敌人在暗处,是从一个点射击的。

第一个中弹的他,挣扎着爬起来,单腿跪在地上,打了几个连发,同时瞟了一眼倒下的排长。他心里一阵紧缩,回头命令战友:“都趴下!”话刚出口,他感到头上有“嗖”、“嗖”的飞石声,忙往后边退一步。一枚榴弹在他面前炸开了。接着,又有几枚塑料手榴弹飞过来,撞在树上炸响。浓烟卷着残叶,在树林里弥漫。

敌人迫近了,突围已经不可能。这当儿,他听见外围猛烈响起了激烈的枪声。那是陈小三,在直着身子,朝着右侧射击。他原以为陈小三已撤走了,没想他还在。他心里有些急。他想拼死朝外冲一次,还没站起身,就感到脚下像地震,站不稳。手榴弹还在不停地掀着地上的土。他回头望一眼,排长和那三名战友三角状地倒在血泊里。那三角的中间,全是殷红的血。一下,他脑子成了空白,只剩下一个简单的念头:我走不脱了,得让小三离开这儿。他伏在地上,发现十几米外的树丛中有个人头在晃动,就疯了一样抬起身,狂乱地朝着树丛猛射。冲锋枪震得虎口疼,他把枪托抵在胸脯上,边打边扯着嗓子吼:“小三——撤!”

陈小三站在那儿没动。

他又吼道:“你妈的——走啊!!活着回去一个吧!”

陈小三迟疑一下,猛射出一梭子弹,旋过身子,就野鹿一样朝着来的方向跑了。

他完全把自己暴露在坑外。前射一阵,后射一阵,把伙们的火力引过来。他看见小三跑过川地了,可不等钻进对面林子,就见他突然栽倒。他盯着那个倒下的地方,好久没有看见倒下的影子爬起来。陈小三是全班人的寄托、希望,然而,他再没能爬起来。

他心中掠过一丝令人哆嗦的寒意。正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有一颗子弹穿进了他左肋。他朝后一仰。

地上的血都还是热的,他正倒在排长和那三名战友流成的血湖里。

十八

翠娥回了七姓窝走娘家,挎个蓝包袱,抱着两岁的娃,后边跟个小老头。那是她的外头人。一进村,她把娃塞给外头人,说:“你先回去吧。”自个径直进了梁家。

这是她六年来,第一次进梁家。竹子在门口,看见她,嗫嚅着站起来:“翠娥……姐。”

翠娥问:“梁柱有信没?”话很冷。

竹子摇了一下头。

翠娥把包袱放在地上,解开,取出一张揉皱的报纸递给竹子:“我外头人说这上边有梁柱。”平平淡淡一句话,扭头走了。她还记着梁柱的仇。

竹子望翠娥一眼,忙抖开报纸。这是半月前的《解放军报》,上边手印、油污,满满的。她从一版看到四版,没看出什么。又看,在一版下角“一句话新闻”里找到了半个火柴盒大小的几行字:

标题:二连被命名为“钢铁坚守连”。

正文:五日凌晨,越军以一个营的兵力,向守卫在无名高地上的侦察二连进行了三次反扑,均被二连击退。为表彰二连这种坚不可摧的精神,上级命名二连为“钢铁坚守连”,并给作战勇敢的赵大章、梁柱、郭小毛,各记三等功一次。

竹子又看一遍,确实是二连,确实是梁柱,突然把报纸捂在脸上,呜呜哭起来。这会儿,她不是悲哀,也不是高兴。横竖,只想哭,就蹲在地上哭起来。

十九

他倒下,再也没有动弹过。

这片林子转眼间骇人地静。火药味的空气淡下来,血腥气在林里窜。

伙们人不多,也才十几个。他们老鼠似的钻出来,到凹窝,用脚踢,用手翻,认定这五个敌手全死了,然后他们一人一副胜者的脸相,朝对面山口走过去。

是去检查小三的尸首的。

有云飘过来,又有云飘过去,飘来飘去,在上空流动。日光毒起来,火暴火暴的。

二十

乡里人待客,两样货:一样荷包蛋,这是接待外乡来客的;一样炒花生,这是接待近处熟人的。梁婆让竹子把花生种子也炒了,黄沙、花生,拌了一大锅。炒熟,她端了一大碗,先进邻居家:

“顺兴兄弟,柱子有信了。你尝尝这花生。”

又端一碗,进了光亮家:“光亮娘,竹子炒的花生,你尝尝。柱子还活着,有信啦。”

再端一碗进了吴天家:“侄,村长,翠娥拿回一张报,那上边写了柱子的名。活着。”

七姓窝,一家一碗花生,她端了一个遍,也说了一个遍。

二十一

银色的天,透过林子看,就像碎了的玻璃悬在高空里。

挂在枝叶上的血凝了,变成殷红的珠子。窝里,翘起的枝叶尖,几乎都挂了一滴血,像霞里的露。

二十二

七姓窝被震动了。

梁柱上了报,还立了功!

