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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夏天(3)

很久以后我才回到客厅,我坐在沙发上,用一床毯子盖住自己的身子。在黎明来临以前,我终于睡了过去。但是我分明看到了鱼肚白,鱼肚白告诉我,你的睡眠不能算从夜晚开始,因为已经是一个清晨悄悄来临。上午十点钟的时候,我醒了过来,我看到了两个美丽的女人,一个是花小青,我看到小家伙穿漂亮的衣裳站在我的面前,用一双好奇但却友好的大眼睛看着我。一个是花无依,她已经从一场梦和一场醉里醒来,她显然还没有洗漱,但是却倚在了房门边,拿一床毛毯围住自己曾经裸露的身体。

是你帮我脱的吗?她的声音跌落在一个清晨的木地板上,或者说跌落在木地板的清晨。我点了一下头。

你有没有做过什么?她的声音再次跌落,像是要求证一段她失缺的记忆。

我说我从不乘人之危的,我什么也没有做过。如果你不愿意,那么这一生我都不可能做什么的。

我的话令花无依把悬着的心放下了。她眯着眼睛看了我好久,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其实也没有什么。

说完这句话她就转过了身子,她走向了自己房间里的卫生间洗漱。我看到了她的后背,有一小片惊人的白。我还发现,她的后背有一道红色的手印,我对着那个手印发了一会儿呆。我想,那一定是另一个男人在一场激情来临的时候留下的。站在我身边的花小青说,叔叔你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夏天,夏天的夏,夏天的天。花小青笑了起来,说叔叔,你怎么取这么奇怪的名字。我说叔叔也回答不出来。花小青走向了妈妈的房间,走到房门口的时候,突然转过头来说,你是不是喜欢我的妈妈?

我点了点头说是的,花小青我喜欢你妈妈。花小青说,有许多叔叔都喜欢妈妈。我想了想说,那你是不是所有叔叔都喜欢。花小青说,不,我只喜欢你。我说,为什么。花小青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这时候花无依站到了门边,她穿着厚睡衣,很干净的样子。她走到了我的身边,在沙发上坐下来,用一只手按住了我的手。然后她把脖子拉得很长,把脖子拉长是因为她要把头凑过来,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轻声说,夏天,其实我也喜欢你的。只是,我们没有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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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我不知道我们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我只知道我渴望着一场恋爱的降临,渴望着心中那个大我两岁的女人,突然有天会对着我变得妩媚而温柔,像一把阳光做成的软刀一样,把我一刀刀割得支离破碎。

花无依带我去一家叫“蓝白”的粥吧喝皮蛋瘦肉粥。粥吧里弥漫着轻柔的音乐,很细的像一条线一样的音乐。皮蛋粥有淡淡的咸味,每一粒粥花都柔软成绵若无骨的半糊状。花无依张开嘴,小心地喝粥,像是要和粥决一雌雄的样子。外面的日光暗淡,我说花无依,一起喝粥,对我来说也算是幸福。花无依听完,就叹了一口气,说为什么一定要生出那么多的恩怨来,我害怕认识你,不如不认识你。

我说可惜你已经认识我了。

“蓝白”是我们常去的地方,因为花无依对粥无比热爱,她说粥是养胃和养颜的。另外,花无依喜欢这家粥吧的名字,她说蓝与白,都是干净的颜色,她喜欢干净。她还喜欢这儿的服务员,穿着蓝印花布做成的衣裳,围着蓝印花布的头巾,像一个村姑。那么这粥也就是村姑做出来的,村姑的形象可以让一种粥变得更加香甜。我们若即若离,我们一起喝喝咖啡或者粥,我有时候会去她的家里,和花小青一起玩。而花无依无疑是忙碌的,她在外面喝酒,和男人们谈笑风生,去伙伴量贩唱歌,她的生活丰富多彩。

