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孟子(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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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梁惠王上(5)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1]?抑为采邑不足视于目与[2]?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3]?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4]。以若所为,求若所欲[5],犹缘木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与?”

曰:“殆有甚焉[6]。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曰:“可得闻与?”

曰:“邹人与楚人战[7],则王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8]。”

“今王发政施仁[9],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10],其若是,孰能御之?”

【注释】

[1]为(wèi):因为。与下文“抑为”“岂为”“不为”的“为”字音义同。肥甘:指食物。轻暖:指衣裘。俱作名词用。[2]采邑:即彩色。[3]便嬖(pián bì):左右被宠爱的人。[4]辟:开辟。朝(cháo)秦、楚:接受秦楚两国来朝。莅:临,至。中国:指中原。[5]若:人称代词,你。[6]殆:大概,可能。[7]邹:国名。国土很小,都城在今山东邹县东南。[8]盖(hé):与“盍”同,何不。反其本:返回到根本上以求得解决。[9]发政:开展王政。[10]疾:仇恨。赴愬(sù):前往申诉。愬,同“诉”。

【译文】

孟子说:“大王所要达到的高远的目标,能够说给我听一听吗?”

齐宣王笑了,却没有回答。

孟子说:“是好吃的东西不能满足您口舌的需要吗?是又轻又暖的高级服装不能满足您身体的需要吗?还是各种色彩不能满足您眼睛的需要?音乐不能满足您耳朵的需要?眼前使唤的人不够吗?大王的臣下,完全能满足您上述的需要,您为什么还要追求这些呢?”

齐宣王说:“不,我不追求这个。”

孟子说:“既然大王不图感官的享受,那么大王的高远目标就很清楚了。想拓展国土,让秦、楚等大国向您称臣,君临中原而安定边境的蛮夷。但用您的办法,想达到您的目的,就好像爬到树上捉鱼一样。”

齐宣王说:“有这么严重吗?”

孟子说:“可能比我说的还要严重。爬到树上去捉鱼,纵使捉不到鱼,可也不会有什么后患。但用您的办法,去追求您的目标,下很大的功夫去做,将来一定会招致灾祸。”

齐宣王问:“能听您说说原因吗?”

孟子说:“如果邹国与楚国打仗,大王以为哪国会取胜?”

齐宣王说:“楚国胜。”

孟子说:“小国本来就不是大国的对手,少也不可敌多,弱国也不能对抗强敌。天下像齐国这样方圆千里的共有九个国家,齐国的土地加在一起才占九分之一。靠一个国家去降服另外八个,与邹国对抗楚国又有什么区别呢?您为什么不从根本处着手呢?”

“现在大王若能施行仁政,让天下做官的人都想在您的朝廷有立足之地,种田的人都想在您的土地上耕种,商人都想在您的城市做生意,旅行的人都想走在齐国的大道上,天下痛恨他的国君的人都想跑来向您申诉。如果做到这一步,还有谁能抵御得了呢?”

【历代论引】

朱子曰:“所为,指兴兵结怨之事。缘木求鱼,言必不可得。”

又曰:“齐集有其一,言集合齐地,其方千里,是有天下九分之一也。以一服八,必不能胜,所谓后灾也。”

又曰:“发政施仁,所以王天下之本也。近者悦,远者来,则大小强弱非所论矣。盖力求所欲,则所欲者反不可得;能反其本,则所欲者不求而至。”

【评析】

这一节孟子首先不失时机地抓住了宣王的心理,问他最大愿望到底是什么。宣王已领教了孟子的厉害,所以笑而不答,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想法了。孟子果然厉害,你不说,他照样分析不误,而且是欲擒故纵,先虚设幌子,一连串问了五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孟子显然是在虚晃一枪。所以,当宣王否定说自己不是为了这些时,孟子马上就收回花枪,切入正题,一下子和盘托出了宣王心中最大的愿望、最大的秘密。然后不等宣王承认与否就直杀本质,指出宣王已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缘木求鱼,即爬到树上去捉鱼。

缘木求鱼的荒唐性谁人不知呢?所以宣王说:“我难道有如此荒唐,错得如此严重吗?”心想,你莫不是在危言耸听吧。殊不知孟子告诉他说,不仅有如此荒唐,如此严重,而且问题还远远超过了缘木求鱼。这就是孟子的本事,铺张扬厉,逐步升级,让你听他说话连坐也坐不安稳。我们完全可以想象,那宣王一听这话,真是吃惊不小,一下子跳了起来,也不顾国王的矜持和威严了,马上脱口而出:“可得闻与?”可以说给我听听吗?这下还有什么问题呢?孟子已完全掌握了说话的主动权,于是便把宣王原本所想的靠战争来解决问题的“霸道”做法与自己要向他灌输的靠仁政来解决问题的“王道”做法作对比,并指出两种做法的两种不同结局。

