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淦双手枕在脑后,黑暗中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用凝重缓慢的语气给妻子述说起自己这二十年来在外漂泊的经历,尤其是初到金山的那段不堪回首的辛酸血泪史。那时候,他人地生疏两眼一抹黑,为了尽快把欠债还上,只好去干那些最苦最累许多人都不愿意做的工作。他来到北美大陆找到的第一份工就是下矿井。每天都爬到几千尺以下黑不隆冬的矿道里,弓着腰挖矿石,一干就是十几个钟头,渴了只能喝脚下的臭污水,饿了就勒紧裤腰带,早上吃了一顿,一直要到晚上从井下上来才能吃到冷冰冰的晚饭。他告诉妻子说,以前只知道在乡下种田辛苦,可跟这个一比,就根本不算什么苦,可以说,华人矿工在矿山那儿过的日子简直连畜生都不如,以至于刚到那里的几个月,他简直后悔死了,做梦都想要回来,可为了出洋自己已经欠下一身的债,开弓没有回头箭呵!只好咬着牙继续干,心想如果命硬死不了的话,把欠债还完,马上就离开这个不是人待的鬼地方。
他告诉妻子,有一次矿井漏水塌方,跟他一起下井的五个同乡,逃得迟了一点,全被活活埋在了井下。一条人命才赔了区区两百美元。他说他还记得,早上一起下井的时候,几个同乡还说过话,约好下了工一块去洗澡理发,去吃煎甜糕的。两年后他离开矿山的时候,那底下已经埋了足有几十个四邑出去的乡亲。他们的尸首,就这样永远被压在万里之外的异乡深井底下了。后来,他去给当地农民种过花生棉花,在一个小镇的餐馆打过端盘洗碗的散工,又在一处建筑工地当过扛泥挑砖的小工,再后来,还在南方一家庄园里当过管工头。在那儿,他结识了一个几十年前就卖身来到这片大陆的华工,这位白发苍苍身有残疾的老人告诉他许多第一代契约华工的凄惨遭遇。早先,五六十年前被招募来北美大陆的华工,基本上就是修铁路淘金矿。老华工原以为露天修路总要比下井挖矿好些,可是一干才知道,修铁路的活儿照样是又苦又累又危险,那条横贯美国东西部的大铁路可长啦,绵延数千英里,一路贯穿河流峡谷山丘,悬崖峭壁的地方多得数都数不清,筑路的绝大多数都是这些命贱如猪狗的契约华工,连黑人都不愿干这种既辛苦又危险、挣钱也不多的工作。他们经常要顶着烈日暴雨在陡峭的山崖上施工作业,还得赌命一般的抓阄到悬崖下去点炸药爆破。老人告诉他说,有一次一个刚到那里的十六岁的孩子,抓到阄要到悬崖下点炸药,他哭了不敢下去,求别人,可这么危险的事情是没人愿意替他的呵,洋管工硬逼他下去,那孩子哭着下去。为了省钱,管工经常把炸药引子做得特别短,结果,没等坠人下去的竹篮子拉上来炸药就炸了,尸体掉落河谷里找都找不到,可怜他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后生。他的家在哪里,父母是谁大伙都不知道。由于没人能提供他家乡的地址,连那点可怜的抚恤金都让监工们私吞了。后来,铁路终于修成了,通车前,一块筑路的上千华工兄弟们都跪在路基上哭了,他们拿酒洒在铁轨上枕木上,祭奠那些死去的人,为了修这条铁路,究竟死了多少华工,他们都已经记不清楚啦……
梁启淦深长地长叹一声道:“唉,原先我还以为我们这批卖猪仔来美加大陆十年十几年的华人打工仔,吃的苦受的罪是最厉害的,听了这位老哥的经历,我才坚定了熬下去的念头,就算再苦再累,起码现在不会再有人逼着你下悬崖深渊点炸药呵,再苦再累我还有一个盼头,有朝一日我还可以回唐山跟家人团聚,不像这个老人那样,瘸了腿,想回来都回不了,只好独孤一辈子老死在那边啦。”
“唉——”
根娣也一声长叹,呢喃说道:“天呐,这么多年,你写回来的信里,一个字都没提过这些呀!”
