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以前曾经抽烟,抽一种叫“骆驼”的香烟。那是美国的大兵烟,它可以让男人多多少少增加一些雄性的味道。我不想让这种香烟来增强所谓的味道,我只是觉得我喜欢“骆驼”这两个字。金黄色的烟壳,精美而大方的设计,以及好闻的烟的味道,让我迷恋,就像迷恋我喜欢的一个又一个女人。我的工作量不轻也不重,我的收入不高也不低。在这座城市里,我不算一个太穷的人。
我常常把自己泡在舞厅里,抽烟,跳舞,大声说笑,纠缠漂亮的女人。你知道对着女人吹口哨后,会有几种情况吗。一种是她会含羞低头,一种是她会脸露微笑,并拿眼角余光看你一眼,万种风情的味道,证明她是一个能够令你吹起口哨的胜利者。还有一种会冷冷你看你一眼,不屑一顾地昂着头走开。我喜欢第二种女人,那是率真的女人。
从衣服到皮带到鞋子,从打火机到手机到皮包,我用的都是名牌。我不是一个富有者,但是我崇尚名牌,始终认为名牌不会突然变成名牌,而一定有着它的可取之处,在经过一个漫长的过程后,才会成为一个响亮的品牌。我的衣服领子和袖口都很干净,我的头发不是很长,而且没有头屑,那都是我花心思打理自己的缘故。我认同这样一种说法,一个懒得花时间对自己稍作整理的人,怎么可能做出像样的事情来。我留恋着酒吧,那时候胡杨的秋天还没有开张,我常泡到一家叫“夜未央”的酒吧里,我认识那儿的一个年轻小老板。我喝杰克·丹尼,想象着老品牌的威士忌给自己带来的一种情调。我的日子过得矫情而波澜不惊,时不时发生的艳遇,让我觉得人生就应该浸泡在酒吧和舞池里的。
喜欢阳光。那种不温不火的阳光,别像夏天的焦糊状,要像秋天那清爽的阳光味道,干净而利落地洒下来,打在我的身上。我在这座城市里行走,生活和工作,和不同的女人恋爱,也许上床。榛子说,我是一个找不到爱的方向的人,永远没头没脑地前行。我是一个不适合婚姻的人。我纠正她说,是婚姻不适合我。
提起榛子就等于提起我的初恋。每个人都有初恋的,我像一个纯情小子那样,也把初恋进步得青青涩涩,然后如火如荼。那时候还在念高中,榛子是一个长得很清纯的女孩子,在高三(四)班的教室里,她的背影令我着迷。她梳着两个辫子,一双清澈的眼睛。我约她看电影,她说不去。我再约她看电影,她仍然说不去。我第三次约电影,她想了想,嘴角好看地抿了一下说,你就会看电影吗?我愣了一下,突然欢呼起来。我说,那么我们去爬山。
我和榛子一起爬山。爬山真的是一个很好的恋爱方法,因为你可以没有理由地牵着她的手,说是山高路滑我保护你。我带着她往树叶森森处钻,往人迹稀至的地方钻。榛子知道我的心思,她只是笑笑而已,从不点破。在一棵香樟树下,我吻了她。我吻得很认真,我的双手揽着她的腰,我的唇轻轻启开她的唇,我能听到她的心跳。这是一个甜蜜的初吻,我能记得具体的细节,还能记得她轻轻推开我,然后把身子靠在我身上时的一句话,她说,你会娶我吗?
