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世说新语(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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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雅量第六

【题解】

本门所指为风雅恢宏的度量,即遇事镇静自若,处之泰然,这里记载的即是士人豁达处事的事例。雅量是魏晋风度中的一种,因此常被用来品评人物,很受士人的重视。

顾雍丧子

【原文】

豫章太守顾劭[1],是雍之子[2]。劭在郡卒,雍盛集僚属,自围棋。外启信至,而无儿书,虽神气不变,而心了其故。以爪掐掌,血流沾襟。宾客既散,方叹曰:“己无延陵之高[3],岂可有丧明之责[4]!”于是豁情散哀,颜色自若。

【注释】

[1]顾劭(shào):字孝则,三国时吴国人,年二十七起家为豫章太守。行善事来教化百姓。[2]雍:顾雍,字元叹,顾劭的父亲,三国时官历会稽太守、尚书令,后任丞相,执政十九年。[3]延陵之高:延陵本为春秋时吴国贵族季札的封邑(在今江苏武进),这里代指季札。据《礼记》记载,季札在儿子死后埋葬时很平静地说:“骨肉重新回到土里是命里注定的。他的魂魄则到处都可以存在。”孔子评价他这种态度合于礼。顾雍用“延陵之高”来表示对丧子持坦然的态度。[4]丧明之责:丧明,指丧失视力。《礼记·檀弓》中说,子夏死了儿子后,把眼睛哭瞎了。曾子批评他的这种行为,子夏听后连连认错。这里用“丧明之责”来表示儿子死后因悲伤过度而受到责备。

【译文】

豫章太守顾劭,是顾雍的儿子。顾劭在任内去世时,顾雍正兴味盎然地召集大批部属们欢聚,而他自己正在下围棋。外面禀告豫章的信使到了,却没有儿子的书信。顾雍虽然神情未变,但心里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用指甲掐自己的手掌,血流出来沾染了坐垫上的褥子。宾客们散去后,顾雍才叹息道:“我已经没有延陵季札失去儿子时那样高尚旷达,难道可以像子夏那样,因为丧子而哭瞎眼睛,招来众人的指责吗?”于是他放宽胸怀,抒解心中的哀痛,神色坦然自若。

【评析】

顾雍接到了儿子顾劭死去的消息,他内心感到阵痛,但在场的属下们正在愉快地下棋,为了不打扰属下们的雅兴,顾雍竟然忍着悲痛不发作。丧子之痛,该是何其悲伤,而他却能以季札丧子时候的超脱、子夏哭子失明等故事为借鉴,很快排除了哀痛之情,能有此气魄与内涵,真是让人望而生敬。

嵇康临刑奏《广陵散》

【原文】

嵇中散临刑东市[1],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2]。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3],吾靳固不与[4],《广陵散》于今绝矣!”太学生三千人上书[5],请以为师,不许。文王亦寻悔焉[6]。

【注释】

[1]嵇中散:即嵇康,字叔夜,三国时魏谯郡铚(今安徽宿州西南)人。[2]《广陵散》:琴曲名,又称《广陵止息》,是篇幅最长的琴曲之一。[3]袁孝尼:袁准,字孝尼,嵇康之好友。为人忠信正直,自甘淡泊。入晋后,官至给事中。[4]靳(jìn)固:吝惜固执。[5]太学生:太学是我国古代的最高学府,其中的学生称为太学生。[6]文王:指晋文王司马昭。

【译文】

嵇康押到东市被处决时,神色不变,向人要琴弹奏《广陵散》。演奏完说道:“袁孝尼曾经想跟我学弹此曲,我舍不得传授给他,如今《广陵散》将要成为绝响了!”当时有三千太学生上书朝廷,请求拜嵇康为师,不被准许。嵇康死后不久,晋文王司马昭也后悔杀了嵇康。

【评析】

嵇康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大师,为人耿直。在走向刑场时,三千太学生上书朝廷,请求拜嵇康为师,希望能赦免嵇康的死罪,但这种“无理要求”当然不会被当权者采纳。这正是向社会昭示了嵇康的学术地位和人格魅力,而此刻嵇康所想的,不是他那神采飞扬的生命即将终止,却是一首美妙绝伦的音乐后继无人。面对成千上万前来为他送行的人们,他弹奏了一曲《广陵散》,铮铮的琴声、神秘的曲调,飘进了每个人的心里。弹毕之后,嵇康从容引首就义,何其从容。

夏侯玄倚柱作书

【原文】

夏侯太初尝倚柱作书[1],时大雨,霹雳破所倚柱,衣服焦然,神色无变,书亦如故。宾客左右皆跌荡不得住[2]。

【注释】

[1]夏侯太初:即夏侯玄,字太初。[2]跌荡:指神色慌张,难以控制自己。

【译文】

夏侯玄曾经靠着柱子写字,当时正值大雨倾盆,雷电将他靠着的柱子给劈开了,同时烧焦了他的衣服,可是他面不改色,依旧写字。宾客和左右的人都吓得东倒西歪,控制不住自己。

【评析】

本文讲的是夏侯玄因为靠着柱子学习的时候进入忘我的状态而被雷电劈开了柱子,烧焦衣服也浑然不知的事情。他少时博学,才华出众,尤其精通玄学,被誉为“四聪”之一,他和何晏等人开创魏晋玄学的先河,是早期的玄学领袖。既然能成为一派学术的领军人物,那付出的努力必定无可估量。夏侯玄的这种学习态度我们虽然不能照葫芦画瓢,但是其中的精神也足以让我们受用。

王戎年少睿智

【原文】

王戎七岁[1],尝与诸小儿游。看道边李树多子折枝[2],诸儿竞走取之,唯戎不动。人问之,答曰:“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信然。

【注释】

[1]王戎:即王安丰,字浚冲。[2]折枝:使树枝弯曲。

【译文】

王戎七岁的时候,曾经同一些小孩子在一起玩儿。他们看到路边有一棵李树,上面结了很多李子把树枝都要压断了。小孩儿们都争着去摘李子,只有王安丰不动。有人问他,他说:“这树在路边,却还有那么多果实,说明这必是苦李。”摘下来一尝,果然如他所说。

【评析】

王戎在七岁的时候就有“神童”之称。他对事物有着异乎寻常的悟性,看待事情知道要善于思考,看问题不要光看表面现象,还要透过现象看本质。王戎善于观察、推理,通过表面现象看到事物的内在联系,这说明他的逻辑推理能力很强。