我知道我必须要守着我的寂寞。我会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拉小提琴,或者站在窗边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其实我的目光游离,找不到目标,只是无意识地望着窗外而已,也许看到的是一片落叶,也许是一个人,也许什么也不是。有时候我会想起初恋的女朋友榛子,在胡杨的秋天,花无依也问起了榛子,她问起榛子时,手里正举着一小杯的百利甜酒。那是一种适合女人喝的甜酒,几乎没有酒精的气息。她说你有过女朋友吗?我说有过很多,都散开去了,像一场又一场的烟花,热烈燃放以后归于平静。她说那么你固执地爱上我,会不会只是一场烟花的前奏。我说不会的,烟花已经过去了,没有过去的是沉甸甸的爱。她说那么你的初恋女友呢,你还记得她吗。

我说,她叫榛子,和你一样,她也喜欢喝百利甜酒还有卡布其诺。我已经记不起她离开我几年了,六年?还是八年?我已经无法想象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她曾经那么迷乱,昂着头装出不羁的样子。她一定是受伤了,一定是一匹受伤的小鹿,而伤害她的那个人一定是我。我和小雅一起出现在她的面前,让她转身伤心地离去了。小雅也离我而去,现在在杭州一定嫁到了一个好的老公,开始平静的生活。而只有我是不平静的,陪着我的是一把做工精良的日本产Suzuki小提琴。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过甜蜜的初恋,相信许多人在最后都没有和初恋的人生活在一起,相信许多人都不会忘却初恋。但是我却不仅仅是忘却,我让一个女孩子伤心和迷乱,甚至堕落。她那么消沉地和很多男人周旋,一定是因为心痛了,才变得那样的无所谓。其实那是最大的有所谓,因为爱得深,所以恨得深。

花无依望着我,她侧着头,好像听得很认真的样子。我笑了,我说你是不是不太听得懂我杂乱无章没有头绪的话。花无依说听得懂的,即便听不懂我也能悟到其中的一些章节。那么榛子,她现在的情况又怎么样呢?

我说榛子在慕尼黑,她和一个早两年去那儿的武汉人生活在一起。她刚去的时候生活很艰难,是武汉人一直在帮着她,后来武汉人就成了她的男朋友。男朋友在锯木场工作,每天可以从他身上闻到木头的气味。男朋友长得人高马大,很有力气,他凭着自己的力气来赚钱,每天都工作得很辛苦。榛子离不开他,但却不爱他,只会在某些时候,比如生病和寒冬来临时,关心他。他们有一间租来的不大的屋子,有一辆人家丢弃的汽车,还有人家丢弃的电视机、微波炉以及电冰箱和洗衣机。在异乡的日子,他们的生活波澜不惊。他们是一对寂寞的人,在寂寞里他们会听见锯木机的声音,或者,在百无聊赖的时候疯狂做爱。

花无依说,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你们是不是还有联系。我说是的,她会不定期地打越洋电话过来,有时候是半年一次,有时候一个月会打两次,她说她想我,但是她已经不怪我了,因为她觉得我和别人在一起手牵着手,其实是一件太正常的事情,就像她现在也会和男朋友把爱作得酣畅淋漓一样。这个世界上,谁离开谁都一样的活。只是,她心底里爱着的一直是我。

有一天我在电话里对榛子说,榛子,我爱你。

榛子的语气突然变了,变得有些咆哮,她说你对多少人说过这样廉价的话了,我不要听。

我再一次在电话里说,榛子,我爱你。

榛子不再说话了,一分钟后她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她后来告诉我,男朋友就在她的身边安慰着她,男朋友知道她一直在给初恋男友打电话,但是从不阻止。因为男朋友曾经说,爱总是有些苦的。我说榛子你知道吗,我现在的爱你,和以前是不同的,我把你当成我的妹妹,我爱着你就像爱一个亲妹妹一样。你知不知道,你如果遇到不幸,或者生病,我也会痛,会痛得难过。

榛子的哭声在电话里更响亮了,在挂断电话以前,她说夏天,谢谢你的爱。榛子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我告诉花无依,这是最近一次和我榛子的通话内容。花无依看了我很久,她有些呆了,她手里的杯子,还漾着百利甜酒。很久以后,她的目光开始变得柔和,她的手伸过来,那么白的一双手,有着长长的手指,和软软的皮肉,轻轻地罩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地握住,轻轻地说,夏天,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你知不知道,善良是一个人最重要的品性。我轻笑了起来,说你可以说我善良,但是你不可以说我是孩子,我只比你小两岁。

花无依不和我争,她把手收了回去,望着胡杨的秋天的窗外。窗外是一条江,很安静的样子,很安静地流了两千多年。我也不说话,咖啡吧里的音乐响起来,沙哑的一个外国男人,给我们唱着外国的一段爱情。我在想,范蠡与西施,算不算爱情?胡三桂和陈圆圆算不算爱情?那么董卓、吕布和貂蝉之间,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爱情?谁能说得清楚,地底下埋藏了数千年的,是什么样的爱情?

