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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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的思想和语言风格(1)

1

数学思维与直觉思维的区别。数学原理都是清晰可见的,但在日常生活中用不到。因为没有用之于生活的习惯,所以很少有人把心智调成数学模式。但只要微调一下,人们就能充分认识到这些数学原理的存在。数学原理是明摆着的,不用不行,应用这些定理进行推导,只有心智不健全的人才会推理错误。

但直觉思维者认为自己所用的原理藏身于日常应用之中,就在人们眼前。你只须睁开眼睛即可,无须努力。这只是一个眼光是否敏锐的问题,且眼光必须敏锐起来,因为这种原理都很微妙且数量繁多,以至于人们很难不错过一些。而漏掉一条就会得出错误结论,所以人们必须有敏锐的眼光才能洞察所有此类原理,还要有严密的逻辑,不要用这些原理推导出错误的结论。

如果数学家的眼光敏锐,就同时会是直觉思维者,因为他们不会根据已知的原理得出错误的推论;而如果直觉思维者把目光转向自己并不使用的数学原理,就会变成数学思维者。

所以,某些直觉思维者之所以不具有数学精神,乃是因为他们没有把注意力转向数学原理;而某些数学家之所以不是直觉思维者,乃是因为他们看不到眼前明摆着的东西,而是习惯了精确、简捷的数学运算,并且只有在完全掌握了数学定理之后才能进行推理,所以在不允许数学原理起作用、凭直觉思考的事情上就会茫然不知所措。这些东西几乎是看不见的,只能感受到,而最大的困难在于,对于没有亲身感知过它们的人来说,没人能让他们感知到。此类原理非常微妙且数量繁多,故非敏感且思路清晰的人无法感知,一旦感知了,也不能像在数学上那样有序地论证它们,无法做出正确和公正的判断,因为我们不能用数学方式去理解这些原理,那会成为一件无休无止的事。我们必须看一眼就明白,而不是通过一个论证过程(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这么说)。所以很少有懂直觉思维的数学家,很少有懂数学思维的直觉思维者。数学家总想用数学方法处理直觉问题——从定义出发,套个定理,推导出结论,但这根本不是直觉思维的运行方式,于是数学家们往往显得很可笑。这并不是说直觉思维并不做推理,它只是默默地、自然而然地进行,不遵循任何技术性规则,这种推导超乎所有人的理解能力,只有少数人可以感知到。

另一方面,直觉思维者习惯了看一眼就下定论,面对自己毫不理解的命题,面对推导过程中那些枯燥的定义、定理、推导步骤,他们会震惊、厌恶并有挫败感。

假如有人既不懂数学思维,也不懂直觉思维,那他肯定是智力上有障碍。

只要搞透了定义和定理,纯粹的数学家的思维就是最精密严谨的;如果定义和定理不明,他们推理的结论就不准确,错得离谱。

概念、论证之类的东西对数学来说至关重要,而纯粹的直觉思维者是没有任何耐心去触摸的,他们根本看不懂这些,并认为它们超出常规。

2

正确的理解有不同的表现。有人能正确理解某类事物,而在其他事物上则会走弯路。有人能以几个前提条件推导出结论[1]这显示出其有敏锐的判断力;另一些人则能以大量前提条件推导出结论。[2]

举例来说,前者很容易就能学会流体静力学[3]这一学问的前提假设很少,但该科的推论非常精细,只有最厉害的敏锐者才可以做到。

但他们未必精通数学,因为数学有很多前提假设。他们可能有某种聪明,可以根据少数前提假设一推到底,但完全不能根据大量前提得出结论。

所以便有两种理解力:一种能根据既有条件敏锐且深入地推导出结论,这是精准推导能力;另一种则能领悟大量的前提条件而不弄混,这就是统计[4]面的理解力。前者有力,且一击即中,后者则拥有通盘掌控的能力。而两种理解力可以不共存于一身,理解力可以强而窄,也可能广而弱。