王戎观虎

【原文】

魏明帝于宣武场上断虎爪牙[1],纵百姓观之。王戎七岁,亦往看。虎承间攀栏而吼[2],其声震地,观者无不辟易颠仆[3],戎湛然不动[4],了无恐色。

【注释】

[1]魏明帝:即曹叡(ruì)。断:隔断。[2]承间:承着空隙。[3]辟易:避开,退避。颠仆(pū):跌倒。[4]湛然:安适的样子。

【译文】

魏明帝在宣武场上把老虎的爪牙包裹起来,让百姓观看。当时,七岁的王戎也前去观看。老虎乘机攀住围栏大吼起来,声音撼天动地,观看的人都惊退跌倒,王戎却神情镇定,安然不动,毫无惊恐之色。

【评析】

小王戎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处变不惊,令众人佩服。

裴楷被收

【原文】

裴叔则被收[1],神气无变,举止自若。求纸笔作书[2]。书成,救者多,乃得免。后位仪同三司[3]。

【注释】

[1]裴叔:即裴楷。收:逮捕。[2]作书:写信。[3]仪同三司:指给予三公的待遇,后成为正式官名。

【译文】

裴楷被逮捕,他面不改色,举止同往常一样自然。他索要纸笔写信。书信送出去后,很多人前来营救,因此得以免罪。后来他官至仪同三司。

【评析】

裴楷在被迫卷入政治漩涡、锒铛入狱之后,还能保持冷静从容,写书信求援。最后的事实也证明了裴楷的先见之明。裴楷的身上集中体现了一个成熟优雅的男人所应有的谨慎低调、冷静从容、勇敢坚决等优良品质。

王衍遇辱

【原文】

王夷甫尝属族人事[1],经时未行。遇于一处饮燕[2],因语之曰:“近属尊事,那得不行[3]?”族人大怒,便举樏掷其面。夷甫都无言,盥洗毕,牵王丞相臂[4],与共载去。在车中照镜语丞相曰:“汝看我眼光,乃出牛背上[5]。”

【注释】

[1]王夷甫:即王衍。[2]饮燕:宴饮、宴会。[3]那得:怎么。[4]牵:拉,引。王丞相:即王导。[5]汝看我眼光,乃出牛背上:这里是说王衍风神英俊,不愿和族人计较。

【译文】

王衍曾托族人办一件事,过了一段时间后还没有办完。一天两个人在宴会上相遇,王衍借机对这位族人说:“前些日子嘱托办的事情,怎么还没有办好呢?”族人听后大怒,便举起食盒子扔到王衍的脸上。王衍没有说一句话,盥洗完毕,他就拉着王导的手,一起坐车离开。在车上他照了照镜子对王导说:“你看我的眼光,竟超出牛背之上。”

【评析】

王衍风姿幽雅,人们都称他为“宁馨儿”,他也因此而感到自负。正因为他自视甚高,与别人说话时总会让人感觉有点趾高气扬,于是这就引起了族人的不满,还没答话就直接把饭盒扔到他脸上。而王衍经常对一些琐事并不计较,所以一句话也没有说,洗干净之后就和王导一同离开了,好像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

裴遐雅量

【原文】

裴遐在周馥所[1],馥设主人[2]。遐与人围棋,馥司马行酒[3]。遐正戏,不时为饮。司马恚,因曳遐坠地。遐还坐,举止如常,颜色不变,复戏如故。王夷甫问遐:“当时何得颜色不异?”答曰:“直是暗当故耳[4]。”

【注释】

[1]裴遐(xiá):字叔道,曾任散骑郎。周馥:字祖宣,汝南人,曾代刘淮任镇东将军,以功封永宁伯。[2]设主人:做主人宴请。[3]行酒:依次斟酒。[4]暗当:默默承受。

【译文】

裴遐在周馥家里,周馥以主人身份请客款待。裴遐和人下围棋,周馥手下的司马依次给客人斟酒。裴遐正忙于下棋,没有及时喝酒。司马很生气,便把裴遐扯倒在地。裴遐站起来后又回到座位上,举止和平时一样,脸色也没变,继续下棋。事后王衍问裴遐:“当时你怎么能做到面不改色的呢?”裴遐回答:“只是默默忍受罢了!”

【评析】

许多人都称赞裴遐是因为太过痴迷于下棋,才会全然不去计较那个劝酒司马的无礼行为。但实际上,正如后面裴遐自己所说:“我只是暗自忍受罢了。”显然,裴遐是为了不去破坏周馥家宴会友好的气氛,才会独自将这口气忍了下来。裴遐性格和善,能顾全大局,其实我们完全没有必要为了一些小事,去打乱自己开心的情绪,打破聚会友好的氛围。需要的时候,忍一忍,这样都能有个好心情,何乐而不为呢?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原文】

刘庆孙在太傅府[1],于时人士多为所构[2]。唯庾子嵩纵心事外[3],无迹可间。后以其性俭家富,说太傅令换千万[4],冀其有吝,于此可乘。太傅于众坐中问庾,庾时颓然已醉[5],帻堕几上[6],以头就穿取,徐答云:“下官家故可有两娑千万[7],随公所取。”于是乃服。后有人向庾道此,庾曰:“可谓以小人之虑,度君子之心。”

【注释】

[1]刘庆孙:即刘舆,字庆孙,中山人,为人豪爽,爱结交朋友。曾任宰府尚书郎、颍川太守、东海王司马越长史。太傅:这里指司马越,字元超,高密王泰之长子。封东海王,历任中书令、司空、太傅。晋怀帝时,代表皇族势力专擅国政。[2]构:陷害。[3]庾子嵩:即庾敳,字子嵩,晋颍川鄢陵(今属河南)人。[4]换:借贷。[5]颓然:瘫下来的样子。[6]帻(zé):头巾,中空顶圆,形制如帽子。[7]娑:当时口语,即“三”之重读。两娑千万:两三千万。

【译文】

刘舆在太傅府任长史时,很多有名望的人遭到他设计陷害,只有庾敳因为不关心政事而超然物外,没有什么空子可以利用。后来刘舆就以庾敳生性节俭,家中必定存有一笔钱为由,劝太傅司马越向庾敳借钱一千万,企望他会因吝惜而不借,这样就有了可乘之机。太傅在聚会时向庾敳提到这件事情,庾敳此时已喝得酩酊大醉,头巾落到几案上,他用头凑上去戴起来,缓缓地答道:“我家确实有两三千万,您随便拿去用吧。”这时刘舆才真的服了。后来有人把这件事告诉庾敳,庾敳说:“这可以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评析】

刘舆此人心胸狭窄,总是想设计去陷害别人,唯有庾敳没有空子给他钻。于是刘舆便怂恿太傅去庾敳处借钱,想到庾敳肯定会表现吝啬不肯借,然后找到可乘之机。可是当太傅借钱的时候,已经醉醺醺的庾敳仍然大方地答应了借钱的事情。最终刘舆没有得逞。庾敳正是自己为人旷达有雅量,所以才没有被小人陷害。后来庾敳才知道是刘舆设的计,于是就说“这简直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以闲畅定胜负

【原文】

祖士少好财[1],阮遥集好屐[2],并恒自经营,同是一累,而未判其得失。人有诣祖,见料视财物。客至,屏当未尽[3],余两小簏著背后,倾身障之[4],意未能平。或有诣阮,见自吹火蜡屐,因叹曰:“未知一生当著几量屐[5]?”

