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
6321600000004

第4章 没有信仰的人的不幸(1)

60[1]

第一部分:无信仰者的悲伤。

第二部分:有信仰者的幸福。

或:

第一部分:天性被侵蚀,从人性本身即可看出。

第二部分:有一种救赎,根据理性推导[2]

61

顺序。我可以按这个顺序写这本书:先讨论一下整个人类的虚妄,然后展示普通人的虚妄,再说说哲学家的虚妄——怀疑主义者、斯多亚派。但并不一定严格按照这个顺序。对于这个主题,我略微懂一点儿,也知道懂它的人何其少。人类的任何学科都没能把握住它。圣托马斯[3]没掌握住。数学[4]握住了它,但数学太深奥了,不能用。

62

第一部分的序言。要谈一下那些讨论“我是谁”的人。谈那些使我们难过和疲惫的沙伦[5]章节分目;谈蒙田[6]混乱,他深知自己缺乏条理,从一个主题跳到另一个主题,他说这是时尚,是有意为之的。

他愚蠢地大讲自己!这无时无刻不在违反他自己的箴言。人人都会犯错,但他违反出自他本人的箴言。一开始的大设计就出了问题。由于智力软弱而偶尔讲蠢话是常见的毛病,但有计划地说蠢话就令人很难容忍了,比如他说……

63

蒙田。蒙田的错误很大。轻佻的措辞,很糟糕,不管古尔内女士[7]么说都无用。“没有眼睛的人”那部分,轻信;“化圆为方”[8]更大的世界,无知。还有他关于自杀、死亡的观点。他鼓励人们对救赎采取冷漠的态度,无须敬畏,无须忏悔。他的书不是为了传道写的,所以本无须涉及宗教,但我们总不能鼓励人远离信仰。我们可以原谅他几处对生活的散漫、放荡的观点,但我们无法原谅他那种对待死亡的纯异教徒观点。如果一个人一点儿都不想像一个基督徒那样死去[9]那他必然已经完全放弃了虔诚。所以,蒙田在全书里提到死亡时,都是怯懦、软弱的。

64

我在自己身上而非蒙田身上,发现了我在他那里看到的一切。

65

蒙田论文的优点,只有辛苦探究才能懂,而其缺点(不是指他的道德)却是立刻就可以纠正的,只要告诉他,他讨论了太多的琐事,谈自己也谈得太多。

66

人必须认识自己。如果这无法帮助你发现真理,那么至少可以作为一种生活准则,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67

各自然学科的虚妄。当我在痛苦中不知所措时,自然科学并不能给我带来安慰,但心怀信仰永远是我对自然科学的无知的一种补偿。

68

人们从未被教导要成为绅士,而是被教导成为其他各种各样的人,但人们常夸耀自己懂怎么做绅士,远多于懂其他东西。他们只会在自己不懂的事情上装懂来装饰自己。

69

两个极限[10]间。读得太快或太慢,就什么都读不懂。

70

自然……自然将我们小心地置于中心,所以,如果我们改变了天平的一端,另一端也会随之改变。我行动,动物奔跑。[11]使我相信,我们大脑里就像装着弹簧,每压一下都会反弹。

71

太多和太少的酒。一滴都不给他,他就不可能发现真理;给他太多,结果也是一样。

72

人的伟大与渺小。我们天性中的知识,把我们引向讨论这个问题。如果它都不是真的,关于人,还有什么是真的?如果它是真的,人就有充分的理由谦卑,被迫设法降低自己的位置。缺乏这种认知,人便无法在天地间立足,所以我希望在深入研究自然之前,人能先认真并有闲暇审视自然,并反观自己,了解人的伟大与渺小。……那么就让人把目光从周围的小事物上移开,去思索整个自然的全部恢宏吧。让他目视那灿烂的光,那光如同一盏永恒的灯照耀着宇宙;让他明白,与太阳描绘的巨大轨道比起来,地球就像一个小点。让他惊奇,与苍穹中星辰的运行轨迹相比,太阳的轨道如一粒微尘。但是,如果我们的目光无法再延伸,就让想象突破限制,我们很快就会耗尽物质自然为我们提供的想象力。整个可见的世界只是自然广阔怀抱中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原子[12]任何概念都无法描述这种失衡的比例。我们尽可以把概念膨胀到超乎最狂野的想象,但比起事情的真相,我们只不过产生了另一些原子。它是一个无穷大的球体,处处都是球心,找不到球面。[13]之,我们的想象在空间的无限性面前完全失去了效力,这是上帝的全能力量最明显的标记。

回到人本身,让人对比万物存在去思考自己是什么吧,让他审视迷失在自然的这个偏僻的角落里的自己,让他从他所在的这个小细胞(我说的是宇宙)里,去评估地球、王国、城市和他自己的真正价值吧。在无限之中,人是什么?

