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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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没有信仰的人的不幸(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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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治愈忧伤和不和,因为我们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侵犯者和被侵犯者都不再是同一个人。就像我们这个民族,我们曾经分裂,但隔两代后又合一了。他们还是法国人,但已不是以前的法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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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十年,人就很难再爱同一个人了。我确信。她已经不是那个她,他也一样。他当时年少,她也是。现在她完全不同了。假如她没变,也许他还会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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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从不同的角度进行观察,而且用不同的眼睛,我不觉得他们会发现同一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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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人天然轻信又多疑,胆小又鲁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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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特点:不独立存在,渴望独立存在,有各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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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状况:无常、容易厌倦、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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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逐过所钟情的对象后感到的厌倦。男人悠然地住在家里。

而如果他看到一个迷住他的女人,高兴地玩了五六天后回归原来的生活方式,他就会感到悲伤。这种事再常见不过了。[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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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属性在于运动[56]完全的静息就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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躁动。如果一个士兵或劳工埋怨自己工作辛苦,那就让他什么都不做,看看他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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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倦。对一个人来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全然的休息:没有激情,无事可做,没有娱乐,也不学习。这时他会感到自己的渺小、凄凉、匮乏[57]不独立存在、脆弱、虚无,灵魂深处很快就会升腾起倦怠、忧郁、悲哀、烦恼、躁动、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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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恺撒年纪够大,不会以征服世界为乐的。征伐游戏对奥古斯都或亚历山大来说才是最好的,他们都很年轻,所以难以抑制。但恺撒本该更成熟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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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张相似的脸放在一起,会因其相似让人发笑,尽管单独看哪张脸都不会有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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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作因为和事物相似而引人称赞,但我们并不称赞事物本身!绘画何等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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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愉悦的是斗争,而非胜利。我们喜欢看动物相斗,而不是看胜利者狂暴地蹂躏失败者。我们只期待胜利的结局,但一结束我们就厌倦了。游戏是这样,追求真理同样如此。我们爱看争论中的意见交锋,而不愿深思被发现的真理;必须出现争吵,才能看得有兴致。激情也是这样。内心有矛盾碰撞,那才看得有趣,当被一种激情主宰,就只剩兽性了。我们并不追求事物,而是追求追求本身。戏剧中也是这样,如果一个场景无法激起恐惧情绪,那它就是毫无价值的,因此戏剧中会出现绝望的悲伤、贪婪的兽欲和极端的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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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儿小事就能给我们安慰,因为一点儿小事就能带来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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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仔细研究人们分别在追求什么,统归为“消遣”来理解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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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天生具备做泥瓦匠等各种职业的素质,但不能安然地独处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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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遣。当我偶尔思考人们的各种疯狂举动,他们在宫廷或战争中所遭遇的种种危险和痛苦,以及由此产生的诸多争吵、激情、大胆而糟糕的冒险等等时,我发现人们的一切不幸都来源于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们无法静静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一个生活富裕的人如果知道快乐地待在家里的方法,就不会离开家,去远渡重洋或攻城略地。购买军衔的价格本不必那么高的,但人们就是觉得待在家里是难以忍受的。人们寻找交际和进入游戏,只是因为他们不能快乐地待在自己家里。

找到我们一切痼疾的原因之后,我还想进一步发现造成这个原因的原因,而我发现了唯一的真正根源,就是我们脆弱、有限的生命天生的贫乏,太凄凉了,一旦真去思考,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我们安慰了。

我们想要什么?如果把所有可能拥有的好东西都加起来,王位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位置了。但让我们想象一下,当国王拥有他所能想象到的一切愉悦时,如果他只是考虑和思索自己的存在,不分心,那么王位带来的微弱幸福感就撑不住他。他必然会陷入对危险的恐惧,预感可能会发生的叛乱,预知没有人可以规避的死亡和疾病。所以,如果他没有所谓的消遣,他就不幸福,比懂得玩乐的底层臣民更加不开心。

所以人们才追求赌博、情人、战争和高位,并非因为这些真能带来幸福,也不是人们真觉得赌赢和猎到兔子真能得福,我们不会把这些当作天赐的礼物。我们并不追求平静、安逸的命运,那会让我们想到自己状况的不幸,我们也不是追求战争的危险、职位的辛劳,而是忙乱可以使我们暂时不去思考某些问题。于是我们就开心了。

我们有理由喜欢打猎更甚于猎物。

正因如此,人们喜欢喧嚣和动荡。所以监狱是可怕的惩罚,同理,孤独的乐趣是不可理喻的。而对国王来说,实际上他的幸福的最大来源,就是人们努力为他提供的各种消遣,使他一直分心,得享快乐。