神色闲畅。于是胜负始分。

【注释】

[1]祖士少:即祖约,字士少,祖狄之弟,范阳遒县人,官历平西将军、豫州刺史。与苏峻一同谋反失败,投石勒,后被石勒所杀。[2]阮遥集:即阮孚(fú),字邀集,陈留人,官历侍中、吏部尚书、广州刺史等职。[3]屏当:料理,收拾。[4]障:遮挡。[5]量:量词,“双”的意思。

【译文】

祖约爱钱财,阮孚喜好做鞋,各自经营了相当的时间。这两样对他们来说同样是一种牵累,因而无法分辨二人的优劣高下。有人到祖约家里拜访,看到他正在查点钱财,还没来得把东西全部都完全遮盖起来,剩下两个小竹箱子,于是就将其藏在背后,侧身将其挡住,神色有些慌乱。有人去阮孚家里拜访,见他正亲自吹火给木屐上蜡,并感叹道:“不知道我这一辈子能做几双木屐啊?”说时神态安详适意。于是二人的高低优劣有了结论。

【评析】

祖约很富有,却活得很谨慎,生怕别人从哪儿冒出来夺去了他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财,所以,他过得很小心,每天都心惊胆战的。而阮孚,以做屐鞋为生,只能赚点小钱过日子,养活自己,但是他从来都不担心自己的生计,不用担心钱没地方放,或许他不知道这一辈子能做几双屐鞋。但是他很豁达,他过得悠闲自在,活得很开心。

许璪、顾和俱作丞相从事

【原文】

许侍中、顾司空俱作丞相从事[1],尔时已被遇,游宴集聚,略无不同。尝夜至丞相许戏[2],二人欢极,丞相便命使入己帐眠。顾至晓回转,不得快孰。许上床便咍台大鼾[3]。丞相顾诸客曰:“此中亦难得眠处。”

【注释】

[1]许侍中:即许璪,字思文,义兴阳羡人,官至吏部侍郎。顾司空:即顾和,字君孝,官至尚书令。[2]丞相:即王导。[3]咍(hāi)台:打鼾声。

【译文】

许璪和顾和都在丞相王导手下做从事,当时均已受到王导的赏识重用。但凡遇到游乐宴饮、宾朋聚会,两人都没有什么不同。有一次,晚上他们到王导家游玩,二人都很尽兴,王导就让他们到自己帐中睡觉。顾和翻来覆去,直到天亮都没有睡着,而许璪一上床就鼾声大作。王导回头对客人们说:“这里也是难得安眠的地方。”

【评析】

两个人的对比,简单、直白。都是受丞相的邀请留宿在丞相家,同样的境况,顾和翻来覆去折腾一晚上也没有睡着,他可能在担心着,会不会因为打呼噜而吵到丞相,会不会弄脏了他的地方引得他不高兴,也或许是在想他自己的事情,而同样的情况下许璪倒床便入睡了,说不定还做了个美梦呢!第二天,二人的精神状态就可想而知了。何必搞得自己这么狼狈呢?人,有的时候或许想得简单一点会让自己活得更自在。

庾亮大儿举止雅重

【原文】

庾太尉风仪伟长[1],不轻举止[2],时人皆以为假[3]。亮有大儿数岁,雅重之质,便自如此,人知是天性。温太真尝隐幔怛之[4],此儿神色恬然,乃徐跪曰:“君侯何以为此?”论者谓不减亮[5]。苏峻时遇害。或云:“见阿恭[6],知元规非假。”

【注释】

[1]庾太尉、元规:即庾亮。[2]不轻举止:举止不轻浮。[3]假:装模作样。[4]怛(dá):惊吓。[5]减:比……差。[6]阿恭:庾会小字。庾会,字会宗,晋太尉庾亮之长子。

【译文】

庾亮风度仪容魁梧高大,举止端庄稳重。世人认为他是装模作样。庾亮的大儿子才几岁,文雅庄重的气质生来就是那样,世人才感到这是天性使然。温峤有一次躲在帐幕后吓唬他,他神态安然,只是慢慢地跪下问道:“君侯为何要这么做?”人们认为这个小孩子不比他的父亲差。后他在苏峻起兵作乱时被害。又有人说:“见了阿恭,就知道庾亮并不是装模作样。”

【评析】

庾亮外貌俊朗,生性豁达,但是别人都认为他是装出来的。后来大家看他的儿子也继承着和他父亲一样的气质,大家才慢慢开始相信这是天性。温峤便想试探一下庾亮的儿子,本来准备吓唬他的,但是没想到先被他识破了,他反过来问温峤:“您这是在做什么呢?”想想温峤当时肯定狼狈极了。后来还是证明了庾亮确实是名副其实的雅士。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原文】

褚公于章安令迁太尉记室参军[1],名字已显而位微,人未多识。公东出,乘估客船[2],送故吏数人投钱唐亭住。尔时吴兴沈充为县令,当送客过浙江,客出,亭吏驱公移牛屋下。潮水至,沈令起彷徨,问:“牛屋下是何物?”吏云:“昨有一伧父来寄亭中[3],有尊贵客,权移之。”令有酒色,因遥问:“伧父欲食?不?姓何等?可共语。”褚因举手答曰:“河南褚季野[4]。”远近久承公名,令于是大遽[5],不敢移公,便于牛屋下修刺诣公[6]。更宰杀为馔[7],具于公前,鞭挞亭吏,欲以谢惭。公与之酌宴,言色无异,状如不觉。令送公至界。

【注释】

[1]褚公:褚裒。记室参军:将军府的重要幕僚。[2]估(gù)客船:商贩船。估客:商贩。[3]伧父:鄙贱之人。南北朝时南人篾称北人为“伧人”。[4]褚(chǔ)季野:即褚裒。[5]遽(jù):惊慌。[6]刺:名帖。[7]馔(zhuàn):指菜肴等食物。