3

习惯靠直觉做判断的人,对推理过程一窍不通,因为他们会看一眼就明白,不愿使用种种原理。反之,习惯于依据原理进行论证的人,则根本不理解直觉一事,他们无法一眼看透,只能探索原理。

4

数学和直觉。真正的雄辩之才轻视雄辩之才,真正的道德嘲笑道德,也就是说,真正的理性精神是蔑视理性的(理性判断本没有什么准绳)。

因为感性认识属于判断力,而科学属于理解力。直觉是理解力中的数学,属于判断力的一部分。

真正的哲学家轻视哲学。

5

根据准绳判断事物,就像戴表的人面对没表的人一样。一个人说:“都两个小时了。”另一个则说:“才三刻钟罢了。”我看了看表,对前者说:“你很累。”对后者说:“你的时间在飞奔。”因为只过去了一个半小时。后者说我度日如年,在凭想象下判断,我笑了笑。他不知道我是根据表做的判断。

6

我们会破坏自己的理解力,也会破坏自己的情感力。

理解力和情感力在与他人的交往中形成,也在与他人交往中毁坏。所以好的或坏的交际圈会增强或破坏这两种能力。所以最重要的就是懂得选择,以增强而非破坏它们。但在它们被增强和破坏之前,我们无从判断,所以就出现了一个死局,逃脱出局的人是幸运的。

7

一个人越有理性,就越能发现每个人都有创造力。只有平庸的人才会觉得人和人之间没有区别。

8

很多人听布道如同晚祷。[5]

9

若想有效地纠正他人,展示其错误,我们必须关注他的视角,因为从那个角度看,他一般都是正确的。我们必须承认他在那方面正确,同时向他指出他错误的一面。他会欣然接受的,因为他认为自己没有错,只是看得不全面。没有人会因为自己看得不全面而受到冒犯,但人们不喜欢被误解。之所以看得不全面,也许是因为人天然就不可能看全,而他天然无法在自己看到的那个侧面犯错,因为理性的知觉从不出错。

10

人们一般容易被自己亲自发现的理由说服,而不是被别人酝酿的理由说服。

11

各大娱乐活动都可以诱使基督徒堕落,而世人发明的一切消遣中,以戏剧最为可怕。它极其自然、细腻地表现激情,扰动我们的内心并使其生成激情,首推爱,尤其当展现的爱情非常纯洁且美好时。它看起来越纯洁,就越容易打动纯洁的灵魂。它的渲染力激起我们的自恋[6]理,于是我们立刻就心生一个愿望,想得到戏里精妙展示的那样完美的结果,我们还根据戏里情感的真挚性来塑造自己的人生观,这样的人生观会把敬畏从纯净灵魂中移除,因为他们可能会想,这样的爱才是合理的,这样去爱断然不会损害我们的纯洁。

这样,当我们走出戏院,心里就充满了爱情的美好和温柔,灵魂和理智都浸透了爱的天真纯洁,所以我们随时准备接受这种感觉的爱情,或者说我们随时准备好了,一有机会就在另一个人心里唤醒这种感情,以获得我们在戏里看到的那些美好的欢愉和伤痛。[7]

12

斯卡拉穆什[8]想一件事。博士[9]说完一切之后又说了一刻钟,他对倾诉有强烈的愿望。

13

人们爱看克莱奥布林[10]爱情中犯错,因为她并不自知,如果她没有蒙在鼓里就不可爱了[11]

14

阅读描述真情实感的文字时,我们就会感觉到那里面的真,其实它早就在我们心中,但我们并不知道。所以,我们爱上一个人,往往是因为他让我们有感觉,他展示的不是他珍贵的部分,而是我们自己的。因此这使他在我们眼里变得可爱,如果理智上还有交集,我们必然会心生爱意。

