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北京:四九城里的风流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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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燕山面赋

邓云乡

炸酱面

《三国演义》上写刘备在东吴说:“北人乘马,南人乘船。”孙权听了不服气,立即跳上马,击了一鞭,放了一个辔头,似乎替南人出了一口气,这也算是一次小小的南北之争吧。由此我又想到另一点,就是“南人吃米,北人吃面”。自然这也不要绝对化,不然碰上一个烈性人打起赌来,那就不妙了。因为北京人常吃面食,我这里便写篇《燕山面赋》。晋人束皙有《饼赋》,其实《饼赋》也就是“面赋”。《饼赋》有句云:

玄冬猛寒,清晨之会,涕冻鼻中,霜凝口外,充虚解战,汤饼为最。

“汤饼”者,即热汤面也。意思是说,冬天的早晨,冻得又流鼻涕,又哈冷气,这会儿吃碗热乎乎的热汤面,是最能充饥解冻的。古人想的很实惠,也很大众化,并不一大早就想吃羊肉涮锅子或牛尾汤。因为是从实惠出发,所以写出的是好文章。所谓“汤饼”,就是今天所说的面条。古人的“饼”是指广泛的面食而言。直到现在,小孩过生日吃面,说句雅言叫作“汤饼会”,而不叫“汤面会”,就是这个道理。

生长京国,久住申江,和朋友们谈天,常常询我以北京旧事,自然也常常说到北京的吃食。自从某年报载日本小川大使爱吃炸酱面之后,一些熟人,便向我提出了诸如“炸酱面如何好吃”或“炸酱面如何制作”之类的问题。于是我也常常想起炸酱面来,有些犯馋,这也可叫作“乡味之恋”吧。

炸酱面是北京人的家常便饭,全部内容分炸酱、面条、菜码三部分。炸酱简单说就是肉炒酱,分肉丁炸酱、肉末炸酱、木樨(即鸡蛋)炸酱。酱要黄豆做的黄酱或麸子做的甜面酱,要三伏天晒的好豆瓣酱。酱在乡下都是自己家中做,在北京则是酱园中买,如是名家天源、六必居等大酱园子的就更好了。炸酱时用素油,顶好是小磨香油,其次是好花生油。起油锅,火要大,冒完黑烟,下葱、姜末、肉丁或肉末、木樨,把预先用水调稀的酱同时入锅,经炒勺搅拌稍炸,即可出锅盛入碗中。端上桌子,可见一碗之中,中间是酱,四周满清油,像江南的“响油鳝丝”一样,端上来时要咝咝有声才好。随着响声,一股扑鼻的香味袭来,自然要激起你的食欲了。

酱之外再说面条。炸酱面要吃拉面,又名抻面,俗名大把条。要用和得软硬适中的面,在案板上揉,揉到一定程度,拿起两端,在空中一边拉,一边上下悠动,拉长之后,再并起两头,一摇,拧在一起。如此往返数次,再并起来拉,一变二,二变四……便变成了无数又韧、又细的面条,捧在开水锅前,掐断两头,把面下入锅中。一开锅,点冷水,再开锅面就熟了。把热面捞入冷开水中过水,再盛入碗内,叫作“面批”。这种大把拉面,自然都是小饭馆、二荤铺中卖的,真正大一点的饭馆,便不卖炸酱面了。小饭馆学徒的先学拉面,那时拉大把面的人太多了,也并非什么绝技。一般家庭中,拉大把面的不多,只有一根根地拉,叫作小刀面。明代刘若愚《酌中志》云:“初五日午时……吃加蒜过水面。赏石榴花,佩艾叶。”盖过水面即唐人所说之“冷淘”也。如喜欢吃热面,谓之“锅挑”,直接由锅中捞出即可。

面之外要有菜码,即不加任何佐料之生切黄瓜丝、水萝卜丝、水焯绿豆芽等。吃时把炸酱、酱中油和菜码盛在面条上拌匀,吃时面又韧、又滑,炸酱又香,菜码又鲜、又可口,真是滋味无穷。《京兆地理志》云:

炸酱面,京兆各县富家多食之。旅行各乡镇,便饭中以此为最便。

正因为是最普通的家常便饭,也就更值得人思恋了。饭馆中也有以卖炸酱面出名的,那就是阜成门外路北的虾米居。他家的兔脯也很出名。是个小饭馆,只不过够上个二荤铺罢了。

麻酱面

读日本作家陈舜臣的《北京之旅》(按“之”原为日文假名“の”),书中照片很多。其中有一张卖冷面的照片:一家铺子门前,立了一块木板,贴了一张黄纸,上面写着:“现在供应,香油凉面。”看到这张照片,好像闻到了香喷喷的小磨香油味,吃到了滑溜溜的爽口面条。这真是一张显示了生活情趣的照片啊!只可惜这不是北京风物的反映。刘若愚《酌中志》云:

六月初六日,皇史宬古今通集库銮驾库晒晾,吃过水面,嚼银苗菜,即藕之新嫩秧也。初伏日造曲,惟以白面,用绿豆加料和成,晒之。

这里面特别是“吃过水面”一句,正是夏日即景。夏天吃凉面,原是北京古老的风俗。而中国吃冷面,早在唐朝就很普通了,并且吃法也很讲究。杜甫《槐叶冷淘》诗云:

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入鼎资过熟,加餐愁欲无。碧鲜俱照箸,香饭兼苞芦。经齿冷于雪,劝人投此珠。愿随金袅,走置锦屠苏。路远思恐泥,兴深终不渝。献芹则小小,荐藻明区区。万里露寒殿,开冰清玉壶。君王纳凉晚,此物亦时须。

此老实在妩媚动人,不但把冷淘(也就是过水面)凉面写得十分漂亮,而看意思是把槐叶掺到面中去,好像榆钱糁一样。只可惜最后两句,未免太迂了。这种吃法,现在北京一般少见了。但不知今天西安、成都等地还有没有“槐叶冷淘”。槐叶冷淘不是北京的吃法,那么香油凉面是否地道的北京吃法呢?认真说也不是。

《酌中志》中所说的六月六日“吃过水面”,是指把热锅中挑出的面条,放入用辘轳绞上来的井水中过一下,取其凉意。但这时还是白面条,吃时还要另加调料,或是炸酱,或是芝麻酱。芝麻酱凉面,是真正的北京吃法。香油凉面那还不是真正的北京风味,而是外地的吃法,如四川的担担面、吉林延吉的朝鲜冷面等。

把芝麻酱加少量的冷开水调薄,调时少许放一点精盐和味精。把调好的芝麻酱盛在大碗中备用。将三伏好酱油少许,烧熟,冷却,起油锅煎一些花椒油趁热倒入酱油中,再倒一些小磨香油进去,如吃辣的,再加一点辣油,此谓之三合油。同时预备好各种时鲜菜码,翠生生的嫩黄瓜丝,水泠泠的娇红小水萝卜丝,雪白的水焯掐菜(即小绿豆芽菜掐去头尾,在开水锅中很快焯熟),碧绿的嫩豆苗,剥好的蒜瓣,这些都放在小碟中。白面批端上来,先加芝麻酱,再撩点三合油,放点各样菜码一拌,那个香鲜味简直无法形容了。要知道,这才是真正北京风味的饮食艺术啊。

打卤面

北京人家常面饭并不是只吃炸酱面,其他还有不少,如芝麻酱面、热汤面、一和汤面、打卤面等等,种类很多。照明末蒋一葵《长安客话》记载,还有什么蝴蝶面、水滑面、托掌面等。唯时代隔阂,有的如蝴蝶面之类,已不知是什么东西,可能是馎饦一类的吧。再有托掌面,可能就是刀削面,因是托在手中削的。至于水滑面呢,可能就是过水面吧。都是值得研究的,这里就不多说了,但因此总可以说明北京人吃面品种是十分繁多的。自然比起晋南人来,那还是望尘莫及。据说,山西祁县、太谷一带的人能做出七十多种不同的面来。

这许多名称,外地人看了不见得都懂。如热汤和一和汤如何区分,似乎就很可以卖个关子,其实说破了却毫不稀奇。做一锅肉丝、白菜丝、黄瓜片之类的汤,浇在白面批上,便是热汤面。如把面条直接下到肉丝白菜汤中,便是一和汤面,这又有什么稀奇之处呢?