【译文】

褚裒由章安令升迁为太尉记室参军,虽然名声很大,但是官位却很卑微,认识他的人并不多。有一次,他乘商船到东边去,送行的几位属吏与他一起投宿在钱塘驿亭。这时吴兴沈充担任县令,正要送客过钱塘江。客人来后,亭吏便将褚裒赶到牛棚里住。夜里潮水涌来时,沈充起床来回徘徊,问:“牛棚里是什么人?”亭吏说:“昨天有一个北方佬来钱塘亭投宿,由于贵客到来,暂且把他移到了那里。”沈充有些醉意,就远远地问道:“北方佬要吃饼吗?姓什么,可以一起聊聊。”褚裒举手答道:“河南褚季野。”远近的人早就知道褚裒的大名,沈充听后惊慌异常,不敢再劳烦褚裒搬过来,便在牛棚下写好帖子去拜见褚裒。而且杀鸡宰羊,设宴款待。同时在褚裒面前鞭打亭吏,以赔礼谢罪。褚裒和他一起喝酒聊天,言语神色一如既往,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沈充后来一直把他送到县界边。

【评析】

这则故事描写东晋名士褚裒面对自身遭遇的变化,能够以平常心应对,喜怒不形于色的豁达与从容;也写出沈充的前倨后恭,以及有些人特别讲究等级地位的社会风气。东晋名士皆以喜怒不形于色为风雅的重要标准,正如这则故事中的褚裒既不因为亭吏让他住牛屋而怨恨生气,也不因县令沈充酒宴于他而面露喜色。从客房到牛屋,再从牛屋到美酒佳肴的过程中,褚裒始终心态平和,表情如一,丝毫没有计较于待遇的变化,可谓做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褚裒的雅量,不仅值得欣赏,更值得后人学习。

郗鉴选婿

【原文】

郗太傅在京口[1],遣门生与王丞相书[2],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3],唯有一郎,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4],因嫁女与焉。

【注释】

[1]郗太傅:即郗鉴。曾兼徐州刺史,镇守京口。[2]门生:依附于世家豪族供差遣的人。[3]矜持:拘谨。[4]逸少:即王羲之,王导之侄。

【译文】

郗鉴在京口时,派门生给丞相王导送信,想在王家子侄中找个女婿。王导对郗鉴派来送信的人说:“你到东厢房去随便选吧。”这位门生回去禀报郗鉴道:“王家的几位男子都很好,听说您选女婿,个个庄重得有些拘谨,只有一个在东床上袒胸裸腹地躺着,仿佛不知道这回事似的。”郗鉴说:“恰恰是这个好!”一去打听,原来是王羲之,于是郗鉴就将女儿嫁给了他。

【评析】

东晋时,王家和郗家都是大家族,社会地位很高,当时的太傅郗鉴觉得自己跟王家情谊深厚,又是同朝为官,刚好自己有一个掌上明珠的宝贝女儿,生得才貌双全,就想在王家选个女婿,结为亲家。丞相王导满口应承了,要他随便挑。郗府门生去挑的时候,见个个都齐齐整整,循规蹈矩,只有东床上有位公子,袒胸裸腹地躺着,显得若无其事。门生如实给太傅禀告了,太傅立马就说,那个人就是我女婿了。后来叫过来一见,原来就是王羲之。郗鉴看到王羲之既豁达又文雅,没有任何矫饰做作的样子,便当场拍板把女儿嫁给他了。后来人们把女婿称为东床或令坦,就是出于这个故事。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东床快婿”的典故。

羊固摆宴

【原文】

过江初,拜官,舆饰供馔[1]。羊曼拜丹阳尹[2],客来蚤者,并得佳设。日晏渐罄,不复及精。随客早晚,不问贵贱。羊固拜临海[3],竟日皆美供,虽晚至,亦获盛馔。时论以固之丰华,不如曼之真率。

【注释】

[1]馔:摆宴。[2]羊曼:字延祖,泰山南城人。曾任丹阳尹,苏峻反叛时,被苏峻所杀。[3]羊固:字道安,东晋泰山人。

【译文】

朝廷南渡的初期,新任命的官员都要大摆宴席。羊曼被任命为丹阳尹时,来得早的客人都能吃到美味佳肴,天色渐晚,菜肴也逐渐被吃完,就不再有精美食物可供应了。来客不分贵贱,只有到得早晚的不同。羊固担任临海太守时,一天到晚都供应美味佳肴。有人虽然来得晚,但也可以吃到丰盛的饭菜。当时人认为,羊固宴席的丰盛华美比不上羊曼的真诚直率。

【评析】

朝廷南渡的初期,当时人们的生活水平并不高,但是同样是要宴请,羊固的酒席虽然丰盛,但是给人感觉太过殷勤,未免会让人觉得做作,这样反让来客感到拘谨、不自然了,而且当时人们崇尚“简约”,所以羊曼的酒席虽然量有限,但却流露出主人“来得早的朋友有好酒,来得晚的朋友只有剩羹”的率真态度,这样便激发了来客们的热情。显然,这样坦率不做作的心态才是真正的待客之道,因为总是客随主便的,你主人放开了,客人才好放开,彼此的感情才能更好地沟通。

周谟以火攻周顗

【原文】

周仲智饮酒醉[1],瞋目还面谓伯仁曰:“君才不如弟,而横得重名!”须臾,举蜡烛火掷伯仁。伯仁笑曰:“阿奴火攻[2],固出下策耳!”

【注释】

[1]周仲智:即周嵩。[2]周伯仁:即周顗,又称周侯。阿奴:兄对弟的爱称。火攻:出自《孙子兵法》:“火攻有五:一曰火人,二曰火积,三曰火车,四曰火军,五曰火队。凡军必知五火之变,故以火攻者,明也。”

【译文】

周嵩喝醉了酒,圆瞪双眼转过脸去对哥哥周顗说:“你的才华不如我这个弟弟,却徒有盛名。”一会儿,他举起燃着的蜡烛就投向周顗。周顗笑着说:“阿奴用火来攻我,的确是使出了下策啊!”

