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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童瑶(2)

胡杨的秋天咖啡吧,安静的咖啡吧,每个人走路的脚步声几乎等于零分贝,反正是我听不到的。这样的夜,容易让我入睡。我就想睡觉了,听着夏天低沉的男音入睡。夏天的声音像是在春天一条清澈的河沟里,招摇着的水草。你知道吗,夏花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夏花的妈妈已经不在了。夏天说。他说这话的时候,搂过了喝着星冰乐的夏花的小身子。我半睁着眼睛,听着夏天说他的故事,说夏花怎么样成了他的孩子。其实,在成为夏天的孩子以前,夏花已经是一个孤儿,而夏天还没有结婚。他是一个未婚爸爸。我听见了雨声,向着窗外张望时,我看到了玻璃窗外的一场雨。雨水斜斜地落在玻璃上,我就透过沾满水珠的玻璃看一个夏天的故事。我终于走近了这个看上去异常孤独的男人,也许还没有女人走近他的心。他的语音低缓,讲了许多的话。现在轮到我说了,我说夏天,你想不想知道我叫什么名字,我叫童瑶。你想不想知道我以前的一些事,我以前……夏天微笑起来,他的眼睛眯了一眯,我才发现,单眼皮男人眯眼的时候,那么性感。夏天说你不用告诉我的,我说了那么多话,像是一部电影里的一个叫周慕云的人,对着吴哥窟的小小石洞说了那么多话一样,是一种倾诉。你知道的,这个雨天让我想到了山石上的青苔,我的心情已经长满青苔了。

夏天的话让我想起一部叫《花样年华》的电影,一个叫周慕云的白衬衣男人,和一个叫苏丽珍的旗袍女人。电影里到处都流淌着雨水,电影让观众的心情也潮湿。胡杨的秋天咖啡吧也经常放这部电影里的音乐,一种很容易令人怀旧的音乐。我说我也要说的,你知道一个叫洪四的人吗,我是洪四的女人。我点了一支烟,看着烟灰变白,然后折断,掉落在烟灰缸里,像是一段生命的老去一样。我在烟雾里看夏天,这时候的夏天像一个孩子,他的表情充满童真,让我喜欢。我说洪四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尽管他长得很瘦。这时候一辆黑色的车子缓缓地驶进我的视野,那是一辆奔驰600,是洪四的坐骑。洪四开着车的样子,像电影里的慢镜头,车头灯雪亮地照着雨水,然后车门打开了,出现一双皮鞋,皮鞋落入了水洼中。一把黑色的伞打开,一个人从车里钻了出来,那就是看上去瘦弱得弱不禁风的洪四。洪四是来接我的。

我站起身来,给了夏天一个暧昧的微笑,我相信我的目光中有着勾引的成分,我对自己喜欢的人、事、物,都喜欢用这样的眼光。我提起了包,在烟灰缸里揿灭烟头,然后我俯下身来。我俯身的样子一定是很性感的,乳沟隐现,这没有色情的味道,一点都没有。我俯身在夏天的耳边轻声说,谢谢你陪我说话。夏花手捧星冰乐愣愣地看着我,她一定奇怪我的嘴巴会离她爸爸的耳朵那么近。然后我一晃一晃地离开窗前的座位,一晃一晃地下楼。走到楼梯口边的时候,背后传来夏天的声音。夏天说,谢谢你的卡布其诺。

瘦高而干净的门童为我拉开了胡杨的秋天的玻璃门。被隔在门外的雨一下子变得更加真实,而且雨声也大了不少。我看到洪四仍然直直地站在车门边,他的皮鞋的鞋帮和鞋面已经湿了。我看到他脸上的那条疤,在五彩掺杂的霓虹灯光下,显得有些可怕。他笑了一下,也是一个瘦弱而无力的笑容。但是他伸出的手却是有力的,把我拉进了车子里。拉进车子,等于拉进另一个世界。拉进车子,等于告诉我,我是车主人的女人。

6

我是洪四的女人。洪四一直都在忙着,他开着一家调查公司,他和他的下属们都喜欢待在暗暗的办公室里抽烟,烟雾把屋子填满,我怀疑这样的屋子里永远也不可能出现蚊子,没有哪只蚊子愿意忍受这样的烟雾。洪四和他的下属总是行色匆匆,衣领竖着,有一张阴冷的脸,像电影镜头里的侦探一样。他们的样子令我发笑,好像在观看一场模仿秀一样。洪四不喜欢说话,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在说,他在听。比如说,我看中了一件名贵的时装,我说想买过来,他会点一下头露出微笑,说,去吧。他是一个没有一句废话的男人。