梁启淦眼睛里滚着泪花:“这些事情能说么?”
潭江河水平静无澜。
经幡摇动,呜呜的牛角号吹响,七婆为命丧异邦他乡的儿子炳胜举行招魂仪式。
望合村的众乡亲肃立一旁。
竹枝杆上挂着一面引魂幡,上书:亡儿梁炳胜正魂。
左右拉着两幅对联经幡,上书:左摄三魂离地府,右招七魄上西天。
七婆在水边点燃一根根香烛,颤巍巍的将它们一一插在泥地上。
喃呒佬将竹竿上的引魂幡交给炳胜的堂侄儿,堂侄儿接过来左右缓缓摇动着。因为炳胜尚无子嗣,举幡人只好由一个远房侄子替代。
号角声声,七婆泪眼汪汪跪在河边,哭喊着儿子的名字:“炳胜、炳胜呀,回家吧,我的儿呵!你怎么忍心丢下你的老母自己走了呐……”
喃呒佬把一只用红绳绑住双脚的母鸭抛进河里,母鸭在水面上上下扑腾不停。
喃呒佬又将一只绑着双腿的公鸡放在岸边,然后敲锣,喃喃低语诵读超度死者的经文。
在八音锣鼓声、号角声及诵经声中,七婆家的亲戚及一众邻里村人纷纷朝向河水参拜。
十九岁的新寡妇吴文秀披麻戴孝跪在七婆身后,神情麻木,默默无语。
对那个从未见过一面就死去的丈夫,她说不出有多么的悲伤,但她晓得,从今往后自己就是一个寡妇啦,也许将来的日子就是陪伴着年迈衰弱的婆婆一直走下去,再往后究竟怎样,她也不知道,或许就得自己孑然一身去走完那漫漫的人生孤旅。
在婆婆面前,她想哭,想流下一点眼泪表示一下对死去男人的哀痛,可她就是挤不出眼泪来,想着以后的日子,她心头象塞满了铅似的沉重……
好不容易完成了招魂祭拜仪式,回到家里,身心疲惫的文秀刚坐下来打了个盹,冷不丁一记耳光搧在她脸上,睁眼一看,婆婆瞪着她骂:“扫帚星,想偷懒呀,我看炳胜就是让你给尅死的,今天我把话撂在这里了,你是我花了六石米买进门的,炳胜死了你得还债,别在家里呆着吃闲饭,出去帮人打工干活,你得养活我,直到我死为止,明白吗!”
文秀换下一身孝服,急匆匆迈出了家门槛,两滴硕大的泪珠滑落脸颊砸在自己脚面上……
就在七婆为儿子招魂的时候,梁启淦由妻子陪着给父母上坟。
地上摆着贡品,一身素衣的梁启淦蹲在父母亲合葬的坟茔前插香,根娣在一旁烧着纸钱。
梁启淦默默无语低头插着香,阵阵微风吹乱了他鬓角几缕花白头发,拂起几片纸钱的灰烬,飘转着扶摇升上半空……
梁启淦对于父亲的印象已经很模糊,父亲在他十岁那年去世,他是由母亲抚养成人的。他还有一个大他五岁的姐姐,外嫁不到两年就病死了。家里很穷,瘦弱的母亲领着他靠租种别人家田地为生,风里雨里苦苦劳作,从指缝间饭碗里一点点抠省下一笔娶媳妇的彩礼。二十五岁那年,帮他完了婚。婚后,母亲仍继续跟他们一道下田耕作。长年累月超负荷操劳终于累垮了母亲。为了还债为了给母亲治病,不得已之下,他只好卖猪仔到外洋去谋生。
他的眼眸里满含阴郁,沉缅在往事追忆中。他想起当年与亲人洒泪离别的情景……
他的脑海里仍清楚地记得花白头发、满脸病容的老娘握着自己的手,一字一句地叮嘱他,到金山那边事事都要小心,勤勤恳恳干活,踏踏实实做人,千万别跟人争斗、使性子的情形。
老母亲喘着气一再嘱咐他到了那边,记得先托人写信回来报平安。
他记得当时自己长跪不起,拉着母亲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母亲的牵挂、妻子的泪水以及女儿揪心的哭声,几乎动摇了他出洋的决心。唉,如果有别的路子可走,谁不愿意在家守着亲人骨肉啊!