这是一个很傻的但却明知傻还是喜欢问的问题。我郑重地点了一下头,像是一定会完成一件任务一样。我想我要像模像样地恋爱了,我牵着她的手去江边,静静地坐着,一句话也不说地看着水流到身边,又向前流去。我牵着她的手去吃那种便宜的金华粉丝煲,我没有太多的钱,所以我请她吃金华煲。有时候我们也看电影,一边看电影,一边用手指头在对方的手心里写字。我还带她去了一个叫桃花岭的地方,这是城西的一片风景,以前有许多桃树,所以叫桃花岭。现在桃树被砍掉了,仍然叫桃花岭。在桃花岭我吻着榛子的同时,用手掀起了她的裙子。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女人的身体。榛子是潮湿而绵软的,是战栗而幸福的,是一种在矛盾的心情中从少女过渡为女人的。榛子后来仰躺在草地上一言不发地看着蓝天,她很久都不愿说一句话。后来她搂住了我,说了一句曾经说过的话。她说,你会娶我吗?我再一次郑重在点了点头,点头的时候我感到了迷惘。我会娶她吗?是不是和她结婚,生孩子,然后变老,然后死去一个,另一个在边上痛哭。然后再死去一个,这个世界上,就有一对人没有了。
我突然感到了乏味。身体的激情已经过去,小吵小闹开始频频光顾我和榛子。班里的女生们像花蝴蝶一样,她们已经长大成人,并且开始扮成蝴蝶状翩翩飞舞。她们的青春气息,让我感到愉悦。我的初恋女友榛子是这些蝴蝶中的一只,她的舞姿也是翩跹的,突然降临的爱情,让她容光焕发。那时候她特别喜欢唱歌。她是一个幸福的小女人。
2
小雅是该出现的时候出现的。小雅喜欢吃馄饨,喜欢无声地笑,喜欢把腰杆挺得笔直地走路。小雅不说普通话,说我们都听得懂的软软的杭州话,她是从杭州转学过来的。小雅的个子高挑,她像一面旗帜一样,吸引着班里班外的男同学,勇敢地把目光抛向她,把条子递给她。
那天我牵着榛子的手。是一个白天,太阳不大也不小,我们一起走在去电影院的路上,电影院会放一场老电影,叫《鸳梦重温》。我看到1928年的梅尔桥小镇,查尔斯再一次沿着小径走来,远远望着那座白色的小屋。他推开木栅门,吱吱呀呀的声音就响起来。桃树的树梢擦过他的头发,娇艳的花瓣零落成泥。查尔斯说,这树枝该修了。波拉说,不,这很美。这很美吗?我一直盯着银幕,看到了一种萧萧条条的美丽。这很美吗?我想一定是美的。查尔斯掏出那把钥匙,门轻轻地开了。他见到了含着热泪站在木栅门边的波拉。十年的镜头潮水般涌来,波拉……
榛子在不停地吃东西,她看了我一眼说你怎么不说话。我说看电影的时候别说话,但是我的手却一直抓着她的手。电影院里没有多少人,我喜欢观众很少的电影院,最好只有我一个人。走出影院的时候,我一直都没有说话。榛子说你好像不太开心。我笑了一下,是那种苍白的笑。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电影里的爱情那么虚幻,爱情让我捉摸不透。话音刚落的时候,我看到了迎面走来的小雅。小雅也是无意之间撞上我们的,她去看下一场的电影。她看到我和榛子来不及松开的手时,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打了声异常匆忙而短促的招呼,走进了电影院。我回头望了一下她的背影,我想她一定会回过头来的。我数,一,二,三。数到三的时候,小雅回过了头。我们都微微地笑了一下,在这个潮湿的青春的午后。
我开始偷偷约会小雅,我喜欢听她杭州口音的方言,喜欢她那条长而光滑的脖颈,喜欢她那双长而有型的腿。小雅不理会我,只是微笑,微笑的时候才会露出很浅的酒窝。小雅说,你别跟着我,我不想有谁跟着我。但是我仍然跟着她,我知道有许多男生都跟着她缠着她。有一天我跟着她翻过了一条路基高高的铁路,这条铁路就通往杭州。铁路上的风很大,火车响着金属的声音,一种有硬度的声音,轰隆隆地奔来。风掀起了小雅的头发,小雅用手拢了拢乱发。我看到乱舞的头发在瞬间盖住了她的脸,这个镜头让我无比迷恋。火车过去了,小雅翻过铁路向对面不远的龙山走去。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笑了。我也向龙山走去,我陪着她爬上山顶,我们坐在山顶的一块大石头上,看着一辆又一辆橘黄色的火车开过,那里面坐着一个个的人和故事,以及在旅途中发生的即兴爱情。
下山的时候,我牵了她的手,我牵着她的手时,才发现她的手像一尾剔去了骨头的鱼一样,软软地垂着。这让我的心里一下子涌上了柔情,这是一个令人怜爱的女人。黄昏,是一个容易发生爱情的时间,我不知道这个黄昏我们之间发生的是不是爱情。我只知道,在一条小而狭长的弄堂里,一条没有人走来走去,没有嘈杂声音的弄堂里,我轻轻地吻住了她,也吻住了在弄堂里流淌着的金黄的夕阳。小雅挣扎了一下,后来终于也抱住了我,我的嘴里流来流去都是新鲜草莓干净的芳香。吻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当吻过小雅以后,我们手牵手走出弄堂的时候,她已经把头靠在了我的肩上,而我们的手也牵得紧紧的。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她穿的是白色的T恤和蓝色的牛仔裤,一双运动鞋,白色的棉袜。弄堂口上,有几个烤羊肉摊,散发着羊肉糊糊的味道。这是一种令人反胃的味道。我和小雅站到弄堂口的时候,一下子僵在了那儿,大约是三分钟以后,小雅才松开了我的手。我也僵在了那儿,我看到小雅离开我远去,先是一步一步走的,后来她奔跑起来,像一匹小鹿。还有一个僵着的就是榛子,她的手里刚举着一支羊肉串,她很喜欢吃烤羊肉串。羊肉串上显然已经涂上了调料,一种很难看的颜色。榛子也愣了三分钟,三分钟以后她开始吃羊肉串,吃完羊肉串以后她走到我的身边。我听见我的脸上清脆地响了一下,然后又听到了榛子发出的喊叫,她说你混蛋,你骗子,你不得好死。我的脸火辣辣地痛着,但是我还是笑了一下,我说看到也好,省得我费尽心思地想怎么样跟你说。
