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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夏天(4)

我抱起花小青,轻声说,小青,你不要哭。妈妈已经不在了,但还有叔叔。花小青点了一下头说,好的叔叔,小青很乖,小青不哭。但是花小青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后来她还是哭出了声音,她说妈妈不在了,妈妈已经不在了。那天花无依的父母带走了花小青,而我离开医院就去了胡杨的秋天。这时候是下午三点,胡杨的秋天生意有些清淡。我坐下来喝酒,我要了一瓶杰克·凡尼,我想把自己灌醉。我要试一试,如果我的身体麻木了,大脑麻木了,心还会不会痛?我一杯一杯地喝酒,咖啡吧老板坐到了我的对面,他仍然微笑着,抽着雪茄。他说,你怎么了?我问他,你说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好时间是那一个时段?老板摇了摇头说,我没有想要离开这个世界,所以不去想这样一个问题。我告诉他,我说老板,最好的时间是下午三点,那么安静的一个时间,黑夜还未到来,白天还没有远去,许多人从午睡中醒来,这时离开,是多么好的一种选择。老板说,那么谁又选择了这个时间离开了呢?我说花无依,你应该知道花无依的,她是你的常客,她是那个旗袍美人。老板一下子愣住了,他不再说话,他吧嗒吧嗒地抽着雪茄,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久久没有舒展。

过了一会儿,老板离开了,离开之前他从我身边经过。他伸出手轻轻在我肩膀上拍了几下,然后,他像影子一样飘出去,不见了。从下午到黄昏,我把自己喝醉,我是听着音乐喝醉的。因为不久,店堂里就响起了《爱的忧伤》,那一定是老板让人播的,算是为一个美丽的来尘世短短走了一遭的女人送行。我摇摇晃晃地离开,离开的时候,我发现我的眼睛几乎睁不开来。几个小时以内,我的眼睛一直被眼泪浸泡着。

门童为我推开胡杨的秋天的门,我回过头的时候,看到老板站在店堂里,神情忧伤地向我挥了挥手。

8

花无依的葬礼在三天后举行。那是一个落雨的清晨,我跟着她家属的车来到城东的那片公墓。花小青的头发中,别着一朵小小的白花。她向我走来,无声地偎在我的怀里。有人在车厢里窃窃私语,他们在讨论着一个和花无依的女儿亲密无间的男人,会是谁?各种内容的目光,落在我和花小青的身上。我不去看他们,我只看着车窗以外。乡村公路旁边那大片的野花,都被雨水罩入其中,有着一种干净的美丽。

在殡仪馆的一片小树林里,我和花无依的父母有了一段对话。确切地说,是我牵着花小青的小手,在树林里走来走去的时候,花无依的父母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们过度的悲伤已经过去,只在脸上留下了难过与伤心的印记。他们想要说的话只是,你是谁?你是不是花无依的男朋友?花小青看了我一眼,说,他是夏叔叔。花小青紧紧拉着我的手,她的身体里,流着外公与外婆的血脉,但是她与外公外婆是不亲热的。我望着一棵在雨中显得有些葱郁的树,我好像是对着那棵树上的绿叶说话,我说我想成为她的男朋友的,但是她一直不承认我是她男朋友,她应该有着自己亲密的爱人。

花无依的父亲说,我想你一定对她很好,不然小青不可能老是在你不在的三天里念叨着你。我们明天就要回厦门了,我们想把小青带走。无依那么可怜,三年前死了丈夫,现在她自己也去了。我们不想让小青受苦,我们会好好对小青。我说不要带走小青,花无依已经把孩子托付给我了,我会把小青带大,让她受良好的教育,直到她长大成人。花无依的父亲说,无依什么时候说了?无依一直昏迷着,你让她怎么说。我说她用眼睛说了,她临死以前的目光告诉我,希望我能帮她的忙,把孩子带大。

我俯下身去,对着花小青说,小青,你愿意跟夏叔叔生活在一起吗,让夏叔叔做你的爸爸好不好。花小青看了看外公外婆,对着我点了点头。我一把抱起了她,向小树林的外边走去。我的一只手还撑着伞,伞撞落了许多树叶上的雨水,许多雨水奔向我和花小青的衣服。花无依的父母也跟了出来,他们一言不发。

我没有参加追悼会,没有去站在花无依的那些亲朋之间,没有去听他们发出的哭声。我躲了起来,躲在一棵大樟树的下面。我甚至不敢抬头,一抬头我会看到一支高高的烟囱。而花无依的灵魂会化为一缕青烟,从那个生命的出口处飘然而出。我不忍看着她的离去,不忍看着一个刚刚还穿着旗袍风情万种的女人,刚刚还举着红酒款款行走在咖啡吧里的女人,突然之间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像水蒸气一样突然的消失。雨一直在下,落在大樟树上,落在我的雨伞上。花小青脱开外公外婆的手,向我走来,她的小手躺进了我的大手中。她仰起已经被雨水打湿的脸,说,妈妈没有了。