他记得自己忍住眼泪弓腰跑了一段路,才敢回过头来看亲人的情形。晨雾中,母亲那瘦小模糊的身影木桩般伫立在村口,举着手一直盯着自己看。
这情景,在金山那边不知曾多少次浮映眼前、重现在梦里!
唉,子欲养亲不在呵!
远处公路上,有一个人影慢慢走了过来,是穿着米黄色学生服的梁耀荃。
根娣发现了儿子,连忙站起身招手叫道:“荃儿,快过来见过你阿爸!”
尽管梁耀荃看过父亲从金山寄回来的照片,却还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梁启淦惊喜地打量着从未见过面的儿子,用粗糙有力的大手抚拍着他已经长成男子汉的壮实肩膀:“荃儿,喊阿爸呀!”
梁耀荃半晌才不太自然地叫了声:“爸。”
梁启淦应了一声,笑容满脸地盯着儿子:“噢,荃儿,在学校上课呀?”
梁耀荃点点头:“唔。”
根娣问:“你怎么今天才回来呀,阿坤不是昨天就去找你了吗?”
梁耀荃答:“妈,学校社团有活动,去看望那些让土匪打伤的同学。”
根娣说:“哦,听人讲上个月头土匪还闹到镇上去啦,真有这回事呀?”
梁耀荃道:“有,他们还到学堂里绑票。”
根娣吃惊地望着儿子。
梁耀荃轻松地笑笑:“阿妈,我不好好的嘛,没事。”
梁启淦问:“那后来怎么样了?”
梁耀荃道:“那些贼佬押着人质往贼窝转移的时候,我跑出来去东兴里报信,贼佬被拦截下来,乡团的人仗着坚固的炮楼,居高临下,将贼匪打散救回了人质。不过也有几名同学被乱枪打伤。这些天我都在学校里帮着搞募捐,给伤者筹集医疗费。”
根娣责怪儿子这么危险的事,一点都没告诉自己。
梁耀荃说:“我谁也没告诉,连学校都不知道。”
梁启淦捶捶儿子胸口:“荃儿,你做得对……”
他转过头来对根娣道:“孩子够醒目聪明呵,这事情还是不要张扬的好,免得土匪报复。荃儿,同窗有危难,理应仗义相救,你做得很好。不过,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你自己千万要当心,先得确保自身安全,莽撞不得呀,听见没有?”
金色的阳光透过竹林照射下来,细碎的光影映在这对初次见面的父子俩身上。
梁启淦端详着个头差不多跟自己一般高、身体壮实的儿子,感慨万分。他去金山那年,还不知道妻子已经怀上了。梁耀荃十岁那年,根娣领他姐弟俩到镇上新开张的一家照相馆照了一张相寄给了梁启淦。照片上的儿子是那样的瘦弱文静,手紧紧拽着姐姐的衣衫,十足的胆怯样。眼前这个十八岁的儿子,已经是那么的高大结实,一点找不到照片上那副怯生生的样子,更何况,他还是一个敢与土匪周旋救助同学的男子汉啦。喜悦在梁启淦胸腔内上下攒动着,他真想在儿子胸口上狠狠捶几下。他相信儿子将来一定会是个有出息的人。
“阿爸,人家都说外洋那边挣钱容易,是真的吗?”