就北京人来说,这些面中较为讲究的,要算打卤面了。打卤分香油卤(即素卤)、猪肉卤、羊肉卤、木樨卤、鸡丝卤、螃蟹卤、三鲜卤(肉加虾仁、海参)等等。打卤之法就是先起油锅,把肉片、黄花菜、玉兰片等下油锅一炒,加精盐、酱油等好佐料然后入汤,再把发好洗净的口蘑、大虾米仁连汁一起倒入锅中煮,烧开后,再勾团粉浆,这样便可烧成一锅香喷喷、滑腻腻的卤了。把这卤浇在一碗碗的现出锅的面条上,便是打卤面。打卤一定少不了黄花菜、木耳、虾米等,素卤不放肉和虾米,但要加香菇、口蘑、玉兰片等。木樨卤用鸡蛋打卤,不放肉。羊肉卤则是清真教门的食品。

清代旗人红白喜事,招待客人,有一种便席叫炒菜面,就是几个炒菜喝酒,然后吃面,这面一定是吃打卤面。北京“百本张”俗曲《鸳鸯扣》《插戴》中描绘娶亲时招待客人道:

不多时太太传话说叫摆饭,那些个家人仆妇就奔走不迭,先端上八碗热菜请吃喜酒,然后吃面的小菜倒有好几十碟,螃蟹卤、鸡丝卤随人自便,以下的猪肉打卤没什么分别。里外用完手下人也都吃毕,才叫人预备车马又打扮姑爷。

从这几句曲子中,亦可见当年之饮食风尚。

在家中吃打卤面,习惯用小拉面,把面和得不软不硬,先在盆中醒一醒,消消韧性,然后取出一块,揉好擀开,切成条,在锅口上一根根地拉成细面条下在锅中,谓之小拉面。如在小饭馆中吃打卤面,那自然都是大把拉面,即所谓大把条。

馆子中吃打卤面,都是小饭馆,顶多是个二荤铺。几十年前,隆福寺街“灶温”的一窝丝面,是北京极有名的,天天客满,至于什么卤,那就随您的意了。

荞面

闲阅金息侯《清宫史略》,内中有一则记载宫中日用,十分值得分析。其文云:

皇太后宫日用猪一口,羊一只,鸡、鸭各一只……白面十五斤,荞麦面、麦子粉各一斤……

称得起数目大、品类全。当然,所谓“太后老佛爷”嘛,理应是要啥有啥,御膳房办膳,不管吃不吃也要准备好。老太婆一天当然吃不了十五斤白面,但用白面做的食品,都要预先做好,随时想吃包子,就要上包子;想吃春卷,就要上春卷,限时限刻就得端上去。不吃,自然有人吃,并有人拿这些东西去变钱,这也是清代皇宫中公开的秘密。不是嘛,当时外面一两纹银可以买一千个鸡蛋,而在宫中御膳房,一枚鸡蛋要报销三两银子,这都不足为奇。妙在这段记载中,却有荞麦面、麦子粉各一斤,这是较难理解的。荞麦面非但不是细粮,也不是普通的粮食,民间也很少吃,太后御膳房却每天要准备一斤。如何吃法呢?人常说,西太后要吃小窝头,而这里记载,不要玉米面、小米面,反而却要荞麦面,是怎么回事呢?可见历史书读起来的确是并不容易,时代的隔阂,生活的隔阂,有时是很难理解的。

荞麦面是北京人不常吃但又很爱吃的一种东西,那是一种别有风味的食品,吃到嘴中稍微有点粗涩之感,若加上好调料,却是很好吃的。荞麦面没有人用来蒸馒头,也很少有人用来烙饼,最多的是用来做切面条吃。它黏韧性小,不能做拉面,也切不成长条,一长就断掉了。煮熟后,上面浇肉汤,最好是羊肉雪里蕻汤,再加上辣油,味道颇为鲜美。惯吃面粉的人,冬天偶然吃顿荞麦面条,很能换换口味,吃起来很痛快。还有一种与面条相似的吃法,做饸饹吃。把荞麦面用水和好后,放在一个有许多小圆洞的漏子上,加压力,则下面出现一条条面条似的长条。有一种用木头制作的饸饹床,架在大锅上用力一压,可以压出很多饸饹,做粉条(江南叫线粉或粉丝)也用的这个工具。这种圆形荞面条煮熟后,放肉汤或放芝麻酱、醋拌着吃,都别有风味。

