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壹千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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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童瑶(1)

【我们一直都在寻找,我们一直都未曾找到。——题记】

1

我爱上胡杨的秋天咖啡吧时,也爱上了一个叫夏天的男人。我26岁,是一个不尴不尬的年龄。我的影子总是在大街和小巷游走,像一条找不到家的鱼。有一天在这座城市临江的街边,我看到了“胡杨的秋天”五个字。这五个字让我停下了脚步,我知道我身后是一条不宽不窄穿城而过的江,江面上还泛着白色的光。我的手里拎着“江南布衣”的衣袋,那里面放着我刚刚淘来的棉布裙子。而“胡杨的秋天”像突然伸过来的温暖的手,它牵住了我的目光和脚步,让我一步一步走向了这家咖啡吧的玻璃门。干净而瘦长的门童,挂着职业的微笑,为我轻轻打开了门。我闻到了意大利咖啡的浓香,咖啡香像一群小小的精灵,从四面包抄着将我团团围住。吧台服务生正在研磨咖啡豆,我听到了机器略略有些刺耳的声音。咖啡豆在瞬间完成了粉身碎骨化为粉尘的过程。店堂里的墙面上盛开着的风干的芦花,我看到了铁皮油灯,以及一些精致的饰品。我愣愣地站在客人并不显多的店堂里,我想,我一定是爱上了胡杨的秋天。

洪四一直都很忙,洪四不太可能陪着我东游西荡。一个人的空闲让人心慌,有一种不知所措的味道。我在胡杨的秋天打磨时光,喝咖啡或吃冰淇淋,听音箱里传出的很轻的西洋音乐,隔着厚重的玻璃窗看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江面。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我会不会在瞬间老去,在音乐声中老去。进来时黑发如瀑,出去时白发苍苍,很潦草地完成一生。我相信爱情一直在我左右,在我没有见到夏天之前,洪四是我的全部。但是见到夏天后,一切都改变了。只是夏天还没有出场,夏天的出场是在晚上。每天晚上八点到十点,他都会出现在胡杨的秋天。

寂寞的日子里,我把时光都给了大大小小的成衣店和饰品店,给了咖啡吧。也有很多时候我在家里泡在浴缸里,我在浴缸里抽烟,并且想要睡着。一套白色的干净的浴缸,装着小音响系统,还能冲浪。洪四说浴缸里的女人,是真正性感的女人。我披着浴巾在偌大的房子里走来走去,吃水果,或是在厨房里找东西吃,打开电视看肥皂剧,在互联网上聊天。我的身子里面,像是长满了慵懒的绿苔,像是要在阴雨天气里发芽。这个时候,夏天出现了,夏天出现在胡杨的秋天的每一个夜晚。我的身子还散发着沐浴液的清香,我每天晚上都要从他身边经过,是因为他一直站在这家咖啡吧宽大木楼梯的转角处,而我是蹬蹬蹬上楼的一个女人。

2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叫夏天,我只知道他是一个拉小提琴的男人。我没听到过他说话,他是一个沉默的男人。他制造出来许多的音乐,那些流畅的,温暖而动人的音乐,从楼梯里一点一点弥漫开来。许多人都会从他身边经过,特别是那些女孩子,会多看他几眼。但是他从未抬过头,他只是专注地拉着琴。有一次我在他身边站定,我说你叫什么名字?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我一眼,好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话。我站了很久,最后我经过他的身边上楼了。我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下喝咖啡,翻看一些流行的时尚杂志。在胡杨的秋天咖啡吧里,我仍然是寂寞的,和在浴缸里将自己浸泡一样寂寞。寂寞令女人美丽,我相信自己是美丽的女人,洪四也说,童瑶,你是天下最美的女人。洪四不是一个会拍马屁的人,他说话的时候,脸上的那道疤也会闪着红光,那是一种兴奋的神色。看着那条疤,我的身体也会涌起一种痛感。那是一条七八公分长的疤,像一只蜈蚣一样盘踞在他脸上。

我是在连续七个晚上经过夏天的身边,连续七个晚上坐在二楼临窗的位置边,连续七天听了夏天拉的小提琴后,认识夏天的。第七天晚上我走到楼梯口时,抬眼就看到了楼梯转角处的夏天。他穿着厚棉布衬衣,和细灯芯绒的休闲裤,一双咖啡色的休闲皮鞋,很随意的人制造出很随意的音乐。一个醉汉跌跌撞撞向我走来,酒的难闻的气味比醉汉先一步到达我的身边,这令我皱起了眉头。醉汉迈着夸张的步子,那种螃蟹才会有的步子一步步走来。我想,好像会发生一些什么了,一定会发生一些什么了。果然醉汉在看了我一眼后,向我伸出了手。他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拼命拉扯着,想要把我往门外拉。他的嘴里嘟哝着,他说你跟我走,美人,我是英雄,今天晚上你要跟英雄走。我的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楼梯的扶手,我说我给你三秒钟时间松开我的手。