梁耀荃问父亲道。
梁启淦思考片刻,拉着儿子在土坡上坐下,然后说:“荃儿,实在的讲,和乡下比起来,在那里干活挣钱是多一点,不过呢你要是想到那儿去,就得先借一身债,然后还要乘坐牛鼓桶【当时一种木船的名称】飘过太平洋,那种船的船底大统舱又黑又闷,在一个多月航程中,吃喝拉撒睡觉全部在里面,那可是一道鬼门关呵!好多华工没能熬到上岸,就死在船舱里面啦!运气好活下来的,一到岸还得先关在移民局设在一个岛上的大木屋里,接受隔离检疫,过一段时间放出来了,才可以去做工挣钱。赚了钱呀还得先把债还上,至于那些半路就死掉的,或者到那儿水土不服生病了,那就谈不上挣什么钱啦。当年我出去的时候,连船费和购买那的出生纸的费用就欠下经纪人一大笔钱,上岸以后,辛辛苦苦捱更抵命干了三年才算把债还清。那一年我们那条船到达美国的时候,船舱里就有将近三分之一卖猪崽的华工,闷死病死在船舱底下。说起来,嘿嘿,你阿爸实在算得上是个很幸运的人啦!”
梁耀荃问:“爸,既然出洋谋生这样艰难,那为什么我们乡下这些年来,一直还有那么多的人卖猪崽到那里去呢?”
梁启淦一只手轻轻搭在儿子的肩膀上,像是跟朋友聊天一样把自己这二十年在大洋彼岸的见闻感想慢慢地告诉儿子。他说从前在乡下的时候,听老一辈的人说起过一些有关西洋人的故事,老人们都说番鬼佬是从海里来的,极其凶恶蛮横不讲道理,也不尊重圣贤,他们总认为自己比祖宗更聪明,所以也不拜祖宗,他们喜欢什么事情都通过决斗来解决,老是喝得醉醺醺的在外面惹事,男人和女人竟然可以光天白日之下手拉手在大街上亲嘴,总之,说那些人都是没开化的野蛮人,跟畜生一样。可到了外洋,跟他们接触久了,才发现,实际上番鬼佬那里,有着许多十分奇妙的值得我们学习效仿的新奇东西。比如他们发明了一种叫电话的工具,让人能隔着千万里可以相互说话,他们用电能,可以把夜晚变成白天,他们用四个轮子的汽车来走路,坐在上面比牛车马车舒服而且还快许多,他们的脑子会不断想出各种稀奇古怪的新东西来代替旧东西,所以那里的文明程度总是不断在提高,而我们这里,却是一百年都没啥变化。所以又有人说,那里是天堂,于是大家就争先恐后跟着亲朋好友出去捞世界。那些返回唐山的人,逢人讲的都是在那里如何好挣钱容易发财。但事实上,对唐人来讲,你如果真把那里看成天堂,那样就大错特错了。因为那个地方永远都不会真心欢迎接纳你。相反那里的政府国会还不断制定通过各种限制约束华人的法律条文,他们容许你到那里去,只不过是用你一条贱命来干他们白人都不愿意干的又苦又累的工作,在那里你永远都要矮人一等,永远都要被人瞧不起。只不过,那些流血流泪丢面子的事情,当人们衣锦还乡的时候,谁都不愿意在家乡人跟前提起罢了……
梁启淦将目光投向那看不见尽头的远方,尔后像是在总结地说道:“那里嘛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我寻思反过来也可以这样说,那鬼地方呵既是天堂又是地狱哩……”
对于父亲这一番长长的谈话,梁耀荃其实并没能真正理解太多,可是父亲这种如兄弟朋友般随和亲切的举止谈吐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感觉初次见面的父亲并不像自己印象中那么遥不可及高高在上,这是一个宽容慈爱、和蔼可亲的父亲。他喜欢自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