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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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的思想和语言风格(2)

简单即美,心灵判其为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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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18]指责的西塞罗[19]种错误的美,自有其崇拜者,人数还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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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与美都有某种标准,标准就是一种联系,是我们的天性——无论它本来是刚强的还是软弱的——和美好事物之间的联系。

照此标准产生的东西都能愉悦身心,无论是建筑、歌曲、论文、诗歌、散文、女性、飞鸟、河流、树木、房屋还是服装等,凡不符合这种标准的东西都会冒犯高品位的人。

以美好事物为模板的歌曲和建筑(虽然各从其类)之间会有完美的关联,同理,以丑陋事物为模板的事物之间也是这样。丑陋的模板并不唯一,有很多种,举例来说,照着任何一种丑陋模板作就的十四行诗,就都像按照丑陋模板打扮的女人一样。[20]

要理解荒诞的十四行诗的可笑,莫过于将其与自然和美的典型做比较,然后想象一下按照那种典型打扮的女人或建造的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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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性美。我们说到了诗的美,接下来该说说数学的美、医学的美了。但我们不这样做,因为我们很了解数学研究什么,知道它充满了证明;我们也了解医学的研究对象,它就是治疗。

但我们不知道诗到底研究什么、美妙来自何处。我们不知道诗模仿的自然模板是什么。因为缺乏了解,我们发明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词语和行话,比如“黄金时代”“我们这个时代的奇迹”“天命使然”等,来赞扬诗的美。

夸张修辞也是一个模板。而如果谁夸张地想象一个女人,就会看到一个漂亮的女孩用镜子和链子装饰自己,他会觉得好笑,因为我们很了解女性美,不能像描述诗性美一样夸张女性美。但不懂女性美的人会欣赏她这副打扮,还会有很多村庄把她奉为女王,所以我们把基于丑陋模板的十四行诗叫作“村姑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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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个人没有打出诗人的招牌,就不可能以擅长作诗著名。数学家等也是如此。但通人[21]希望自己有标签,觉得诗人和绣工这两个职业没多少不同。

通人并非诗人或数学家之类,但他们拥有这一切能力,且是各个领域的鉴定人。没人知道他们的标签是什么。他们来到人群中,无论别人在聊什么,他们都可以自然地谈起来。我们无法揣度他们到底是诗人还是数学家,除了在他们应用自己的学识时。但要记住这就是他们的特点,所以,当我们讨论的不是演讲的问题时,不能说他们是演说家,讨论演讲时才能这样称呼他们。

所以,遇到通人而称呼他为“大诗人”,就是虚伪的赞扬。没人邀请他鉴赏某首诗时,“诗人”的标签是一种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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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其实无法评价别人说“他是一个数学家”“他是一个牧师”或“他是个雄辩家”,只能说“他是一个绅士”。我只能悦纳优雅这种品质。当人们看到一个人就想到其著作,这显然不好。除非你自己偶尔也使用一种才华(凡事不可过量),而对方正在使用这种才华,不然我不希望你觉得别人就是那样的人,否则某一种品质就会占上风,成为那个人的标签。千万别夸一个人是健谈的,除非他正谈笑风生,只有这时候我们才可以认为他口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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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充满了各种需要,最喜欢能同时满足他各个方面的需要的人。有人介绍我说:“他是大数学家。”但我跟数学真的没什么关系,这只是给我贴了个标签。“他是一个勇士”,这就把我困成了一座城。所以,我需要的是一个正直的人,能调整自己以满足我的所有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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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我们不可能知道应当知道的一切,那么我们就应当对一切都略懂一些,因为对一切都略懂要比懂一件事的一切要好得多。这种万事通是最美好不过的了。假使能两者兼有,当然更好,但如果必须做出选择,那就必选前者。世界选择这样认为,也选择这样做,而世界的选择通常是对的。