【评析】

周嵩嫉妒哥哥的声誉,那次喝醉酒了,便把心里埋藏的话说了出来,而周顗却笑着说“你这样做只是下策”,并不与他做口舌之争,反倒是用激将法去激励他。理解包容别人,看淡得与失,不仅能因这份平和而获得宁静和从容,而且也是避免得罪小人保全自己的一种方法。人的一生,惹气动怒的事不计其数,倘若斤斤计较这些芝麻琐事,不仅无法达到自己的目标,反而可能招来无妄之灾。反过来说,只要有自己的原则,对于这些小事一笑置之,得饶人处且饶人,以闲适的心态从容不迫地去面对,就可能会避免很多麻烦。

顾和扪虱而谈

【原文】

顾和始为扬州从事,月旦当朝[1],未入顷,停车州门外[2]。周侯诣丞相[3],历和车边。和觅虱,夷然不动。周既过,反还,指顾心曰:“此中何所有?”顾搏虱如故,徐应曰:“此中最是难测地[4]。”周侯既入,语丞相曰:“卿州吏中有一令仆才[5]。”

【注释】

[1]月旦:农历每月初一。[2]未入顷:还未入衙的片刻间。[3]周侯:即周顗。[4]此中最是难测地:心中是最难猜测的地方,即人心难测。[5]令仆:尚书令和仆射之简称。

【译文】

顾和刚担任扬州刺史的从事,每月的初一都要入衙聚会。在尚未入衙的片刻间隙,将车停在门外。周顗这时来拜访丞相王导,经过顾和的车,顾和正在安闲自在地敞开胸襟捉虱子,没有理会周侯。周顗走过去,又返回,指着顾和的心说:“这里面有什么?”顾和依然捉虱子,缓慢地答道:“这里是最难揣测的地方。”周顗走进去后对王导说:“你的属吏中有一位足以担任尚书令或仆射的人才。”

【评析】

入衙聚会之前,丞相的门口聚集了许多达官贵人,但是顾和却坐在车上抓身上的虱子。周顗走过去看他,他却仍自顾自地抓虱子,并没有感到难为情。而且他面对周顗表现出来的自然之态以及开阔的心胸得到周顗的大力赞赏,周顗也表现出豁达的心胸与高深的修养。

庾亮不动声色以安众

【原文】

庾太尉与苏峻战[1],败,率左右十余人乘小船西奔。乱兵相剥掠,射,误中舵工,应弦而倒。举船上咸失色分散,亮不动容,徐曰:“此手那可使著贼[2]!”众乃安。

【注释】

[1]庾太尉:即庾亮。[2]著贼:指射中贼兵。

【译文】

庾亮和苏峻作战,战败后带领十来个随从坐小船向西逃跑。这时苏峻的叛军正在抢夺财物,小船上庾亮的侍从就向乱兵射箭,却误中了舵工,舵工应声倒下。全船人都吓坏了,都想各自逃散。庾亮却不动声色,慢慢地说:“这样的射箭技术,怎么可能让他射击敌兵呢?”大家听后方安定下来。

【评析】

庾亮在遇到紧急情况的时候,表现出从容不迫的魄力和以稳定军心为大局的思想。

王劭、王荟共诣宣武

【原文】

王劭、王荟共诣宣武[1],正值收庾希家[2]。荟不自安,逡巡欲去[3];劭坚坐不动,待收信还,得不定[4],乃出。论者以劭为优。

【注释】

[1]王劭:字敬伦,王导第五子,官历尚书仆射、吴国内史。王荟:字敬文,王导的小儿子,官至镇军将军,死后追赠卫将军。宣武:即桓温。[2]庾希:字始彦,曾任徐、兖二州刺史。庾家是外戚,有权势,遭到桓温的忌恨,庾希的两个弟弟被桓温设计杀死,后来庾希聚众起兵,事败被杀。[3]逡(qūn)巡:有所顾忌而徘徊。[4]得不定:指得知逮捕庾希之事尚未确定。

【译文】

王劭、王荟一起去拜访宣武侯桓温,正好遇上桓温下令抓捕庾希一家。王荟坐立不安,徘徊不定地想离去。王劭却一直坚定地坐在那里,等到去逮捕的使者回来,得知逮捕庾希之事尚未确定,这才告辞出来。人们以此判定王劭较为优秀。

【评析】

王劭、王荟两个人去拜访桓温,刚好碰到其抓捕庾希一家。庾希是辅政大臣庾冰的长子,辅政大臣庾亮的侄子。桓温下令逮捕他,是要削弱颍川庾氏的实力,同时警示其他的大族。王荟见了则表现得坐立不安,焦虑烦躁,急着想要离开,表现出了他的胆怯与内心深重的危机感。相反,王劭对此就显得镇定自若,他用冷静的心理和从容的神情来暗示桓温,他无需害怕,因为这与他无关,并且这不足一惧。王劭在受威胁下所表现出的镇定自若,得到了一代枭雄桓温的刮目相看。也因为这次的表现,人们认为他要比王荟优秀。

入幕之宾

【原文】

桓宣武与郗超议芟夷朝臣[1],条牒既定[2],其夜同宿。明晨起,呼谢安、王坦之入[3],掷疏示之[4],郗犹在帐内。谢都无言,王直掷还,云:“多。”宣武取笔欲除,郗不觉,窃从帐中与宣武言。谢含笑曰:“郗生可谓入幕宾也[5]。”

【注释】

[1]桓宣武:即桓温。郗超:字嘉宾,一字景兴,晋高平金乡(今属山东)人。参与桓温废立晋帝,历任中书侍郎、司徒左长史,权势甚重。芟夷:铲除消灭。[2]条牒:条款文书。[3]王坦之:字文度,太原晋阳人。因官居北中郎将,故称王中郎。[4]疏:文书、文本。[5]“郗生”句:这里谢安采用了双关的修辞方式,说郗超既是幕府之宾,同时又是幕帐之宾,讽刺他在幕后出主意。生,即先生之简称。幕宾,本是将军、大官幕府中的属官,也称幕僚,这里同时指帐幕中的宾客。

【译文】

桓温和郗超商议铲除一些朝廷大臣,上奏文书都拟定以后,当晚二人住在一起。第二天早晨起来,桓温就招呼谢安、王坦之进来,把文书稿扔给他们看,郗超这时还睡在床帐内。谢安一言不发,王坦之又把奏疏扔还给桓温,说:“太多了。”桓温拿起笔来想删除些朝臣的名字,郗超不自觉地悄悄从帐子里和桓温说话。谢安笑着说道:“郗超真可称得上是入幕之宾了。”

【评析】

当时桓温已经是权倾朝野,外人唯恐避之不及。因为要对朝臣进行整顿撤换,而这个时候的王坦之手中已经没有军权了,再去就整顿朝臣的事情和桓温讲道理或者争论,那自然无异于鸡蛋撞石头了,免不了一不小心惹怒桓温,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而谢安就更会随机应变,他心里是觉得名单上人数太多了,但是他先是不发一言,没有去做那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当见到郗超在香帐里向桓温传话,他就不失时机地嘲讽了郗超,于是趁势缓解了由于王坦之力争而带来的紧张气氛。不免让人大呼一口气,同时也为他的机智而赞叹。成语“入幕之宾”就出自此处,现在用来比喻亲信或参与机密要事的人。