荞麦面在饭馆中一般是吃不到的,要吃荞麦面条,除去在家中吃而外,那时最方便的就是到天桥、鼓楼后市场或各城门脸饭摊子上吃。日本人很爱吃荞麦面条,据闻现在在日本吃碗荞麦面条价钱是很贵的。

荞麦面也能包饺子,如在荒年荒月,贫寒之家买不起白面,便用荞麦面包顿饺子吃。经过艰苦年代的人们,不少是有这个记忆的。不过有的老北京,出于对乡土风味的偏爱,有时也特地买来荞麦面包饺子,那当然不是为的省俭了。荞麦面包饺子最相宜用羊肉、红萝卜丝做馅,多放点葱花,那味道是很不错的,今天我还常常思念它呢。

扒糕

说起荞麦面食品,除去做面条、压饸饹而外,还可以做两种有特殊风味的食品:扒糕和灌肠。这是两种地道的北京民间小吃,说糕不是糕,称肠不是肠,究竟是什么,且听我慢慢道来。

烧一锅开水,最好是风箱柴火,不停地拉风箱,水噗噗地滚开着,把荞麦面一边撒入水中,一边不停地搅动,就像打糨糊一样,等到搅稠之后,便须很快撤火,不然就焦了。在锅中冷却一会儿,趁热一团团地拿起,按成碗口大小的厚饼,颜色是藕荷色,一个个放在容器中,待完全冷却,就可以切成薄片吃了。

一种是冷食法,同用淀粉制成的凉粉一起在夏天卖。吃时,小贩从瓷盆中取一块饼,用小刀切成片放在碗中,撩一点盐水、醋,加一勺调稀的芝麻酱,滴两滴辣油,再加一点腌红萝卜丝,用筷子拌一拌就可以吃了。味道咸咸的,酸酸的,有点像江南水磨年糕片一样,吃起来很滑、很韧,有荞麦香,这就叫扒糕。昔年在北京做过中小学生的人,大概都吃过吧?

把这样的东西切成薄片,放在平底锅上用熟猪油半炸半煎,煎成焦黄色,盛入盘中,淋上一点盐水蒜汁,吃起来别有风味,这就叫灌肠。其实并不是肠子,只不过有时加一点色料,做成粉红色的。记得后门外桥头上有一家铺子叫合义斋,专门卖灌肠而出名,对门还有一家铺子是以“大葫芦”为商标出名的。这是老北京爱吃的一种小吃,同爆肚等类的食品一样,既非菜,又非点心,只能说是一种很好吃的闲食罢了。

扒糕与灌肠,在近人雪印轩主的《燕都小食品杂咏》中都有诗和注,其注扒糕条云:

热天的扒糕,用荞麦面蒸成饼式,浸凉水中,食者以刀割成小条,拌醋蒜酱油等而食之。

其注煎灌肠条云:

以染红色之荞麦粉灌入猪肠内,煮熟后,刀切成块,猪油煎之,使焦,蘸盐水烂蒜而食之。

大概这位雪印轩主不大欣赏这两样纯北京味的食品,诗中说得很不好,什么色恶、蜡味等等,所以他的诗就不引了。

灌肠在西长安街另有名店叫聚仙居,有人记以诗云:

老饕习气总难除,食品精研乐有余。油炸灌肠滋味美,长安街畔聚仙居。

又咏扒糕云:

荞麦搓团样式奇,冷食热食各相宜。北平特产人称美,醋蒜还加萝卜丝。

这位是北京人,对扒糕、灌肠就大加赞赏了。

荞麦不同莜麦,它的种类很多,还有甜荞、花荞、苦荞之分。苦荞磨成面,做成凉粉是豆绿色,味道比甜荞还重,略带苦味,是凉性的东西,吃了很能解内热,近似绿豆的作用。

荞麦春天开小白花,产量低,但成熟期短,北方春夏之间逢天旱,地里出不了苗时,就改种荞麦,即使种得很晚,秋天也能有所收获,所以是救荒的好东西。荞麦皮是装枕头芯子的好材料,弹性极好,几十年不碎。我有一个荞麦皮枕芯,几十年了,跟着我南北播迁,我天天枕着它做思乡梦,真是一往情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