洪四的下属帮人调查一些事情,比如经济往来上的纠纷,比如一个女人想知道男人是对她如何不忠的,而洪四对这些事情总是不太感兴趣。我知道他的小公司不可能给他赚取高额利润,让他用得起奔驰车。他做着非法的买卖,风里来雨里去,而他的表情一直在这样的风雨里,显得异常的从容。有一天我站在窗边对他说,你在干什么,你一定在干一件日后会后悔的事。他的目光望着窗外,窗外是一座不大也不小的城市。他说不会后悔的,我没有退路,我的生命本来就不值钱,本来就是多余的。所以,我干什么都不会后悔。他一直没有看我,像是对着窗外的某一个人低语。我想,洪四心里一定藏着许多东西,那是属于男人的私密。洪四如果不愿意把心上那把锁打开,那么除了他的长相和性格以外,我不可能再知道其他的一些什么。

我想起属于我的青春,是那种洇着水的青春。高中毕业我没考上大学,那个夏天我没有学会穿丝袜,没有学会涂口红,没有学会用化妆品,因为我的年龄是最好的资本。我在太阳底下走来走去,像一只快乐的兔子。我喜欢往肯德基跑,我在那儿吃东西,让男朋友把口袋里的钱掏光。男朋友是班上长得最帅的一个小子,他有一双长腿,迈得很坚实,给人一种踏实感。他的父母亲都是知识分子,所以他的身上荡漾着一种温文的味道,这种味道从头发里,从衣服上,从眼神里溢出来。那时候我居然幻想着将来和他一起生活的情景,和他生一个小孩子,过平常人家的那种生活。真是好笑。

我看到了一张招工通知,那是一张红色的纸,上面用卡通字写了招工内容,意思是肯德基需要高中学历以上的年轻人加盟,报酬按小时计。我手里捏着一个冰淇淋,吮着奶油的味道。太阳有着一股糊糊的味道,男朋友就在这股味道里,站在我的身边。我把冰淇淋吃完了,然后对他说,我想在肯德基里上班。他问为什么?我说没有为什么,因为想在这儿上班,所以就想在这儿上班。他想了好一会儿说,很累的。我说我想累。

我在肯德基上班了,而男朋友去了上海的一所大学念书。我去火车站为他送行,把眼睛哭肿,然后蜷缩在他的怀里,让他用唇将我的眼泪吻干。我总是想那时候多么像是一场爱情片里的镜头,不是生离也不是死别,却做出了肝肠寸断的样子。他上了车,在车窗里频频向我挥手,我跟着车子奔跑,多么类同的画面,多么类同的幼稚的情节。然后,我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安静,在这样的安静里,一个叫洪四的男人出现了。

洪四是穿着黑色的衣服出现的。我不知道洪四怎么会来肯德基,反正那个秋天洪四晃荡着进了肯德基,他的手里捏着一份报纸。他低着头在窗边吃鸡腿和鸡翅,头发有些凌乱,好像刚睡醒不久的样子,而且给人一种肚子极饿的感觉。我走过去收拾临桌的东西时,不小心碰翻了他杯里的可乐。可乐全部倒在了他的裤腿上,他的裤子一下子湿了。我手里还拿着抹布,我看着突然跳起来躲避可乐袭击的他,他一下子愣住了。我们面对面地站着,大概有两三分钟,我们都没有说话。后来我微笑了一下,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也微笑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而是丢下那张报纸,一拉门走了出去。他的背影很瘦弱,我发现他的皮带在他那么细小的腰上缠了一圈,像是为看上去会突然折断的腰加固了一道防线似的。

注定会在那个秋天认识洪四,并且和洪四有那么一种关联。有时候常想,是不是人生走到哪一个站台,都会有一些变化在等着你,而且是一开始就注定的。很快我就忘了洪四,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隐进人群就不见的男人而已。但是一场秋雨正在向我走来,一场秋雨把洪四和我拉近。我骑着自行车在街边和一个男人的破摩托车有了小小的碰撞。我想我的膝盖上的皮肉一定破了,我身上的衣衫也在污水中变得污浊不堪。我说你干什么骑那么快,我说你是不是想去找死了,我说你的破摩托有什么可威风的,我说你快送我去医院啊。男人在雨中愣了很久,他一定不会想到我会骂他。他从车上下来了,扶起我,然后说,回家吧你回家吧,我才没有心思送你去医院呢。他骑上摩托车就要离去的时候,一辆黑色的车子停了下来,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从车上下来。他就站在雨中,他瘦弱的身子挡住了那个男人的破摩托车,他低沉的声音在雨中穿行着。他说,你是不是想走。