国王身边围着一群人,专心使他分心,阻止他思考自己的存在。虽然他是国王,一旦思考自己也会陷入不幸。

一切都是为了使自己幸福而发明的消遣。有些哲学家思考过打猎的问题,认为花一整天去追一只自己并不想要的兔子是愚蠢的,这些哲学家并不了解我们的天性。兔子并不能挡住我们的视线,看不到死亡和毁灭,但打猎可以,因为追逐转移了我们的视线。

有人劝皮洛士王[58]苦追安宁,不得安宁,不追即安宁。这个忠告实施起来真是很难。

祝福一个人活得安然,就是祝福他生活幸福。这就是劝他有一种完全幸福的心态,可以悠闲地思考,而无一事苦恼。这是误解了天性。

人天然就理解自己的处境,所以在一切之中最逃避安宁,为了追求动荡,无所不用其极。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并非一种本能……

所以,我们错怪他们了。他们追求消遣[59],错误不在于追求刺激,而在于误以为追到了目标就得到了真正的幸福。正是从这个角度讲,我们才有权称其为徒劳的追逐。所以在整个问题上,指责者和被指责者都没有理解人真正的天性。

所以,当我们责备他们说,他们热切追逐的东西并不能满足他们时,他们(如果彻底想明白了)就会这样回答:他们只是想找一个能强烈地占据自己思想的东西使其无法思考自我,所以选了一个可以吸引、迷惑和热烈占据思想的东西。这样,他们的对手就无言以对了。但他们并不这样回答,因为他们并不了解自己,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所追逐的不是猎物,而是打猎本身。

跳舞时我们必须想好如何放脚。贵族真的相信打猎是一项伟大而高贵的运动,但猎人并不会这么想。

贵族们臆想,如果自己成了猎户,就能获得田园式的愉悦和安宁,并不知道自己的欲望是无法满足的。他们认为自己真的在追求安宁,其实只是在追求刺激。

他们受一种秘密本能的驱使,梦想去远方,追求能占据思想的娱乐,这是因为他们持续感觉自己不幸。[60]们还有另一种秘密的本能,是我们原始本性的伟大残余,它教导他们,幸福实际上在于安宁,而非动荡。这两种互相冲突的本能,在他们内部形成了混乱的意向,这意向隐蔽在灵魂深处而不升入意识,驱使他们通过刺激寻找安宁,总是在幻想尚未获得的满足终将到来,只要克服了面前的所有困难就能打开安宁的大门。

整个生命就这样流走了。人们通过与困难斗争来追求安宁,而当他们战胜了困难,安宁却变得令人难以忍受了。因为这时我们要么思考眼下的不幸,要么思考威胁我们的事情。即使我们看到自己四面都有充分的保护,天然扎根在心底的倦怠也会自动从深处升腾,毒气会灌满我们的思维。

所以,人是可怜的,即使没有任何理由感到很累,本性中固有的状态也会使其感到疲惫。同时人又如此轻佻,即使有千百条原因可致无聊,一件最小的事,比如打台球或打其他球,就足以使他开心了。

但你能说玩球到底有什么目的吗?明天可以向朋友们吹嘘自己比别人玩得更好。同样,另一些人则在自己家里满头大汗地向学识渊博的人证明自己又解决了一个迄今为止没人解决的代数难题。[61]有更多的人经历极大的(在我看来是愚蠢的)冒险,就是为了日后夸口自己曾攻下过某某城。最后,还有人耗尽毕生精力研究这一切,并非为了增长智慧,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懂这些。[62]种人是这群人中最愚蠢的,因为他们是有意变成这样的,只有当他们知道了这些才不再愚蠢。

还有人终其一生,每天都毫不疲倦地小赌怡情。不让他赌,而是在早上给他这一天会赢的钱,你就会使他感到不幸了。有人会说,他追求的是赌钱的乐趣而非赢钱的乐趣。那么就让他只赌不赢,他一定不会有热情的,会感到乏味。所以,他追求的也不只是娱乐,毫无激情、慢吞吞的娱乐会使他觉得无聊。他必须激动,他必须欺骗自己,并幻想自己很高兴地获得了某种不赌就不会赢的礼物;他必须为自己的激情创造一个对象,激活自己的欲望、愤怒、恐惧,以达到自己想象中的目的,就像小孩子故意把脸涂黑再吓自己一下一样。

