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北京:四九城里的风流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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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北平的说书

闻国新

读到叶圣陶先生的《说书》那一刹那间自己好像又退回了二十年的时光,仿佛是紧紧地依傍在父亲的肩头,迎着冬夜里呼呼的狂风,向门口挂着洋灯,玻璃上写着红色的“灯下开书”四个字的书馆走去的情景。

那时候的北平的确没有现在这么繁华;全城没有一条中国人自制的洋灰马路,汽车的总数不足一百辆。最厉害是夜间的黑暗世界。只有墙壁上每隔数十步悬挂着一个的四角玻璃灯,火焰摇摇不定,这里那里颤动着忽长忽短的行人的影子。从这样的环境走进那明灯亮烛的书馆中,扑面是温暖的空气,比较起来真是雪地冰天之间的一所避寒的胜地呢。

我还记得我们常去听书的那家书馆,字号是四路居。

我曾经听过许多种的“大书”和“小书”,但以《聊斋》一种给我的印象最深。说书人的姿态,快要到“卖关子”时候那种剑拔弩张的紧张神气,这些都永久存留在我的脑膜上。连有些故事的内容如“田七郎”“云萝公主”等等,如今大略还都想得起来。

说书的规矩是无论大书小书,都说三个月,按旧历算一天也不多,一天也不少。有的书馆是白天晚晌两场,说书的人不同,所说的书也不一样,目的当然为的是多吸收一点听众。白天的我始终没有正式听过,至于路过那里偶尔一驻足却是常有的事。晚上的都是从下午七点钟开始十点钟截止,但若遇见一个有名的说书人,或是所说的是书中最精彩最热闹的一段时,你还得早去。否则便没有你的座位,瘾大的只能站在玻璃窗外遥遥领略而已。

书场中代卖清茶,也和听京戏一样,是一边品着旗枪的滋味,一边品着说书的滋味的。据说,最初原是以吃茶为主,听书为副。但现在没附设书场的茶馆,生意是颇称萧条的了。

说书人所占的位置大半是在墙壁的前面,长桌头里匀出一块见方丈把的地方,只一只小桌,桌上有给说书人预备润嗓音的茗碗,和一块长方形木橛,仿佛是从前衙门里审问官司的“惊堂木”一样。这是“卖关子”时不可缺少的工具。还有一只小凳,是给说书人说到一个节目时休息用的。

所谓“卖关子”便是一回书说到惊险处,引起听众急于想知道下文是怎么回事的心理,却忽然顿住了不说的意思。譬如《儿女英雄传》,叙十三妹弹打恶僧,说到“三儿将刀只一划,便听哎哟一声,红光迸现,鲜血直流……”完了,“惊堂木”一响,说书人脸上带着昂然的表情坐下来喝茶了。究竟安公子死了不曾?这逼迫你非听下去不可。

在这时候茶馆中另外有一个专管敛钱的伙计提着小藤笸箩沿着听众的行列进行,他把小笸箩递到你的面前,这必须要投进几个铜板去才行。这种钱名为“书钱”,一晚上照卖关子回数的多寡,约可敛收十几次。至于茶钱,有限得很;临走时撂在桌上就可以了。

谈到说书人本身他们也自有一个团体,团结得非常坚固,外来人是很难插入的。他们也讲“辈数”,而且一个师傅有一个传授。照目下的情形可分为两派。一派以“文”字排行最老,海文泉便是这一派的首领。他的拿手是《永庆升平》,手眼身法步,无一不佳。看他讲到二马争功的时节,拳打脚踢中,字字清脆,似乎真有柳麻子说《水浒》到武松打店,觉堂中酒瓮都振振有声的样子。一派以“杰”字最占势力,出王杰魁李杰恩都是此中佼佼者。另外还有一个独树一帜的品正三,以《说唐》说得最好。据说他对于这种本领完全是自纂出来的。他在清季还是个正三品的头衔。民国成立,混得没落子了,才隐去了真名实姓的。

在中国过去第一流的小说除了《红楼梦》和《金瓶梅》两书之外,其余都被装入这一班说书人的嘴里,有枝添叶,更生龙活虎地传布到一般下层社会的民众里去,使他们得到不少人生的经验。他们的势力远在许多处公家设立的民众讲演所之上!

一九三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