我说,小青,别怕,妈妈没有了,叔叔还在,叔叔会做你的爸爸。

9

在公墓。

在雨中的公墓,花无依静静躺在那么小的墓里,很安静的样子。她用不着再向女人们推销化妆品了,我知道她推销化妆品只是为了解解闷而已,她是很有钱的一个女人。雨水落下来,隔着雨帘我看到了墓碑上的陶瓷像,花无依在陶瓷像里浅浅地笑着,像一朵开在雨中的路边的小小黄花。那么清浅的笑容,那么瘦弱的笑容,那么令人伤感的笑容。人群早已散去,只留下一些用来寄托哀思的零落的鲜花。鲜花在雨水中总是显得无比鲜活的,鲜花像一个人的生命一样,在瞬间枯萎。很短暂的一个过程。我牵着花小青冰凉的小手,在花无依的公墓前站了整整一个下午。

有几辆黑色的名车在不远处停了下来,从车上走下几个人,他们站在那儿向这边观望着。一会儿,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举着伞向这边走来,那是一把黑色的很大的伞。他戴着墨镜,像电影里一个黑社会巨头的样子。他走到了我们身边的时候,我发现他的个子很高,鼻梁很挺,是很有棱角的那种脸型。我知道他是谁,这座城市的人都叫他谢董,他是市里最著名的企业家。但是以前他很穷,传说他的发家与几年前的一场械斗有关。在我的面前,他的富有与贫穷,都是与我无关的。但是我相信,他一定与花无依的富有有关。花无依装潢考究的房子,花无依开的白色宝马,也一定与他有关。我没有说话,一直都没有,是因为我不知道有什么话可以和他说。我们站着的样子,老是让我想起一部韩国电影的镜头。在那部片子里,也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小女孩静静站在墓前的镜头。这让我有了一种虚幻的感觉,以为自己的一生,像是在演一部漫长的电影。有时候的悲伤与爱,都演得那么矫情与可笑。以为自己是一种伟大的付出,以为自己在轰轰烈烈地爱,以为自己的爱情可以感天动地。当生命化为灰,化为轻烟,像纸鸢一样在风中飘飞时,一切成空。

谢董俯下身去,轻轻地抚摸着花小青的脸庞。他抚摸得很仔细,像是要从花小青的脸上摸出花无依的影子。花小青显然认识这个人,花小青轻轻叫了一声谢伯。谢董点了点头,然后缓缓地站起了身,指了指花小青问我,以后是不是你带着小青一起生活?我说是的。他又问,那你是什么人?我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银行职员而已,以前我是夏小青的叔叔,现在我是夏小青的爸爸。花无依的房子,留给小青,与我无关。花无依的任何事情都与我无关,她一直希望我是她的弟弟,是小青的舅舅,现在,你把我当成她的弟弟好了。谢董沉默了半晌以后才说,你想要多少钱?我给你开支票。我说,我不要钱。我为什么要钱?我养得起小青。谢董愣愣地看了我很久,他的手本来已伸向了怀中,现在停住了。后来他转身走了,走的时候挺直腰背,迈着大步。我知道,他与花无依之间,从此两清。而他一定是一个一往无前的人,从他的步幅上可以看出来。但是在他转身离去的一刹那,我看到了他脸上稍纵即逝的失望的表情。因为,我没有向他要钱。他只是想用钱,来安慰一下自己的心灵而已,来向已经故去的花无依表一表爱心而已。

谢董离去了。我没有回头,我听到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几辆黑色车子,会在顷刻间从公墓消失。雨仍然在下着,我和小青的裤管都已经湿了,黄昏也在这一刻来临。黄昏的雨,会让人生出一种愁来。愁像一把剪刀,一下一下,把我的心情剪碎,像一片片细小的叶片。

10

花无依最爱的人,大概是她已经死去的丈夫。

在花无依的一只包里,我发现了两张照片,一张照片里站着一个络腮胡子,很高大的样子,像一个艺术家,对着镜头笑着。另一张是我,我在专注地拉着小提琴,是她用数码相机拍了以后,去照相馆洗出来的。相同的是,我和络腮胡都穿着浅蓝色的毛衣。蓝是一种安静和干净的颜色,蓝是我偏爱的一种颜色。我把两张照片收了起来,锁在我的抽屉里,像锁住记忆一样锁起来。我想,这一定会是我一生的纪念。