男人有些心虚的样子,但是很快他就变得理直气壮起来,他说跟你无关的事情你最好少管。黑衣男人笑了一下,他看了我一眼,他一定看到了我膝盖上破了一块皮。我走到黑衣男人的身边,他伸出了手,他的手落在了我的肩头上,很轻的,像是一只小鸟落在肩头一样。突然之间有一股力量从他的手中传过来,我把腰挺了挺对着那个男人说,你想走吗,你想走你试一试。黑衣男人笑了,他又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了他脸上那一道醒目的疤。黑衣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他对男人说,你拿五百块钱出来,你不拿钱的话,把摩托车钥匙留下来。男人有了一丝怯意,但他的嘴仍是硬的,他说你凭什么,你凭什么来管这事,你是警察吗?黑衣男人说,我不是警察,我是洪四。那个男人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开始慌乱地掏钱,他把钱交到了我的手中,然后他骑上摩托车一言不发地走了。走没多远,他的摩托车就倒在了地上,因为慌乱他撞倒了一个水果摊。

这时候,我才知道了这个瘦弱男人的名字,我把那个名字从雨水中捡拾起来。我才知道,原来洪四在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里,是一块招牌,代表着一定程度的势力。洪四把我扶上车,把我的自行车放到后备厢里,自行车前轮就那么裸露在外。洪四送我去了中医院,也就是对并不很深的伤口消了消毒而已。一场雨是一场故事的开端,我没法阻止一场雨的降临,我那么年轻的岁月,被这场雨淋湿了。然后,一个故事开始发芽。

7

洪四会把车停在肯德基不远的地方,等着我下班。我不愿意上他的车时,他会打开车窗,然后在车里放着音乐,一路慢行地跟在我的身边。他不说话,只是微笑着不时地看我。我的步幅有些快,我肩上的辫子在跳跃,我会把许多男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因为我只有十九岁,因为我长得漂亮,我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目光。

我终于钻进了洪四的车子。他笑了起来,他说我很忙的,我从来没有花心思去接一个女人。你肯定会坐上我的车的,就像我肯定会追上你一样。我问,你多大。洪四说,我比你大很多,我比你大八岁。我说你怎么知道比我大八岁,他说我早打听过了,如果你喜欢上一个人,那就一定会知道他的年龄。那天晚上他请我吃饭,是两个人的西餐。他举起刀和叉的那一刻突然问我,你有男朋友了吗?我也举起了刀和叉,刀叉瞄准了牛排。他的问话让我想起了那个在上海念大学的男朋友。我开始计算我和男朋友之间的距离,偶尔的电话联系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如果没有人提起,我不会去想起他,更不用说想念。但是我还是说,有的,他在上海念大学。

洪四说,离开他好吗。

我说,为什么要离开,是另一场开始的前奏?

洪四说,是的,人生总是要经历许多次开始和结束。

我说,如果我不想离开呢。

洪四说,那他一定会离开你,我会让他做到,因为我叫洪四。

我说,你这是赖皮。

洪四说,爱情与赖不赖皮是无关的。

我说,你爱上我?这也叫爱情?

洪四说,是的,如果为另一个人日思夜想,那么至少已经有了一半的爱情。另一半是否也有爱情,取决于另一个人。

我说,你说话怎么像个文人了,你不是叫洪四吗。

洪四说,洪四也是人。

一场恋爱在吃完牛排以后开始。此后,我经常出现在他的车里,那是一匹性能良好的坐骑。我说你哪来那么多钱。洪四说,我也不知道钱是从哪儿来的。洪四每个月给我的零花钱,是我在肯德基上班所得报酬的好几倍,但是他从来都没说过让我离开肯德基。终于有一天,在和经理吵了一架以后,我再也没去肯德基上班。洪四知道后说,你知不知道,你不上班不是一件好的事情。我说不想上班了,我厌倦。从此我的生活与互联网有关,与时装店有关,与迪厅有关。我那么一大把的青春,该怎么样才能把它虚度完毕。

我想起了以前的男朋友,他一定在大学院校里开始了另一场恋爱,这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心照不宣。我学会抽烟和喝酒,但是我相信我不是沉醉于酒精中的女人,我喜欢那种微醉的感觉。洪四一直都在忙碌,洪四那么年轻居然成为这座城市的一个人物,他是一个危险的人物,我相信他的结果会不太妙。但是,在结果来临之前,我不想离开他。我开始想象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孩子的面容,那是我的初恋,是我的前任男友。但是我只想起一双牛仔裤包裹着的长腿,迈着青春的步子。我已经记不起他的长相,这真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因为我清楚地记得我在火车站送他的时候,眼泪一刻也不停地流着,而他吻干了我的泪水。这让我更加认同了洪四的观点,再刻骨铭心也会淡去,爱情只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等到你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时,只会坐在阳光底下扳着指头计算这一生经历的数次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