38

诗人不是实在人。

39

“如果雷电落到洼地上,那么……”诗人就这么天马行空。

只会做这种推理的人是不可信的,论据不足啊。

40

要想证明用来证明论点的论据,就得反过来把论点当作论据。

我们一般认为难点在于想要证明什么,而后就能有更明确的证据。所以,当我们想证明一个普遍命题或定律时,就把它应用在个案上;而如果我们想论证个案,又反过来从普遍定律入手。我们总认为,目标论点是需要证明的,使用的论据则是不证自明的。当我们提出一个命题要证明它时,先假定它是需要证明的而论据是不证自明的,这样我们就容易理解了。但这是一种幻觉。

41

马提亚尔[22]警句:“人类喜欢心怀恶意,但不针对独眼的人或不幸的人,而专门针对幸运的人和骄傲的人。否则,人会被误解。”

欲念是我们所有行为的根源,欲念即人性……所以我们必须使那些心怀人道和柔情的人愉悦。警句[23]关于两个独眼人的部分毫无价值,因为它并不能慰藉残疾的人,只是给作者添了一丝荣光。所有只为作者自己而存在的文字都毫无价值。他删除了昭示野心的装饰。[24]

42

直称国王为“王孙”会让人很开心,因为这给他降低了级别。

43

谈到自己的作品时,有些作家会说“我的书”“我的注解版”“我著的史书”等,他们就像那些有个住处就张口闭口都是“我的房子”的小市民。一本著作中众人的东西往往比作者自己的东西多,所以他们最好说“我们的书”“我们的注解”“我们的史书”[25]。

44

你想让别人相信你的善良吗?那就不要说这件事。

45

语言就是密码,但解码时并非字母变字母,而是词变词,所以未知的语言是可以解读的。

46

满篇妙语的人,品质恶劣。

47

有些人口头讲得好,落笔则很差,因为情境和听众会温暖他们,从他们心灵中引出很多东西来,而没有这种温暖时,他们是想不到这些的。

48

当我们发现一篇论文里频繁重复一些字词,就会想修改它们,却发现它们用得其实很贴切,所以改了便可能糟蹋了。我们最好不要动它们。这是一个标志,我们的企图其实是嫉妒的产物,嫉妒是盲目的,所以我们看不到这种措辞在此处并非不当,因为本没有什么通用规范。

49

自然真实的面目被掩盖。不再有国王、教皇、主教,只有一个威严的君王(称呼其他也行)。不再有帝都巴黎,很多地方都要称为“巴黎”,巴黎和很多地方都要称为“王国的首都”。[26]

50

同一个意思,措辞一变就不同了。意思因措辞而有尊严,而非措辞因意思而高贵。应该找几个例子……

51

怀疑论者,都是偏执造成的。

52

没有人会把别人称为笛卡儿派[27]除非他自己就是笛卡儿派的。学究才会说别人是学究,外省人才会说别人是外省人,我打赌是出版商给《致外省人信札》加的“外省人”这个词。

53

一辆马车“在颠簸”和“颠翻了”,含义不同;“云游四方”和“滋扰生事”,不是一回事。(梅特尔先生[28]于行乞修士的辩论。)

54

杂记。一种说话方式:“真希望我当时愿意全力以赴。”

55

钥匙之德是开启,钩子之德是拉近。

56

猜一下这是什么意思:“我给您添麻烦了。”但红衣主教[29]想说这种话让人猜来猜去。

“我的精神很不安。”改说“我很不安”要好点儿。

57

我对这种客气话总感到不快:“我给您添了很多麻烦”“怕打扰到您”“怕打搅您太久了”。这是取悦听众,还是惹怒他们?

58

这样说并不叫优雅:“请您原谅。”让我无法原谅的只是这句抱歉的话。还有“有渎尊听……”这些套话是唯一不好的地方。

59

“扑灭叛乱的火把”,太华丽;“他那躁动不安的才华”:两对多余且宏大的词。

注释:

[1]如福尔摩斯。这是逻辑学的精髓,也就是哲学使用的方法。

[2]如国事繁忙的皇帝,必须梳理繁杂的信息。这是统计学的精髓。

[3]于物理学范畴。

[4]文是数学,但帕斯卡的数学,有时表示统计,统计能力可以简单地理解为概括能力。

[5]晚祷后人就该睡觉了,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听布道的时候不好好听,打盹儿。