榛子一步一步向后退去,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我。我看到一辆汽车从她身边驶过,司机探出头来大声地骂了她一句。榛子继续向后退着,痛苦地含着泪水摇着头,很像是电影里的镜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看到她的身影渐渐小了下去,最后不见了。而我却傻傻地站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少顷,夕阳淡去,黑暗将我的整个身子罩住。罩住的时候,我听到了自己在这个黑夜刚刚来临时,发出的一声叹息。
3
榛子开始抽烟,开始打扮成一只蝴蝶的样子,开始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开始频繁地换男朋友。小雅不想见我,小雅说不想被榛子骂,不想让榛子以为是她伤害了榛子。我变得孤独,我看着两个都离开我的女人,突然觉得我其实是很失败的。
榛子有一天在大街上拦住了我。她看着我笑了很久,笑的时候手里还夹着一支燃烧着的烟,烟灰在她颤抖着笑的时候,掉下了长长的一截。她又抽了一口烟,把烟喷到了我的脸上。我说你满意了吗?榛子摇了摇头说不满意,小雅没有和你在一起,是你罪有应得。我苦笑了一下,我认为她用词不当,我相信我是无罪的。榛子又说,你知不知道,伤害一条生命可以判处死刑,伤害一颗心,需要怎么样的处罚吗。我们的心那么脆弱,我们捧着心寻找爱,找到了却才发现爱是那么的虚幻。女人是一朵花,女人的心容易痛,你赔得起吗?
我想我赔不起的,我想现在两个女人都离开了我,我已得到惩罚。我离开了榛子,向前走去。榛子却一直站在原地抽烟。我走出很远的时候回头看,看到榛子刚刚抽完一支烟,她把手里的烟蒂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再用脚碾了一下,像是要碾碎一场即兴的爱情。我远远地望着她,她的背影那么孤独和令人伤感,她用最青春的,像水一样的年华陪了我一段时光。而我是那么自私,那么的在恩怨中随意而决绝地抽身而退。接下来的日子,榛子和一个又一个的男朋友们逛公园,上山,看电影,接吻和做爱,还有抽烟喝酒。她一定是想把自己麻醉了,她一定不知道疼痛了,在心被痛得那么深以后。
小雅有一天还是走进了我的生活。我坐在课桌旁边一言不发,她走了过来,低着头看了我很久。她的身子不停地晃荡着,她的一只脚也晃荡起来,像一个玩世不恭的少年。后来她说,夏天,我是爱着你的,让我们继续吧。我的笑容一下子隐去了,我回味着她的那句话时,眼眶忽然酸了起来。
我和小雅开始恋爱,约会。小雅寄居在亲戚家,但是她有了几次不回家的经历。小雅说,夏天,我一定不会是你的妻子的,我只是你人生某一段的一个爱人而已,你也同样。这句话令我伤感,但是我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我也懒得去寻找那样一句话。我只是想,在我洇得出水的青春年岁里爱着,就认真地爱,不要再去想结局了。未来,多么惘茫的两个字。
夏天真正来临的时候,榛子突然消失了,她的那些男朋友们也在四处寻找着她,但是她却消失了。而小雅也回了杭州。我和小雅站在铁路的路基边,等待着一辆辆呼啸的火车开过。十二辆车开过去了,小雅回过头来,对着我笑了一下说,我们的爱情到此为止,我要乘火车回杭州。小雅说完,就开始在风中哭了起来。我没有哭是因为我早就预知了小雅会离开我。小雅把自己哭得泪花飞扬,她的心在顷刻间一定碎成了无数瓣。这个时候我已经明白,一生之中的爱一定会是一段一段的,像一辆火车在爱情路上的停停与靠靠一样。
榛子消失了,小雅离开了。我背着小提琴,在这条穿城而过的江边拉了一个下午的提琴。提琴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送给我的,他已经故去,化成一缕轻烟,在轻烟中结束了他与两个漂亮女人的情爱与恩怨。我在琴声中,与榛子以及小雅告别,我只是想,不管你们在哪一个角落里,都希望你们会把每一个日子都过得温暖而熨帖,那一定会是一个令我心安的理由。而我不知道自己的方向,我大约会放纵,再放纵,然后在放纵里变成一具皮囊,离开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