有个人几个月前刚刚失去了自己的独生子,或者今早还在为官司和诉讼烦恼,为什么现在不考虑它们了?不必惊讶,猎狗正追得起劲儿,他六个小时来一直全身心地寻找那头野猪的下落。他不需要别的。不管一个人怎么难过,只要能引导他进入“不思考”的状态,他就能暂时幸福起来。而一个人无论多么幸福,如果没有某种激情或追逐挡住阵阵袭来的倦怠,使他开心或沉醉,他马上就会变得不安和不幸。没有消遣就没有快乐,有了消遣就没有悲伤。这同样也是位高权重者的幸福所在,有一大群人在逗他们开心,而且他们有权利使自己一直处于这种状态。

考虑一下,总督、权臣或总理是否处于这样一种状态:一大早就有一大群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拜会,使他们一整天也没有一个小时独立思考?而当他们垮台,被遣回老家,既没有财富又没有仆人随时侍奉,他们会全部陷入不幸和孤独,因为没有人阻止他们思考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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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因妻子或独子的死亡而悲伤的人,或因为打官司而烦恼的人,一时间忘了难过,貌似摆脱了一切痛苦和不安的情绪,这是为什么?我们无须惊讶,因为有人打过来一球,他必须打回去。他满心要接住从上面落下来的球来赢得比赛。手头有这件事占着,他怎么能去思考自己呢?这是一种可以占据这个伟大灵魂的牵挂,把他心里其他所有思想都赶走了。无论是生来为了认识宇宙的哲学家,还是为了判断一切事物的大法官,还是为了统治一个国家的王者,他的头脑都会完全被猎兔的事情占据。如果他不肯把自己降到这个水平,希望永远都处于紧绷的状态,那他就是更加愚蠢的了,因为他想超乎人性之上。归根结底,他是一个人[63]既不是天使也不是野兽,他只是个人罢了,所以只能做很多小事,无法完成任何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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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可以花时间去追一个球或一只野兔,这是人的快乐,甚至国王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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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遣。想到自己的存在,王位的尊严是否仍然足以使拥有者感觉幸福呢?他是否必须像普通人一样从这种思考中转移?我很能理解一个人可以不关注家庭烦恼,一心只想着跳舞,从而变得幸福。但国王也会这样获得幸福吗?追逐这些琐碎的消遣,而不是反观自己的伟大?这些东西不是同样能取悦他的心性吗?如果他的灵魂中充满了“如何根据曲子的节拍调整自己的步伐”或“如何灵巧地发球”的思想,而是转身去满心静思围绕着自己的帝王气象,那难道不是对他的愉悦的剥夺吗?让我们做个试验,让国王独自一人悠闲地思考自我,没有任何感官愉悦,心里没有任何牵挂,没有仆从……这样我们会看到一个痛苦的国王,因为他没有可转移注意力的事物。所以人们尽力避免这一点。国王身边永远都少不了一大群人,保证他处理公事后总有娱乐。他们一直关注国王的空闲,一有机会就提供愉悦和游戏,使他没有空闲。实际上,环绕在国王周围的人,密切关注国王并保证他不会有独处的时间,从而陷入思考自己的状态,因为他们知道,即使是国王,只要一思考自己的存在,就会陷入痛苦之中。

其间我谈及基督徒国王时,并未把他们当作基督徒,仅仅是当作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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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遣。人们从小就被赋予责任,照顾家族的荣誉、财产、朋友,甚至照顾朋友的荣誉和财产。光大家业、学习语言和锻炼身体的任务都压在他们身上,他们被教导要珍惜自己的健康、荣誉、财产以及他们朋友的这些东西,缺少其中任何一样,他们就会不幸福。所以他们被赋予种种事务需要操心,天一亮就开始忙碌。你会惊讶,为了让人幸福,这个方式可真奇怪!的确是这样。该怎么办呢?假使我们取消这一切操劳,他们就会看到自己,就会思考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那样就得费更多的力气去转移他们的关注点了。所以,在给了他们那么多活计之后,还得建议他们:有时间就放松一下,娱乐、玩耍,使自己的生活一直是充实的。

人心是多么空洞又充满污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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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长期研究抽象科学[64]和我同行的学者数量之少,令我失望。后来我又开始研究人,发现抽象科学不适合人类来研究。我在研究抽象科学后,比那些不懂的人更迷茫了。我原谅了人类对此类知识的匮乏,但我想至少可以在人学中找到很多同伴,因为这是最适合人类进行研究的真正领域了。但我错了,研究人的人比研究几何的人还少。正是因为不懂如何研究人,人们才去探讨其他东西。但人学也不是人应该有的知识,因为为了幸福,人最好不要了解自己,不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