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北京:四九城里的风流岁月
6256600000036

第36章 老舍在北京

黄裳

《我这一辈子》在上海演得挺起劲,我愿意提前报告一下,原作者老舍先生在北京的近况。

头一次看见老舍是在玉华台饭馆里,客人差不多都到齐了他才来。服务员掀起门帘,我们就看见在院子里走进来一位中等身材胖胖的人,穿着皮大衣,走起路来一歪一歪的,不大得劲。进门一脱大衣,他上身穿着一件绿呢西装。里面是大红黑花的呢衬衫,就像美国西部的牧童的装束,底下穿的是两条蓝绸子棉套裤,扎着裤脚。太现成了,说明了这位老北京刚从美国回来。

他在美国得了腿病,严重得路都走不动,一天到晚总是蹲在北京饭店楼上。他说:“我真喜欢吃点烧饼果子,可是,出了饭店,走到东单(普通人三分钟的路程)我就得走上半天,还得歇四五回!唉!”

这位老北京还不脱他当年的风趣。大家都问他美国的近况,他一杯一杯喝着黄酒,话匣子也越开越响了,他谈到了美国的“文化”,先提到他的那本《离婚》的故事。先是给别人偷译了,加上了一个大团圆的莫名其妙的尾巴,他交涉了半天,也并没有结果。自己出版了全译本,可是并不卖。美国人搞文化,就跟做生意差不多。一本书出版,先得在各方面大做其广告,明星也能代你吹一通,戏院、药店……都得有小广告,再加上广播,那才成。否则,什么书都别想卖。

书要在美国销,还得看“时机”,还得看“刺激性”。说“刺激性”就是说造谣与空想的成分。最近一个英国人写了一本《一九五八年的英国》那么一本小说,这是描写英国共产化了以后的情形(推测)的。美国人当然很关心这个问题。照那位作者说,那时候,是一点自由也没有了的。你在家里写日记,都能用无线电给探查出来。一个人要反抗,给捉去弄死了。全书就是充满了这样的“惊险”的“幻想”。然而大卖,全书充满了阴森的谣言,所谓“哲学家”的罗素还给写了序文。

这是美国的“文化”的一例。变态的恐怖心理造成的反动。

美国人也喜欢东方的东西。纽约就在上演一出《琵琶记》,写赵五娘的故事的,请来了日本人做舞台顾问。“哟,那种服装、布景,瞧了就让人难受!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他说有那么一场,全体演员待在台上,“就好像我们京戏里《青石山》的样子。可是《青石山》多美呀,一掀帘子,二郎神、托塔天王、周仓、天兵天将,整一台,多威武多庄严。可是纽约的那个《赵五娘》啊,就不知道是一堆什么妖怪、小丑!”

他说在美国就住在一间小小的“破瓦寒窑”里面,什么地方都不敢去,连饭馆都怕去。美国有三百多国民党的特务,你碰上一个瞧瞧,那眼睛瞪得有包子那么大!有一次在哥伦比亚大学,进步的中国学生在开会,到会场上去一看,特务们在椅子上都拉上了屎!

别提美国了,一提就是一肚子气。

大家总是都还记得老舍在重庆时候的事,在国民党反动派压迫下的文化人都能体验出那种滋味。他是写小说的,可是他在那种环境下面又能写什么小说呢?他当时写过不少旧诗,抽坏烟喝坏酒,身体越来越坏,东西越写不好,他绝望极了。

可是老北京又回到了老家,老家翻了身,成了新中国的首都。新中国对这位作家的要求和期望有多么大,有多少问题,都找上了他。首先,是北京的三轮车夫的转业问题。这样的问题,在过去,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作家来管呀,可是现在不同了。老舍要帮忙解决这个问题。他已经写好了一个剧本的第一幕。他预备写这么四幕戏,解放以前,解放的过程,解放以后,翻了身,要转业了。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北京人是不愿意离开这个城市的。怎么说服他们,让他们走呢?得说明保障的问题,火车、服装,都预备好了,或者是去开垦,或者是去做矿工,得说明那美丽的前程的景致。老舍拿到了第一批去开垦的人们的来信,这是好资料。政府并不骗人,在那边有吃的,有人招待,有了自己的地,正等待春耕。像老舍这样的作家,他现在可以通知北京市政府,请市政府供给写作的材料。他向市政府要到了有关北京大杂院的种种资料。他兴致好极了,他要再亲自去看看那离别了十几年的大杂院的情形。新北京等着他去写。

要说通俗文学,老舍可是个全才。大鼓、相声,样样都来得。而且写得都入味,不像普通作家写得那么生疏。他写出来的东西,都能上口,都能流传。他接了不少订货,也已经赶出来不少成品了。

在吉祥,一天晚上,相声演员侯宝林当众宣布,他们全北京的相声同业,前天下午到北京饭店去访问了一位刚回北京来的“老朋友”,向他讨教了不少关于改造相声的问题,还请他动手先来几段新的。

关于鼓词,他很严肃地说,他理想中的新鼓词,是能充分利用口语,像史诗一样的,描写伟大的时代过程的长篇。他说对这一份工作,是有极大的兴趣,也有最大的野心的。不过这是一份沉重的工作,他很谦虚地说,他要努力去试试看!

那天吃饭,他端起杯子来,向对面的吴晗副市长干了一杯,提起了嗓门,当场表演了两句大鼓,“第一位民选的市长,他叫吴晗!”字正腔圆,获得了满屋子的彩声。他向市长致谢给他调查北京大杂院的方便。

老舍已经不是从前的老舍,他发现他的老家也已经不是从前的北京,他所熟悉的那些人物也都变了。他兴致好极了,他自己想,政府也这样鼓励他,人民也需要他,重新再写新的北京、新的中国。

一九五〇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