谢安泛海

【原文】

谢太傅盘桓东山时[1],与孙兴公诸人泛海戏。风起浪涌,孙、王诸人色并遽[2],便唱使还[3]。太傅神情方王,吟啸不言。舟人以公貌闲意说[4],犹去不止。既风转急[5],浪猛,诸人皆喧动不坐。公徐云:“如此,将无归[6]!”众人即承响而回[7]。于是审其量,足以镇安朝野。

【注释】

[1]谢太傅:即谢安。[2]遽:惊慌。[3]唱:高呼。[4]说:通“悦”,愉悦。[5]既:既而,不久。[6]将无:大概,恐怕。[7]承响:应声。

【译文】

谢安在东山隐居时,与孙绰等人一起出海游玩。这时,风起浪涌,孙绰和王羲之他们都神色惊慌,就高呼让船开回去。谢安却正有兴致,边吟诗边长啸,不说回去。船工因谢安神色安定而意态愉悦,便继续前进不停。一会儿,风势更强,浪涛更猛,众人又都惊恐喧哗坐不住了,谢安这才缓缓地说:“如果都这样乱成一团,我们就回不去了。”众人于是应声坐回原处。由此事可知谢安的气量,足以稳定朝野天下。

【评析】

在当时,只要是被人们称为俊杰的,必是有一定的心量气度。孙绰与王羲之在当时也是一代名士,被人们称颂,必定不是能被一般的小风小浪所能吓倒的。但是他们在一起,面对巨大的风浪所表现出来的不同反应,就更加突出了谢安的雅量,喜怒忧惧,不形于色,追求一种优雅从容的风度。谢安的处变不惊、沉着冷静是值得我们借鉴和学习的。

桓温欲诛谢安、王坦之

【原文】

桓公伏甲设馔[1],广延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2]。王甚遽,问谢曰:“当作何计?”谢神意不变,谓文度曰:“晋祚存亡[3],在此一行。”相与俱前。王之恐状,转见于色。谢之宽容,愈表于貌。望阶趋席,方作洛生咏,讽“浩浩洪流”。桓惮其旷远,乃趣解兵[4]。王、谢旧齐名,于此始判优劣。

【注释】

[1]桓公:即桓温。[2]王坦之:即王文度。[3]祚(zuò):指皇位,国运。[4]趣:赶紧、急忙。解兵:撤走伏兵。

【译文】

桓温埋伏好兵士,摆设宴席,大请朝廷中的官员,准备趁此机会将谢安和王坦之杀掉。王坦之非常担忧,他问谢安:“我们该怎么办呢?”谢安神色镇定地对王坦之说:“晋朝天下的存亡,就看我俩此行了。”于是两人一同前去赴宴。王坦之恐惧的样子,更加表现在神色上。谢安的从容镇定,也越发表现在面容上。谢安看着台阶迅速走向席位,并模仿洛阳书生吟咏的腔调,背诵“浩浩洪流”的诗句。桓温被谢安的旷达风度所震慑,便赶紧将伏兵撤走了。本来王坦之与谢安齐名,可是却由此事分出了他俩气度胆识的高下。

【评析】

此时的桓温野心急剧膨胀,摆下鸿门宴想将王坦之和谢安杀掉,因为他们趁着桓温不在的时候扶持太子当了皇帝,这便让桓温怒火中烧。两个人也都知道此去是凶多吉少,王坦之显得既紧张又担忧,而相比之下谢安对桓温这样极度危险的人物,表现出了他的心胸气度,能从容地面对生死,不卑不亢,大有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慷慨。这样的气度,却也让张狂一时的枭雄桓温为之震惊,老道的桓温没料到昔日在自己府中做司马的谢安在这种关头依旧不改其旷达风度和自若本色,一下子被他镇住了,便撤出了伏兵。而当时齐名的王坦之与谢安,也在此次的表现中分出了高下。

为性命而忍俄顷

【原文】

谢太傅与王文度共诣郗超[1],日旰未得前[2],王便欲去。谢曰:“不能为性命忍俄顷[3]?”

【注释】

[1]谢太傅:即谢安。王文度:即王坦之。[2]旰(gàn):天晚。[3]俄顷:片刻、一会儿。

【译文】

谢安和王坦之一同去拜访郗超,天色很晚了都还没有被接见。王坦之便想离开,谢安说:“难道不能为了保全性命再忍一会儿吗?”

【评析】

郗超是桓温的谋士,并和桓温交情深厚,当时的桓温权倾朝野,为人心狠手辣,所以当时的人都害怕他们,并且郗超是一个和桓温一样狡诈、奸猾的家伙。郗超让谢安和王坦之在外面等候了很长时间,王坦之急于离开,而谢安却劝说王坦之留下。忍一时之气则能长存,证明谢安有足够的器量,并考虑到长远的利益。

谢石出丑

【原文】

支道林还东[1],时贤并送于征虏亭。蔡子叔前至[2],坐近林公。谢万石后来[3],坐小远[4]。蔡暂起,谢移就其处。蔡还,见谢在焉,因合褥举谢掷地,自复坐。谢冠帻倾脱,乃徐起,振衣就席,神意甚平,不觉嗔沮[5]。坐定,谓蔡曰:“卿奇人,殆坏我面。”蔡答曰:“我本不为卿面作计。”其后二人俱不介意。

【注释】

[1]支道林:即支遁。[2]蔡子叔:即蔡系。字子叔,济阳人,有文才,官至抚军长史。[3]谢万石:即谢万。[4]小远:稍远。[5]嗔(chēn)沮:懊恼而发怒。

【译文】

支道林要回会稽去,当时的名流齐聚征虏亭为他送行。蔡系先到达,座位离支道林很近。谢万后来,就坐得稍远。蔡系暂时起身,谢万就挪到他坐过的位子上。蔡系回来后,看见谢万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就把谢万连同坐垫一起举起来扔在地上,自己重新坐回原来的位子。谢万的帽子和头巾都因此倾斜跌落,他慢慢站起,整理好衣冠后重新入座,神情安定,也没有发怒或懊恼的样子。谢万坐稳后,对蔡系说:“你这个人真怪,差点就把我的脸弄伤了。”蔡系说:“我本来就没有替你的脸考虑。”后来二人对此事都没有介意。