而为了向他展示另一件同样惊人的盛况,可以让他仔细观察他所知道的最微小的东西。给他一只小虫子,身体很小,各个部分更小,四肢里有关节,有血管,血管里有血液,血液中有体液[14]体液里有微滴,微滴里有蒸汽。让他穷尽自己创造概念的能力,把最后的气再分解,把他能够想到的最末节的概念放在我们的论述的后面。也许他会想,那就是自然中的基本粒子了吧。但我要让他看到这个最小的粒子还能进一步裂为深渊。我要展示的不是可见的宇宙,而是叫他把自己所能想象到的最广阔的自然整个儿塞进这一个原子里去,让他明白存在无限多的宇宙,每个宇宙里还有另一番天地、另一个浩瀚的宇宙,每个宇宙都有自己的苍穹、自己的行星、自己的地球,其比例的失衡和这个可见的世界雷同。每个地球上都有动物,有最小的虫子,在这个虫子中又有无穷多的宇宙,每个宇宙的虫子中又有无穷多个宇宙……如此,无穷无尽,无休无止。让他对那些宇宙的微小和广漠感到震惊,茫然不知所措。

谁能不惊叹于这个事实:我们的身体刚刚在宇宙中还是渺小不可见的(这个宇宙在宇宙全体的怀抱中也是渺小不可见的),而在无法触摸的虚无面前,突然变成了一个巨人、一个宇宙,甚至一个全体?这样打量着自己,人会恐惧,他看到自己被自然锁在无限和虚无这两个无底深渊之间的一个身体里,会不会对这奇异景象感到战栗?而且我相信,当他的好奇心变成赞叹,他就更会愿意默默地思考,而不是用假说[15]进行研究。

人在自然面前到底是什么?对无限而言就是虚空,对虚空而言就是全体,他是无限和全体之间的一个中间项。他距离理解这两个极端都无穷远,对他来说,事物的起源和结尾都藏在一个绝对无法看穿的秘密之中,他既看不到他从中而来的那个虚无,也看不到他深陷其中的那个无限。

人处在不明白事物的起始也不明白事物的归宿的永恒绝望之中,唯一可做的只能是研究可见的那部分中间事物。万物生自虚无而趋向无穷,谁能领会这神奇的过程?这些奇迹的创造者会理解这过程,任何他人都无法做到。

还没考虑两端的极限,人们就贸然跑去研究自然了,就好像自己在自然面前有任何分量似的。他们提出的理论像虚无和全体一样,需要无限延展下去。他们希望理解事物的起源,进而认识全体。当然,如果不依靠臆测(或与自然等同的无限能力),他们是无法完成这项计划的。

如果见识广博,我们就能理解,自然把自己与造物主的形象镌刻在一切事物上,万物几乎都带着这种双重无限性。所以我们看到,所有学科在各自的研究领域内都有更进一步的可能,永无止境。比如,谁会怀疑几何学有无穷无尽的问题有待解决?单就其前提假设的繁多和细密而言,每个学科都是没有尽头的,因为很显然,原理本身是不能自证的,还需要以别的原理为基础,而这些原理又需要别的原理来支撑,因此原理根本就不是终极的,所以我们就规定某些命题是原理,不然就无法进行推导了。同理,在物质世界,我们把能感知到的最小粒子作为研究对象,但物质有无限可分的属性。

科学的两端有两个无穷,无穷大比无穷小好理解一些,所以,只有少数人假装无所不知。德谟克利特[16]:“我要论述一切。”

无穷小比无穷大更难处理。哲学家常自夸抵达了它,结果摔了跟头。这种傲慢产生了很多诸如《万物原理》《哲学原理》[17]类的作品,真的和那本《论一切可知》[18]样浮夸和刺眼,虽然乍一看两者不一样。

我们天生相信自己有能力抵达事物的核心,而不是把握其边边角角,但可见世界显然已经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范围。我们因为比微小事物大,所以相信自己能够把握它们,但理解虚无并不比理解全体需要更少的能力。理解两个无穷,都需要无限的能力,我觉得真得理解了万物的终极原理才能真正懂得两种无穷。这两种无穷,互相依存,互相转化,相隔无限之远又交汇为一,可以且只能在上帝那里交汇。