夏天没有看我一眼,他高高地站在楼梯转角处,一副居上临下的样子。夏天的音乐顺着楼梯缓缓流了下来,是克莱斯勒的《爱的忧伤》。他一直都喜欢拉这只曲子,他的音乐让我感到他一定是在怀念什么。咖啡吧里有许多人都在朝着这边张望,有服务生跑过来劝醉汉松开手。醉汉没有松开手,我却用高跟鞋狠狠地踩在他的脚背上。高跟鞋像尖刀一样的后跟扎在了醉汉的脚背上,醉汉发出了巨大的惊叫,像杀猪似的嚎叫。许多人都围了过来,都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醉汉的酒好像一下子醒了过来,他凄惨地笑了一下说,美女,你今天完了,你今天这一脚踩下去,一辈子都会后悔的。你千万记住今天是几号,因为今天是令你后悔一生的日子。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拍了拍手掌,像是和人经过一场生死搏斗似的。我说那你知道我是谁吗?醉汉说不知道。我说我是童瑶。醉汉说童瑶是谁?我说童瑶是洪四的女人,你知道洪四吗,我可以让洪四在十分钟内赶到。醉汉的脸一下子白了,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他忿忿地转身离去。这时候我的目光越过了人们的头顶,我看到了楼梯转角处那个拉琴的男人。他仍然专注地拉着琴,他对眼皮底下发生的一切都是漠不关心的,他沉迷的表情令我心动,让我想起了一部叫《铁达尼号》的电影。

电影里一条大船就要沉没,而几个乐师开始在纷乱的甲板上奏乐,在生命的最后如此专注地沉醉在音乐之中。音乐像啤酒,像牛奶,像一切可以营养人体的东西一样。它浸入到人的骨头和灵魂,它像酒一样进入你的身体的深处,让你醉去。

3

醉汉终于离去了,他离去得有些无声无息。人群也开始散开去,人群其实不太喜欢在干净而优雅的咖啡吧里看到有人吵架的,特别是其中的一位还是有着尖细嗓门的女人。女人穿着一套棉布的裙装,淡而温暖的色泽,能让人想到一个四季以外的季节的颜色。女人开始抬步向楼梯走去,她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在上楼之前,她又看了看昏暗的灯光,红与黄相间的灯光,给人安静,像一个游子经过风尘以后回到家时看到的那种灯光一样。女人一手扶着楼梯,她慢慢地上来,她踩着《爱的忧伤》的音符上楼。女人就是我,一个无所事事的26岁女人。

我在夏天的面前站定了。我站了很久,等他把一曲拉完了。他的身边,一个高及膝盖的白色陶瓷花瓶里,插着一小束百合。百合将开未开,像安静的女子一样,浸在水中。他的一只手垂了下来,终于看了我一眼。我想他一定不会和我说话的,但是他却说话了,他说,你已经连续来了七天了,你喜欢胡杨的秋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是因为我不知道他会突然开口。他的脸上浮起了笑容,不是阳光般的,而是充满淡淡忧伤的。他的眸子的最深处,就藏着深井一样的忧伤。我说是的,我喜欢这儿的气息,喜欢这儿的音乐与墙上的芦苇,风干的芦苇多么像风干的记忆。

夏天没有再说话,而是再一次把手抬了起来。他开始拉一曲《阿尔布拉宫的回忆》。我也看到了回忆,看到了一座旧宫殿的回忆。旧宫殿是一个很好的词,旧宫殿的颜色一定是青白相间的,那才是最好的陈旧的颜色。暗淡的灯光下,我那么近地看着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并不年轻,也不显老,三十多岁的年纪。他下巴的胡子刮得光光的,泛着青色的光。我没有再离开他,我轻声说,我想请你喝茶,或是咖啡。他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拉着琴,琴声就是他最好的话语。我站在他的面前,用两只手抱着被棉布裹着的身子,轻轻摇摆着,侧着头看着这个男人。我想我的目光一定是潮湿而暧昧的,因为我想我可能是爱上了这个男人,爱得有些一塌糊涂,爱得有些没有理由。

