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马基雅维里时刻:佛罗伦萨政治思想和大西洋共和主义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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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问题及其模式(二):神意 命运和美德(3)

也许看起来,信仰和“沉思的生活”(vita contemplativa)已经取代了政治和处于道德生活核心位置的“积极生活”(vita activa),这其中当然包含着很多真理;不过必须记住,沉思也是一种活动,[54]是最适合于“上帝之国”的生活的活动,这个国的目的是认识上帝并与他同在。但是,在异教徒和基督徒的美德之间、美德和知识之间的关系却要复杂得多。把亚里士多德的目的论运用于罗马人的“德性”观,可以认为,公民美德的践行者通过战争和治国术把行动作用于他的世界,也就是作用于他本人;他是在履行作为公民的恰当职责,他是通过行动把自己塑造成亚里士多德所说的人、他从天性上应当成为的人:一个政治动物。在这个背景下,“德性”与“命运”的关系变得像是“形式”与“物质”的关系。运用“德性”——作为一个男子汉(vir)的品质——而采取的公民行动,抓住由命运抛来的无形体的环境,把它塑造成形,这也是在塑造“命运女神”本身,使之成为人类生活应有的完美形式:公民及其居住的城邦。可以认为,“德性”是塑造目的的形式原理,或者干脆就是这个目的本身。奥古斯丁的基督徒是在“上帝之国”而不是“地上之国”找到他的目标——虽然,与上帝的结合仍是用城邦的形象来思考这一事实表明,必须超越的依然是对人性的政治定义;而他用来找到这一目的的“德性”,则是波爱修斯的哲学与信仰的融合,他通过这种融合成为符合其天性的人:成为知道上帝并永远荣耀他的人。但是,波爱修斯哲学仍与“命运”,即社会生活中阴暗的一面对抗,“命运”仍然用环境来捉弄人们,而他们的职责就是把它塑造成人类应有的生活。他们的信仰将遭受的苦难整合到救赎的人生模式之中。[55]同时,救赎的灵魂既是由智慧——哲学,也是由信仰构成;有关“永恒的当下”的哲学,提供了认识现象世界和世俗世界(现在被等同于命运的领地)的手段,它通过认识作为特殊事物存在之原因的意图、目的和普遍实在,使暂时的、受制于时间的特殊事物变得可以理解。上帝把世界塑造成它应当成为的样子,人通过确定这一点而变成他们应当成为的样子。只有当“上帝之国”成为永恒的理性共同体时,人性的政治定义才能够被最终超越。

那个时刻尚未到来,并且在时间终结之前可能不会到来。人们栖身于有时限的肉体之中,哲学只能让他们相信有一种神的眼光,只要他们不能分享这种眼光,就只能靠信仰来支撑自己。可是,根据这种定义,信仰要依靠一种无时间性的眼光的保障,按这种眼光,现象界的事物是根据它们的形成所服务的目的来认识的;同时,信仰有助于塑造人们使之达到其目的,即拥有这种眼光。既然人只有从他的堕落的后果中得到救赎才能达到他的真正目的,这种“塑造”(formatio)就必须被视为“改造”(reformatio),即恢复他的已被亚当丢失的真正天性;亚里士多德式的改造是形式的恢复或回归。但是在奥古斯丁传统中有最明确的宣示,人的赎罪不可能仅靠哲学,甚至靠哲学和信仰的结合也不行,只有通过上帝恩典的行动才能使其发生,哲学、信仰和美德的实践可以祈求这种恩典,却绝对不能控制它,甚至不能认为这是好事。因此必须使亚里士多德的目的论与神恩的观念——上帝的爱的行动,从严格意义上说它是无理由的——相互协调,假如人只能通过神恩恢复其真正的形式,包括根据事物真正的形式来认识它们,那么也必须认为,《圣经》中的而不是亚里士多德的上帝最初创造万物,使其各有其天性、本质和目的,是神恩和无理由的爱的行动。如此一来,神恩就像是发生在创世与救赎之间的循环运动的起点和终点;它创造万物使之具有真正的天性,恢复它们丢失的天性。通过基督徒的德性,个人尽其能力所能及,把自己带向神恩对他本人的“改造”;但是堕落的作用导致美德与神恩之间一定是断裂的,即使像阿奎那认为“神恩不取消天性,而是让它更完美”(gratia non tollit naturam, sed perficit)。人在赎罪时将“面对面”[56]地看事物,看到神恩所塑造的事物的真正本质,甚至在赎罪的行动中的人也不能那样做——只有神恩使其成为可能。

但是,如果“命运”是历史的质料,世俗历史便仅仅是“改造”过程中所使用的辅料;它没有自己的形式,所以也没有自己的目的。波爱修斯可以被完全放入奥古斯丁的传统之中;他认为社会政治世界中的事件序列是对信仰和哲学的一系列挑战,个人要克服这种挑战,并作为天国的公民,把它们整合到他的赎罪生活之中。一切命运都是好运这一说法的意思仅仅是,每一种环境都可以被这样利用;能够赋予它意义和模式——即波爱修斯所说的“宿命”,其意思仅仅是,上帝能把历史的整体视为个人赎罪的总和。“现世”的事件序列没有被概括为赎罪的序列。但是仍然让人生疑的是,奥古斯丁把赎罪过程与帝国兴衰相分离的重大举措到底有多少效果。旨在让人赎罪的行动,是由上帝在时间中、在很难与“现世”分开的“一生”(aevum)中采取的;它们可以根据世俗历史的事件来标明日期——譬如教义上所说平日里要记住的,基督“在庞提乌斯·皮拉多的统治下受难”;按西方人的固执的政治思想,很难不从如下事实中看到某种重大的、大概还是神秘的意义:如但以理对巴比伦统治者作出预言;拔摩的使徒[57]至少像是在暗示地上的国;基督徒社团的伟大制度对君士坦丁皇帝的皈依起了一定作用。奥古斯丁把历史与末世论分开,说到底是因为他否认世俗社会的生活对灵魂得救有多大帮助。一旦有可能再一次设想,基督徒在基督律法统治之下的王国和共和国,可以取得一定程度的尘世间的正义,在有着足够的公共性、能够使个人成为“地上之国”成员的层面上,此种正义的实践可能与人通过神恩赎罪有着正面的关系,那么公共历史——在时间中扩展的“地上之国”的生活——的事件就必须被看作不仅仅是“命运”;或者不如说,必须证明公共“命运”服从神恩的行动。因此,亚里士多德关于政治共同体合乎人的天性这种学说的复兴,理所当然地导致了政治历史与末世论的重新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