我躲在自己不大不小的房间里,拉上窗帘,开着台灯,把自己的身子窝在绒布沙发上。有时候我会在屋子里走动,有时候我会听CD,有时候我会洗澡,有时候我会为自己泡一杯绿茶。我躲在暗处,像一只不愿见阳光的老鼠一样。我发现我的骨头发了芽,胀得难受。我把我的手机关了,整整关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除了接送花小青幼儿园上学,和吃过晚饭的时候带着花小青散步以外,我一直都待在家里。红色座机就放在绒布沙发的旁边,不太有人打电话进来。单位里到是来过几次电话,说你为什么不上班。我说我病了。单位说,病了也得请假。我说我不想请假。单位说那你后果自负。单位很生气,后来就不再来电话了。我知道,如果我想再回到单位上班,一定得先被骂个狗血喷头才行。我的手机关了,一下子和许多常联络的女人们失去了联系,我知道有些人会在找我,有些人可能已经把我淡忘。不管找我的还是淡忘我的,不管曾经与我激情的,还是正在向激情发展过程中的,都一下子拉开了距离,显得那么遥远。我捧着茶杯唏嘘着喝茶的时候,会无声地笑起来。我突然想,那帮嘻嘻哈哈消失掉了的女朋友,像突然离开我的一阵风。而我的生活不变,地球按原来的轨道行走,一切都可以淡去。

一切都可以淡去的,大概还有人与人之间的亲情、爱情与友情。如果不是爱入骨头,那么很短的一个过程里,你会与一个女人相对陌路。我在想象着一些女人们不同的身体,有丰腴有纤瘦,有高挑有玲珑,现在我只把她们想象成行走着的一种可爱的小动物。我想一个月的蜗居,一定让我的身子变胖,一定让我的脸色变得苍白,也一定让我的厨艺有了很大的长进。因为我开始买菜与做饭,做给自己和花小青吃。某个黄昏,在这座城市的江边我牵着花小青的手散步的时候,我说小青,爸给你改一个名字好不好。花小青显得不太满意,说为什么要改,妈会不会怪我?我蹲下身子,抚着她的头发,轻声告诉她,不会的,妈不会生气。妈姓花,爸是姓夏的,你不如就叫夏花吧。爸会一直对你好,比对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好。花小青不太可能听得懂我这样子与她的对话,她还那么小,是个孩子。但是我看到她还是点了点头说,好的,我就叫夏花。

一个月后,我终于想要开始我的新一种生活了。我穿上干净的衬衣和牛仔裤,然后去理了发,刮起了胡子,洗了澡。我把窗帘拉开,把窗户打开,让新鲜的风涌进来。拉开窗户的那一刻,风和阳光同时把我包围,我感到了微寒中的一丝温暖。阳光让我睁不开眼睛,我像一个初生婴儿一样,望着窗外感到陌生而好奇的一切。我用一整天的时间整理房间,并把夏花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我对着阳光说,我要忘掉花无依了,我要开始新的生活。

红色的电话机响了起来。单位又来电话了,单位说你到底来不来了,我们已经决定开除你。单位的声音,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处女的声音。我知道她戴着一副黑边眼镜,在支行的人事部上班。单位沙哑着喉咙说,你来不来了,限你今天去分理处上班,不然千万别怪行里不客气。我对单位说,你说错了,不是你们决定开除我,是我决定开除你们,老子不想上班了。我把电话给挂了,挂掉电话的时候我想象着一个老处女气得直喘气的样子。这样的想象,让我的心里无比愉悦。

这天晚上我请夏花去肯德基吃东西。夏花已经从花无依离世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她已经变得很开心。然后我带着夏花去了胡杨的秋天,我和夏花面对面地坐着,我请夏花吃星冰乐。抽雪茄烟的咖啡吧老板走了过来,走到我的面前说,好久不见。我也笑了笑,我说坐在我对面的是夏花小姐,今年芳龄六岁。她是花无依的女儿,你应该认识花无依的,她已经死了。老板眯了一下眼睛,吐出一口烟来,看着夏花一言不发。我又说我失业了,我不想工作了,今天我已向单位辞去工作。老板想了想说,那你怎么养活自己?你会调酒吗,不如来我这儿调酒?我说我不会的。老板说,那你会做什么。我说我会拉小提琴,那是一把日本好琴,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送给我的,他是我的提琴老师。老板笑了起来,说提琴拉得好与不好,只和你本人有关,和提琴的关联是不大的。

第二天我在胡杨的秋天,对着老板的面拉了一曲《爱的忧伤》。老板脸上的笑容淡淡的,像轻烟一样。就是这淡若轻烟的笑容,也一点点地消失了,最后他的脸上一阵怅然。我用手指头,用心捕捉着音乐,我追赶着咖啡吧里的忧伤,就像追赶着一只兔子一样。许多客人都静下心来,向我这边张望着。他们一定看到了一个男人,拉了一曲后,表情木然地将手垂下来。老板的手轻轻合拢,他拍了拍手,走到我的身边说,来我这儿吧,来胡杨的秋天拉琴。胡杨的秋天需要像你这样的小提琴手,胡杨的秋天是我的也是你的。我笑了,我说,但是归根结底是你的。他也笑起来,拍了拍我的肩。

这天晚上,我对夏花说,夏花,爸要开始工作了,爸要好好地爱着你,就像爸曾经那么没有理由地爱着你妈一样。夏花摸了摸我的耳朵,她什么话也没说,她也许不喜欢我像大人一样的口气和她说话。我一仰头,看到了天空里一闪而过的花无依,和短暂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