所以让我们认识自己的有穷吧,我们是可以用有限数字衡量的,我们不是“全部”。我们的存在属性阻止我们认识我们起初是如何生自虚无的,我们渺小的存在则遮住我们的眼睛,使我们看不见无限。

我们的理性之于思想世界,正如我们的身体之于无限的自然。

我们被锁在两个永远无法触及的极限之间,这一困境使我们在两个方向上都无能为力。感官无法感知极限:声音太大会震聋耳朵,光太亮会闪瞎眼睛,离得太远或太近都看不清,文章太长或太言简意赅都会让人看不懂,太多的真理会让人无所适从(比如我知道,有些人无法理解用负无穷减4结果还是负无穷)。原理太过不言自明,就会令人难以置信。太多快乐会让人疲惫。太多和声会让音乐刺耳。恩情太重会令我们不安,我们希望有能力多报答一些。只要可以偿还,恩情就都令人愉悦;恩情超过可以报答的程度,憎恨会取代感激。[19]们感觉不到极限的热和极限的冷。[20]何属性只要过度,就蔑视人,感官无法感知,我们不再是感觉它,而是忍受它。太年轻和太老都有碍心智,懂太多和太少同理。总之,极限事物对于我们来说仿佛根本就不存在,我们也不在它们眼里,它们回避我们,我们也躲开它们。

这便是我们的现实,我们既不能拥有某些知识,也无法绝对无知。我们航行在无垠的区域里,永远在不确定地漂流,被从一头推向另一头。我们想抓住一个点把自己固定下来,它却摇摆着离我们而去。我们追赶,它却拒绝被掌握,滑开、溜走并进入一场永恒的逃遁。没有任何东西为我们停留。我们生来如此,这是最违反我们的意愿的;我们急欲找到一处坚硬稳固的地面、一个可靠且确定的基础,来搭建一座通往无限的高塔。但我们的整个地基破裂了,大地裂为深渊。

所以,就让我们停止寻找定点和永恒吧。影影绰绰的有限总在捉弄我们的理性,两种无限之间根本不存在一个永远不变的有限,因为无限包括有限并脱离有限。

如果深知这一点,我相信人们就不会再躁动了,而是各自在自然所安排的状态中气定神闲。既然我们被命运安排在这个区间,而且永远与两端保持无穷远的距离,那么,多了解一点儿宇宙,对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多了解一点儿,也只能高一点儿,但他一直离两端无穷之远,正如生命的长度之于永恒,再多活十年也一样。

在无限面前,所有的有限都是平等的,我们找不到任何理由去关注这个有限而不是那个有限。单是把自己和有限一比,就让我们很痛苦了。

如果人类主要研究自己,也能看到前进的无力。部分怎么能把握全体呢?而也许他认为自己至少能懂身处其中的那一小部分,但世界的各部分是普遍联系在一起的整体,又两两相连,我相信,如果不了解全体,不了解别的部分,就不可能了解某个部分。

比如,人和他所知道的一切是相连的。他需要空间以容身,需要时间以存续,需要运动以存活,需要构成躯体的元素,需要热量和食物的滋养,还要有空气以呼吸……他看见光,感觉到物体……总之,他与万物相连并依存万物而存在。所以,要弄懂人,就得知道为什么他需要空气,而要认识空气就得知道它和人的生命是什么关系……没有空气就没有火,所以要认识空气,就必须认识火。因此,想要理解一件事物,我们必须了解与之相关的其他事物。

一切事物既是因又是果,既相互依存又独立,既直接又间接,我们都由一条自然而不可思议的锁链紧紧相连,最遥远和最异质的东西都连在一起。所以我认为,不认识全体就无法认识部分,同样,不细致了解各部分,就无法认识全体。

(万物永恒存在——独立存在也好,存在于上帝之中也好——这应该使我们短促的生命感到震惊。大自然的固定而恒定的不变性,与我们身体中持续进行的变化一比,必然同样会使我们震惊。)

我们无力参透万物,终极原因就是一个事实:事物是一维的,而我们有两种相反属性,灵魂和肉身,不属同种。其中,理智部分不可能不是精神的,而如果有人认为我们只是肉体,那我们就绝对无法认识任何事物了,因为物质能够认识物质是根本无法理解的。我们无法想象物质怎么认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