7

我仍然和花无依若即若离,有时候走得很近,拉她的手,吻她的脸颊,轻轻抱着她,她会把头靠在我的胸前。有时候走得很远,好些时候不见。有时候她会打来一个电话,让我帮她接一下幼儿园里的孩子。我带着花小青去肯德基,她在肯德基的塑料滑梯上爬上又滑下。她喜欢吃新奥尔良鸡翅,她啃着鸡翅的时候问我,夏叔叔,妈妈好像不太喜欢和你在一起。我说,那你喜欢和我在一起吗?花小青说,我喜欢和你在一起,不喜欢和妈妈的那些男朋友在一起。我说,妈妈不喜欢和夏叔叔在一起没关系,只要花小青和夏叔叔在一起就行了。

然后我就看到了我和花无依之间的结果。从这座城市的肯德基二楼餐厅的窗户望出去,是一家大型商场门口的一大堆人群。有的人出来了,有的人正在进去,我突然对这些人群产生了厌烦,我不知道大街上挤来挤去的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我望着窗外的时候,还没有看到结果,但是,我和花无依之间的结果,终于走到了我的眼前。我的眼泪,在这个季节里一下子流干,让我深信,我一定是一个不够坚强的男人,是一个矫情的男人,是一个像女人一样会有大把眼泪的男人。

我带着花小青坐在医院急救室外走廊上的长凳上。花小青一定知道了妈妈不太妙的事情,所以她变得一言不发,手中还抓着我给她买的一只毛绒绒的长臂猴。急救室外聚拢了不少人,有许多是和花无依一起常参加旗袍美人聚会的女人们。以前她们在胡杨的秋天咖啡吧里,端着酒杯风情万种地走来走去,现在她们个个眉头紧皱。还有一些男人女人,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有个女的过来抱花小青,女的说小青阿姨抱抱你,妈妈出事了,你别急,让阿姨抱抱你。花小青推开了女人的手,花小青把头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身上。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父爱,我想我是个喜欢孩子的人,我还没有结婚,却突然间想要一个孩子了。我伸出手,轻柔地抚摸了一下花小青的头。

花无依喝醉了酒,在公路上把她的宝马开出了一百七十码的惊人速度。就是在高速公路上,这样的速度也够快的了。花无依的白色宝马钻进了路边一辆大卡车的底下,花无依和宝马一样,被挤得扁扁的。接到报警后,警方用了气割才把花无依从报废的车子里拖了出来。她的身上看不出血迹,身体内部却已经支离破碎。就像是感情上的伤痛一样,外表完美无缺,内心支离破碎,脸上洋溢笑容,心里血流成河。从中午到黄昏,花无依一直在抢救中。而我和花小青,也一直傻愣愣地坐在长凳上,像一大一小两尊雕塑。

三天以后,花无依死了。花无依在离开这个世界以前,拿一双曾经美丽现在却已经失去光泽的眼睛,看了送别她的人群一眼。她的父母,从一座叫厦门的城市赶来,老两口的头发已成半灰半白,他们的眼泪一刻不停地流淌着。花无依的目光一直落在花小青的脸上,花小青没有哭,只是愣愣地望着花无依。花无依的脸上看不出伤口,看不出血痕,只可以看到蜡黄的脸上一脸疲惫的样子。在这个精彩的世界里,这个漂亮女人很匆忙地走了一遭。花无依最后把目光抬了起来,很深地看了我一眼。她一直盯着我看,像是要用目光穿透我的衣服和皮肤,看到我的骨头和血液里去。我知道花无依想要和我说什么,我相信那一刹那我的心和她的心之间,搭起了一座桥。我点了点头,花无依的眼帘就垂了下来,随即,花无依老父母的哭声就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