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子,梳着冲天的辫子,穿着格子短裙,和白色的薄毛衣,很可爱的样子。她的格子裙,有苏格兰的味道。她走过来,先是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了她的眸子清可见底,大而有神。小女孩伸出了手,轻轻拉了拉夏天衣服的下摆,轻轻说,爸爸,我想吃哈根达斯。我笑了,他是有孩子的,有孩子就等于有家,有老婆,有温热的炕头,有一个在家里守着电视机的女人,那是一种令人暖和的想象。我俯下了身,我说,阿姨请你吃哈根达斯好不好,你要什么味的。小女孩看了看夏天,像在征询着爸爸的意见。但是夏天没有看她一眼,仍然在旧宫殿里神游着。我拉起了小女孩的手,向楼下的吧台走去。我看到一张钞票递过去,一盒子哈根达斯到了我的手中,然后又传递到小女孩手中。在她打开盒子以前,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头也没抬地回答,我以前叫花小青,现在叫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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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终于坐在了我的面前。我点了一杯卡布其诺,我问你要什么?夏天说,我也卡布其诺吧,你是不是喜欢喝卡布其诺?我说是的,我喜欢那甜中略苦,又带着奶味的感觉。夏天说,有一类女人,叫卡布其诺女人,我的初恋女友,也喜欢喝卡布其诺。夏花的妈妈也喜欢卡布其诺。这样的女人,应该是喜欢温和生活,喜欢甜中有些涩,喜欢被奶味包围,喜欢哗众取宠,喜欢追寻个性生活的女人。

夏天把一小包砂糖撕开一只小口,倒入我的杯中。这个安静的男人,像极了风月场上的高手。夏天又撕开一小包砂糖,倒入了自己的杯中,并用小勺轻轻调和着。高高的奶泡,像棉花一样堆在杯面上,它们漫出了杯面,虚张声势地东张西望。夏天俯下身,喝了一口,就有奶沫沾在了他的唇边。他顺手取过了一张纸巾,轻轻擦了擦嘴角。我望着他,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低着头又轻轻喝了一口咖啡,头也不抬地说,看什么?我说,你是一个不简单的男人,是谁教会你拉琴。他说一个光棍,是一位终生没有娶的男人,他四十多岁的时候就死了。在我小时候生活的弄堂里,住着这位姓田的男人。男人没有女人,没有很多钱,所以家里摆设简陋,但却干净。他常站在小方桌边拉琴,小方桌上放着一盆蟹爪兰,开着细小的软弱无力的猩红小花。

我停止了喝咖啡,用手托着腮帮听他讲小提琴的故事。他抓过身边的小提琴,那是一把陈旧的提琴,一把叫suzuki的日本琴。夏天说,这是一把好琴,面板和琴角木、衬条用的都是鱼鳞云杉,背板用的是枫木,我已经用了它十多年,它的音色是那么圆润、含蓄、丰厚和纯净,它是那个光棍男人留给我的。我跟他学琴时,只是一个少年。那个男人不太说话,有一天我站在他开着的门前看他拉琴,我一连好几天都去看他拉琴。他拉完琴,总是垂下手来,默默站立,像是要和一段往事告别的样子。后来他把我叫进了屋子里,他在方桌边坐下来,仔细地看了我很久,轻声说,你是不是想学琴?我摇了摇头,我说不想学,只是想听琴。他说,你跟着我学琴好不好,我把这琴送给你,这把琴很值钱的。我把目光投在琴身上,琴身有着柔和的线条,有着陈旧的亮泽,它会制造温和的声音。最后我点了点头。

我跟着男人学琴。我学琴的时候,他总是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像一个不安份的影子。我从来不去正眼看他,我会进入音乐的深处,我会在音乐深处里畅游。男人后来死了,死的时候来了许多远房的亲戚,死之前他就把琴送给了我。他说他的日子不多了,他让我别再去他那儿。他死的时候,我还是去了,我看到有两个长得都很漂亮的女人,伏在他的身上哭泣。这两个女人,都曾与他有过一段情。我默默地看着她们,设想之前她们可能会互相争斗,然后男人选择了独自生活。在生命消失的时候,背弃,离别,伤心,都不再重要了,有什么东西能高过生命?后来我来到他的墓地,拉了整整一个下午的琴,一直到日暮低垂。我想,命中注定我与提琴有缘,我不太可能是一个好的小提琴手,但是我的小提琴已经拉得很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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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脸上的棱角,在暗暗的光线里显出一大块阴影,那是一种有力量的立体感,我一直都在看着他的脸。夏天是一个单眼皮男人,像极了一个现在正在迅速走红,并且与一位当红女星闹出绯闻的明星。夏天身边的夏花,静静地坐着,不时用小手捧起一杯芒果星冰乐,用吸管吸着。夏天讲的故事,与她是无关的。我看到夏天的大手慢慢伸过去,落在夏花的额头上,温柔地替她理了理额前的头发。这个细微的动作,令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他从来都没有温柔地给过我一个微笑,一句话,或是一次亲情的抚摸。我想夏花是幸福的,幸福得我都有了叫一声夏天爸爸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