15

雄辩,靠甜言蜜语说服人,而不是靠威严服人,是暴君风范,而非王者威仪。

16

雄辩就是这种说话的本领:第一,我们讲话的对象会乐意听而不烦;第二,他们感觉自己很感兴趣,所以这种自恋的情绪让他们愿意思考。

所以,好口才就在于我们要去打通听众的脑和心,然后再考虑如何整合我们的思想和所用的表达方式。这就要求我们仔细研究人心,认识其全部的力量,然后找到最恰当的表达方式来拟合这种力量。我们必须站在听众的角度,心里试试那些说法和措辞,看是否符合听众,是否能说服自己它真能使人不得不折服。我们必须尽量使用简单、自然的措辞,不弱化,不夸张。事物光漂亮[12]行,还得扣题,不能多一分,也不得减一毫。

17

河流就是自动行走的路,把我们带到想去的地方。

18

当我们尚不理解一件事的真相时,有一个能决定人思考的常见的错误信念,那是有益的,比如把季节的变化、疾病的发展等归咎于月亮。面对自己无法理解的事,好奇又躁动,这是人类的一大通病,与其好奇而无果,不如共信一个错误。

爱比克泰德[13]蒙田和所罗门·图尔吉[14]写作风格,是最通俗、最发人深省、最令人回味且引用最多的,因为它们全是日常谈话中产生的思想。我们说“月亮是一切的原因”这种一般人都相信的错误时,永远不会忘记所罗门·图尔吉曾说,当我们不理解一件事的真相时,能共信一个错误是一种优势,也就是上述思想。

19

写一本书最后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开篇。

20

条理。为什么必须要我把美德分成四条而不是六条?为什么非要把美德一分为二又二分为四?为什么是“忍耐与节制”[15]不是“顺应自然”[16]柏拉图说的“处理私事时要公正”等?

而你可能会回答,真理可以包罗万象啊。确实如此,但你总得解释这个囊括万物的真理,否则就毫无用处,而要解释时,要把这句囊括一切真理的格言分解开来时,你会发现一切都乱成了一团,而总结那一言本是为了避免这种混乱。所以,当真理包罗于一言之中时,各条真理就像同时被封进了盒子,没什么用了。真理只在自然的混沌之中显身,自然规定它们彼此不得互相包罗。

21

自然使所有真理彼此独立,而人力却要使它们彼此依存,而这是不自然的。每个真理都有自己的位置。

22

请不要说我的话毫无新意。我处理主题的方式是新的。我们打网球时,双方打的是同一个球,但总有一个人打得更好些。

可能你马上又会说,我使用的是陈词滥调。我的回答方式和上面一样。同样的措辞在另一种安排下就有了新的思想,同样的思想换一种排序难道不是新的?

23

词语排列方式不同,就会产生不同的句意,而意思排列方式不同就会产生不同的效果。

24

语言。当我们需要休息且时间也合适时,我们换脑子是为了休息,而不是为了其他。无休止的休息使人疲累,而总是疲累会使我们枯萎,我们会神游。人们不想取悦我们而想从我们这儿得到东西时,就会给我们硬币,我们会因为硬币而乐意付出,但扭曲的贪念正好相反,它不想给硬币也不想给我们愉悦。

25

雄辩。它需要使人愉悦且感觉真实,但使人愉悦本身必须来自真实。

26

雄辩就是给思想画肖像,而画完后多添几笔的人就是在作画而不是写真了。

27

杂记:语言。生拉硬扯地搞对称词句,就像开扇假窗以求对称一样。他们的原则不是要说得准确,而是要做个字词上的姿态。

28

对称是一眼可辨的。对称美就是一个事实:看不出什么不同,就像人的脸。而对于人脸来说,好像很凑巧,左右对称即可,无须上下或前后对称。

29

读到自然流畅的文风,我们会感到惊喜,因为我们本来要看到一个作家,结果遇到了一个人。而品位高雅的人看书,原本期待遇到一个人,但常看到一个作家。“你是作为一个诗人[17]发言,而不是作为一个人。”

朴实不工的文风适宜一切,甚至适宜神学,这样说的人才是真的在向自然致敬。

30

只有心灵愿意敞开,我们才会张开耳朵聆听。正直是判断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