【评析】

这一段讲述的是送别支道林的时候发生的一个小插曲。写的是支道林的朋友为他送行,谢万因为来晚了不小心占了蔡系的座位,而蔡系的座位正好靠着支道林,蔡系回来看见了,把谢万给掀地上去了。谢万却并没有因此生气,而是气定神闲地起来坐稳后,又调侃蔡系,去缓和尴尬的局面。因此使关系转了个弯,不至于把关系都弄僵。因为他担心破坏了气氛,这是给支道林送行,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坏了大家的兴致。他表现出来的大度也正说明他具有难得的修养与容忍的度量。

郗超送米

【原文】

郗嘉宾钦崇释道安德问[1],饷米千斛[2],修书累纸,意寄殷勤。道安答直云:“损米[3],愈觉有待之为烦。”

【注释】

[1]郗嘉宾:即郗超。释道安:东晋名僧,常山扶柳人,本姓卫,相貌丑陋却机智聪明。饱读经典,以博学闻名。[2]斛:容量单位,古代十斗为一斛。[3]损:减少。

【译文】

郗超钦佩道安和尚的道德声望,送他一千斛米,还写了好几张纸的信,表达了诚恳的情意。道安只回复说:“何必减损自己的米送人呢?还写来长信,愈发感到你待人如此殷勤,真是不胜其烦啊。”

【评析】

道安和尚到了襄阳之后不仅受到了桓豁、朱序、郗超之流的达官贵人以及习凿齿这些豪富名士们的推崇、礼敬,而且还受到了东晋皇帝的礼遇。由此可以想到,道安受人敬重的程度。他为人很聪敏,从小就开始学佛,到年长一点的时候,就已经有很深的造诣了。他既不靠幻术惑众,又不靠权势压人,而门徒数百人之所以能够“洋洋济济”“自相尊敬”,靠的全是道安本人道德学问的感化。

谢安探望戴逵

【原文】

戴公从东出[1],谢太傅往看之[2]。谢本轻戴,见但与论琴书。戴既无吝色[3],而谈琴书愈妙。谢悠然知其量[4]。

【注释】

[1]戴公:即戴逵,字安道,谯郡铚县人,擅长鼓琴、绘画、铸造和雕刻,曾被征为国子博士,未就职,后移居会稽剡县。东出:这里指从会稽去往京都建康。[2]谢太傅:即谢安。[3]吝色:不乐意的神色。[4]悠然:超远闲适的样子。

【译文】

戴逵从东边会稽来到京都,谢安去探望他。谢安原本瞧不起戴逵,所以见面后,只和他谈论琴艺书法。戴逵不但没有丝毫不快的神色,反而谈得越来越精妙。谢安这才深深地发觉到了戴逵具有超然脱俗的气度。

【评析】

《晋书》列于隐逸传中,称戴逵:“性高洁,常以礼度自处,深以放达为非道。”戴逵是史上著名的雕塑家兼画家,不但能书善画,还能雕塑铸作,他曾经建造无量寿佛的木像和菩萨的木像,高达一丈六,“至于开敬,不足动心”。所以隐于帷中,密听大众的议论,不论褒贬,自会于心,以至于“精思三年,刻像乃成”。所以,他所表现出来的大气与豁然让名士谢安深深折服。

谢安与人围棋

【原文】

谢公与人围棋[1],俄而谢玄淮上信至[2]。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3]。客问淮上利害[4],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

【注释】

[1]谢公:即谢安。[2]淮上:淮河上,因淝水为淮河上游的支流,故称淮上。这里是指淝水之战。[3]徐:慢慢。[4]利害:指胜负。

【译文】

谢公和人下围棋,不一会儿谢玄从淮河前线派来信使。谢安看完信后,沉默不语,然后又慢慢地接着下棋。客人问他淮上的胜负消息,谢安说:“孩子们大破贼军。”他说话的神情举止同平常没有丝毫的差别。

【评析】

淝水之战是一场典型的以少对多的战争,也是关系东晋存亡的生死之战,当时谢安的侄子谢玄在淝水前线与前秦八十万大军对敌,国之兴亡,家之存绝,在此一举,他也不可能无动于衷。但是当胜利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谢安不动声色,依然专注于面前的棋盘,于是不得不让人对他的气度感到钦佩。据史料记载,谢安回到屋里的时候,鞋子上的齿碰到门槛折断了,他也没有觉察到,可见他的内心还是非常激动的。但他却能在众人面前,在激动难忍的时候保持好自己的风度、仪态,不得不让人佩服。

王献之遇火

【原文】

王子猷、子敬曾俱坐一室[1],上忽发火。子猷遽走避,不惶取屐;子敬神色恬然,徐唤左右扶凭而出,不异平常。世以此定二王神宇。

【注释】

[1]王子猷、子敬:即王徽之、王献之。

【译文】

王徽之、王献之兄弟俩曾一起坐在一个屋内,忽然屋上起火,王徽之赶忙逃跑,慌得连木屐都没有顾上穿;王献之却神态安然,从容不迫地叫侍从来把他扶出去,与平常没有什么不同。世人就用此事来评定二人气度的高下。

【评析】

王徽之对他的弟弟王献之非常钦佩,王献之对哥哥也很敬重,两人感情非常深厚。两人都是当时的名流,王徽之性格豪迈不羁,不修边幅,擅长真、草书;王献之书学思想高超,有远见。他曾劝父亲改体,当时不过十五六岁。他的书学见解之深似乎与年龄不相称。而且本性潇洒,超然于世俗礼法之外,面对权臣时他也从不卑躬屈膝,不违背自己的准则却能拒权臣而扶社稷。在面对危急情况的时候,他表现出镇定与超然的态度。

苻坚游魂近境

【原文】

苻坚游魂近境,谢太傅[1]谓子敬曰:“可将当轴[2],了其此处。”

【注释】

[1]谢太傅:即谢安。王子敬:即王献之。[2]当轴:官居要职者。

【译文】

苻坚像游魂似的侵扰边境,谢安对王献之说:“可以任命官居要职者为统帅,把苻坚消灭在边境之上。”

【评析】

为了抵御前秦的进攻,谢安进行了积极的军事准备。他派谢玄镇守广陵,在南迁士族和民众之中选拔精壮组成了勇猛善战的“北府兵”,并以刘牢之等为将领。他们进可攻,退可守,以逸待劳,在长江北岸紧紧守卫着京师大门。另外建立侨郡、侨州,平时务农以充军粮,闲时习武,组成了军事后备力量。这些人一部分守卫庄寨,一部分拱卫京城,在长江以南随时作好御敌准备,此外,桓冲在长江中游驻守,防止前秦从中线南下。这就形成了京师、广陵、夏口的掎角之势,谢安自己坐镇京师,遥控全局。正因为他事先已作了精心的部署,所以在后来战火燃起、情势危急的时候才能临危不惧、处变不惊。也正是这样,他把自己个性魅力中的名士风度与儒将气质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谢玄做客