最先来贺喜的是吴天:“竹子,我看看报。娘的,没想到兄弟给咱七姓窝争了气!”

看完,又说:“娘的,争气。七姓窝光宗耀祖了。凭这,乡政府不给咱七姓窝照顾一辆上好的自行车,我就找他省长去。”说完,抓了一把炒花生,嘣嘣吃着走掉了。

只一会儿,竹子爹、竹子娘、竹子弟、光亮爹、光亮娘、翠娥娘、吴天家里的……七七八八,挤了梁家一院子。七姓之村,村西出口气,村东的窗纸都哗哗啦啦响。何况是梁柱有信了,不仅活着,还登了报,立了功!

竹子把娘送剩下的花生连锅端出来,放在当院。村人全都吃着说:

“看得出来,柱子小时候就像条汉子。”

“料不到,七姓窝出英雄,好风水!”

“听说越南有新式武器,打枪不用瞄,用镜子一照,一枪一个准。”

“听说中国也有新武器,打出去,不伤人,闻味儿,一闻就流泪,死了娘似的。”

“梁柱用啥枪?”

“报纸哩?哪个识字的念一遍。”

“村长把报纸拿走了。”

“这人!”

“听说上次的化肥,乡政府是照顾七姓窝的,不要钱,他为啥又照价收了钱?”

“他说那是‘辛苦费’,便宜。”

“妈的!”

赵麦黄进来了,还唱着:

东西南北中,

征战一股风。

打过蒋介石,

砍过日本兵。

……

进了院,径直到锅前,抓把花生,他脸上溢着笑,吃着道:“立功了?有种!当年我们拼刺刀,刺刀都被敌人肚子烧弯了,也难得弄到一个功。没想到我这个干儿比我强,有种!”说完了,溢出的笑还硬在脸纹里,久不消失。

二十三

依旧是个静。草不动,树不动,空气也不动,都在燥热中凝固了。山林,古河道,没声没息,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死了一般。

他动了一下。

又动一下。

他没死。

他装死。

这当儿,他让那装出来的泛白的死人一般的眼珠回到原处,先听一下周围的动静,再偷瞧一下四周。一切都是在他眼皮下发生的,这会儿重新观望,好似刚刚发现,好似猛然间看到了一张活生生的地狱图。他的脸冷僵了,看不出悲哀,看不出痛苦,也没有胆怯和害怕。他极平静,瞅瞅身上的血,没有擦。看看身边的战友,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感受。排长的脸扭曲了,极为痛苦的样子,手深深地抓进枯叶下的泥土,一只眼睛被一片染红的落叶盖着,一只眼睛,迷茫地望着天空仿佛在力求解释这突来的惨象。还有那三位……他着实不忍再看下去,就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时,他从容地拾起半截断肢,和一名战友的半截胳膊对在一块儿,用急救带紧紧扎起来。接着,他又把排长脸上的血污擦干净。做完这一切,他好似感到一个世纪迅速从他脑中滑过去。他体味到了一个世纪人类应该体味的一切,死亡、灾难、痛苦、悲哀、凄楚、壮烈、神圣……死过的人,又活了过来,便有一种释然感。

他取出一卷绷带,把有些麻木的腿扎起来。那里伤不重,只是一颗子弹从大腿上划过。肋骨,有些疼痛,但能忍受。他知道,两颗子弹都没伤着要害处。他迟缓地搂起衣服,把肋上的伤口,用纱布围胸捆了三圈。站起来,得走,他想,不定伙们没走远。他抬起脚,似乎有些不放心,又回头把手轻轻放在四名战友的鼻前,分别感觉了一会儿。

他一步一步,如大病初愈,迟缓沉重。他朝着林密的地方走,心里在解释他们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被伙们发现的。最后,他对自己说,可能是昨晚过河时就被伙们发现了,因为他们一直分散行动,加上天黑,伙们下不了手,就只好尾随到天亮。当判明他们六人的目的是侦察炮阵地时,就在这儿设了埋伏圈。判断使他有些兴奋,这说明炮阵地真在附近!他走路更加小心了,尽量一点儿响动也不弄出来。又走一段,他站在一蓬灌木后,把眼前的枝枝叶叶扒条缝,心里急剧地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