[6]里说的自恋,其实就是新精神分析学派所谓的四大动力(力比多、攻击性驱力、关系、自恋)之一,也可以叫“自爱”。在这个语境中,它并非贬义词,而是中性的。下面“爱自己”或“自爱”指的也是它。

[7]本大师罗伯特·麦基说,如果剧本像生活一样,那谁还看啊。

[8]大利传统喜剧中的丑角,懦弱而爱吹牛。

[9]大利传统喜剧中的一种角色,爱滔滔不绝。

[10]林斯的公主,后为科林斯女王,是玛德莱娜·斯居代里所著传奇小说系列《阿特蒙纳:居鲁士大帝》中的人物,她痴情于自己的大臣迈兰特,但她“爱他却不知自己在爱,并一直处于这个错误中,而当她意识到时,这份爱情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了”。

[11]种创作手法叫情境反讽(Situational irony),也就是角色不知道真相,但观众知道真相,所以角色在出丑,观众在笑。喜剧如小品中常用这种信息不对称来制造“包袱”。

[12]处的“漂亮”,指语言的逻辑缜密、无漏洞,是帕斯卡对自己的最低要求。

[13]比克泰德(约50—约130),古罗马哲学家,斯多亚学派代表人物之一。

[14]其实是帕斯卡的一个笔名,作品为《致外省人信札》,乃法国散文的典范之作。

[15]多亚学派的格言。

[16]壁鸠鲁学派的格言。

[17]古代希腊、罗马,文体只有诗这一种,甚至论文也要写成诗。所以当时诗人等同于作家。

[18]注意,帕斯卡的“我们”有时等于“我”。

[19]塞罗(前106—前43),古罗马政治家、雄辩家、哲学家,被指责文章违反了简朴的原则。

[20]家稗官野记讲过一个笑话。滑铁卢之战中,拿破仑输给了能力平平的威灵顿。拿破仑没有亲自指挥战争,而是在帐篷里休息,原因是要吸食鸦片。吸食鸦片的原因是要止痛,拿破仑疼痛难忍的原因是痔疮恶化,痔疮恶化的原因是穿紧身裤,他穿紧身裤是因为当时整个巴黎都流行这样穿。紧身裤就可以被称为丑陋的典型。

[21]不仅文理皆通还广泛深钻各个学科的人,比如帕斯卡自己。

[22]提亚尔(约40—约103),古罗马诗人,写过很多讽刺诗。

[23]实这是另一个警句了,来自波·罗雅尔修道院1659年出版的《警言选》。

[24]出古罗马诗人贺拉斯(前64—前8)。

[25]以在行文中,读者可以注意一下,很多“我们”都指帕斯卡自己。

[26]一则是仿照《圣经》中对末世的描述写的。

[27]卡儿(1596—1650),法国哲学家、物理学家、数学家,解析几何之父,黑格尔口中的“现代哲学之父”。他与帕斯卡很有渊源。帕斯卡十六岁时就发表了一篇圆锥曲线方面的论文,备受推崇,很快引起了笛卡儿的注意。笛卡儿一开始根本不相信这是一个少年写的,还以为是他父亲代为捉刀。笛卡儿的名言是“我思故我在”。帕斯卡继承了这个思想。但帕斯卡和笛卡儿最大的差异在于,笛卡儿试图以形而上学的理性推导来验证上帝的存在、论证物质世界的可知性,而帕斯卡则看到理性的局限,在无限的宇宙面前,体会到人的脆弱、痛苦及有限性。

[28]国名士,强烈抨击行乞修士。行乞修士又译“托钵僧”,也就是放弃任何财产(教会是有自己的财产的)、只靠施舍的一派天主教徒。此类人主张清贫是救赎之路,云游布道,但后来很多人冒充托钵僧,且售卖各种假的圣物骗钱,导致名声不佳。

[29]里指马萨林(1602—1661),法国首相(1643—1661),枢机主教,首相任内继承了黎世留的铁血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