【原文】

王僧弥、谢车骑共王小奴许集[1]。僧弥举酒劝谢云:“奉使君一觞。”谢曰:“可尔。”僧弥勃然起,作色曰:“汝故是吴兴溪中钓碣耳[2]!何敢诪张[3]!”谢徐抚掌而笑曰:“卫军,僧弥殊不肃省[4],乃侵陵上国也[5]。”

【注释】

[1]王僧弥:即王珉,王导之孙王珣的弟弟。谢车骑:即谢玄,谢安兄弟谢奕之子。王小奴:即王荟,小字小奴,王导的儿子,王珉的叔父。[2]钓碣(jié):钓鱼的碣奴。谢玄,小名羯,爱好钓鱼。羯与碣音同,此为双关。[3]诪(zhōu)张:放肆,狂妄。[4]肃省:恭敬检点。[5]侵陵:侵犯。

【译文】

王珉和谢玄同在王荟家里做客。王珉举起酒杯向谢玄劝酒说:“敬使君一杯。”谢玄说:“理当这样。”王珉一听就生气地站起来,变了脸色说道:“你本不过是吴兴溪中一个钓鱼的碣奴而已,怎么可以如此放肆?”谢玄慢慢地拍手笑道:“卫军(指王小奴),王珉太不恭敬俭点了,居然敢侵犯上国诸侯。”

【评析】

王珣、王珉兄弟先后娶谢家女儿为妻,同为谢氏女婿。谢安先离散了王珣夫妻,随后又让谢女与王珉离婚,两族由此成仇。故而王珉无缘无故便开始大斥谢玄。谢玄是宰相谢安之侄,自幼聪慧过人,与表兄谢朗一起,都被谢安所器重。谢玄长大后,显示出经国才略,朝廷几次召用他,他都推辞不受。后来谢玄与王珣被大将军桓温召为掾吏,不久任征西将军桓豁的司马、领南郡相,监北征诸军事。谢玄有着大将之风,对于王珉的挑衅也只不过是一笑而过,缓和了当时尴尬的局面,也显示了他的胸襟。

王珣处变不惊

【原文】

王东亭为桓宣武主簿[1],既承藉[2],有美誉,公甚敬其人地为一府之望[3]。初,见谢失仪[4],而神色自若。坐上宾客即相贬笑[5]。公曰:“不然。观其情貌,必自不凡,吾当试之。”后因月朝阁下伏[6],公于内走马直出突之,左右皆宕仆,而王不动。名价于是大重,咸云:“是公辅器也[7]。”

【注释】

[1]王东亭:即王珣。桓宣武:即桓温。[2]承藉:继承、凭借。[3]望:指有名望的人。[4]失仪:失礼。[5]相贬笑:嘲笑他。相,表示一方对另一方的动作。[6]月朝:指官府下属每月初一按例朝见长官。[7]公辅:三公,丞相。

【译文】

王珣做桓温的主簿,他凭借祖上的名位,已经拥有美好的名声,桓温很敬重他的才能和门第,他成为整个大司马府有名望的人。王珣上任之初,拜见桓温时答谢有失礼仪,但他依然神情自若。座上有客人嘲笑他,桓公说:“不是这样。看其神情举止,必定不是寻常之人。我得试试他。”后来趁着初一属吏朝见长官,王珣和同僚们一道拜伏在官署阁下,桓温骑着马从里面冲出来,两旁的人全都摇晃跌倒,只有王珣在原地一动不动。于是王珣的名声大大地提高,人们都说:“他是具有三公丞相才干的人才。”

【评析】

王珣出身书法世家,是东晋著名书法家王导之孙,王洽之子,王羲之之侄。他从小便在良好的环境里修身养性,气量与风度自然比一般人要胜一筹。尽管他在会客的时候稍有失礼,可他并不因此而显得窘迫、恐慌,而是气定神闲,桓温也并不以王珣失礼的小节而轻视他,经过他自己的亲自试验,也发现了他处变不惊与从容不迫的胆量,具有三公丞相的才干。可见古人对于人才的评价,首先看重的是他们本身的气质。

羊孚进食

【原文】

羊绥第二子孚,少有俊才,与谢益寿相好[1]。尝蚤往谢许,未食。俄而王齐、王睹来[2]。既先不相识,王向席有不说色[3],欲使羊去。羊了不眄[4],唯脚委几上,咏瞩自若。谢与王叙寒温数语毕,还与羊谈赏,王方悟其奇,乃合共语。须臾食下,二王都不得餐,唯属羊不暇[5]。羊不大应对之,而盛进食,食毕便退。遂苦相留,羊义不住,直云:“向者不得从命,中国尚虚。”二王是孝伯两弟[6]。

【注释】

[1]谢益寿:即谢混。[2]王齐:王熙,字叔和,王恭弟,娶鄱阳公主,官至太子洗马。王睹:即王爽,也是王恭的弟弟。[3]不说色:不愉快的表情。[4]眄(miǎn):斜视。[5]暇:空闲。[6]孝伯:即王恭。

【译文】

羊绥的次子羊孚,年轻时就非常有才气,与谢混(谢安的孙子)很要好。他曾经一大早到谢混家去,当时还未吃饭。没多长时间,王熙和王爽也来了。原来他们彼此不认识,王氏兄弟坐在席位上面露不悦之色,想让羊孚离开。羊孚正眼都不看,只是将脚放在几案上,神情自在地专注于吟咏诗句。谢混同二王兄弟寒暄了几句,便回身同羊孚谈论玩赏,这时王氏兄弟才发现了羊孚的不一般,便同他一起交谈。不久,饭菜上来了,王氏兄弟自己顾不上吃,只是不停地招呼羊孚多吃。羊孚对他们爱答不理的,只顾大吃大喝,吃完后就走了。王氏兄弟苦苦挽留,羊孚还是执意要走,只说:“刚才没能遵命离开这里,只是由于腹中空空尚未进食。”王氏兄弟是孝伯(王恭)的两个弟弟。

【评析】

羊绥是当时名流之辈,对他的儿子羊孚也是教育有加。羊孚对王氏兄弟这两个名门望族出身的公子不屑一顾,照样怡然自得,这源于他本身的博学多才,才德兼备的本事让他充满自信。从文中羊孚之所以能与风流绝代的谢混畅快对饮并谈笑风生,能把当代权臣都不放在眼中,且又能让他们对自己另眼相看,可得知其高谈阔论的水平。可见,只有时刻充实好自己的人,才能让自己在别人心目中占据高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