这一节的最精彩和最深刻处是缘木求鱼的比喻。它不仅警醒了宣王,而且成了后世千百年来大家常常引用的成语。就是到我们今天,也仍然有启发而“唤醒”的意义。

【史例解读】

寡不敌众

李广是众所周知的西汉名将,他有勇有谋。

一次,匈奴攻打上郡,景帝派了一名亲随到李广军中,这名亲随带了几十骑卫士出游,路上遭遇三名匈奴骑士。结果,卫士们全被射死,亲随本人也负箭逃回。李广听闻后,即率百名骑兵追击,亲自射杀其中两人,生擒一人。刚把俘虏缚上了马,匈奴数千骑兵赶来,见到李广等人,以为是汉军诱敌之兵,连忙抢占了一座高地。

李广所带的百骑兵士慌忙上马欲逃。李广大声道:“我们远离大军数十里,如果逃跑就会被追击包围,我们寡不敌众必然被消灭!可是我们如果不逃跑,匈奴反而会以为有大军在附近,不敢攻击我们。”说完,李广带率先向匈奴骑兵迎去,在离匈奴阵前二里远的地方,李广命令士兵下马解鞍,匈奴弄不清他们的意图,遂引兵而去。

此后,李广在匈奴军中赢得了“汉之飞将军”的称号。几年后,匈奴杀辽西太守,击败了韩安国。武帝起用李广为右北平太守。匈奴听说李广镇守右北平,数年都不敢来犯。

缘木求鱼

王莽末年,四方绿林起兵反莽。刘玄参加绿林军,于公元23年被推为天子,在育水之滨(今南阳城南)登坛称帝,年号更始。第二年,刘玄迁都长安,入居长乐宫。

刘玄娶赵萌女儿当夫人,把政事都给交赵萌去管。赵萌专擅大权,不仅随意杀人,而且把与自己要好的一些商人和厨子都授予官爵。有人说赵萌胡乱封官,刘玄却拔剑杀了那个人。长安有人把这件事编成歌谣:“灶下养,中郎将。烂羊胃,骑都尉。烂羊头,关内侯。”

军师将军李涉上书规劝说:“陛下创业,虽然是利用下江兵、平林兵的势力,但这是临时措施,不可把它施用于已经安定的时期。只有名分与车服仪制,是圣人所看重的,现在给了不应该给的小人,您希望他们能够辅佐您成就大业,这无异于是缘木求鱼,登山采珠。”

刘玄听了以后却勃然大怒,把李涉投进了监狱,从此没有人敢再说赵萌的不是。但是从此政权内部矛盾激化,只过了一年,赤眉军趁机攻占长安,把刘玄贬为长沙王,后又把他绞死。

七(四)

【原文】

王曰:“吾惛,不能进于是矣[1]。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2],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3]。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4]。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5],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6],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7]。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8]。”

“今之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9]?”

“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10]。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详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注释】

[1]惛:神志不清,思想混乱。是:这。[2]恒:常,坚定的。[3]放:放荡。辟:同“僻”,与“邪”同义。侈:不依制度,胡行乱为。[4]刑:作动词用,加以刑罚。罔:同“网”,作动词用,陷害。[5]制:规定,订立制度、政策。[6]仰:上。俯:下。畜:养。[7]乐岁:丰年。凶年:荒年。[8]驱:驱使。“之善”的“之”:往,向。轻:易。[9]惟:仅只。不赡(shàn):不足,不及。奚暇:怎么顾得上。[10]盍:何不。

【译文】

齐宣王说:“我糊涂,不能达到这种境地啊。希望先生帮助我,明明白白地教导我。我虽然不聪明,请让我试一试。”

孟子说:“没有固定的财产却有坚定的心志,只有士阶层能做到。至于老百姓,要是没有固定财产,也就不会有坚定的心志了。一旦没有坚定的心志,就会胡作非为,什么都干。等到犯了罪去惩罚他,这就等于张网捕捉老百姓。哪能有仁德的君王在位,却陷害百姓的呢?所以贤能的君主要给老百姓制定产业,一定让他们向上可赡养父母,向下可养活老婆孩子。收成好时能一年到头吃饱饭,收成不好的年头不至于饿死。这之后再引导他们追求善,老百姓也就容易听从了。现在管理国家,弄得老百姓上不能赡养父母,下不能养活老婆孩子,收成好了受苦,收成不好难免饿死。活命都还来不及,哪有闲工夫讲求礼义呢?”

“大王如要试一试,何不从根本处入手呢。五亩大的宅院,房前屋后种植桑树,五十岁的人就能穿上丝绸了。鸡狗猪等家畜不失时机地畜养起来,七十岁的人就能吃上肉了。百亩大的农田,不去妨碍农夫适时耕种,八口人的家庭就可以免于饥饿了,认认真真地办学校,反复用孝悌的道理来教导子弟,须发斑白的老人就不必背着或顶着重物在路上行走了。老年人都有绸缎穿,有肉吃,老百姓饿不着,冻不着,这样还不能使天下归服的,是从没有过的事。”

【历代论引】

赵氏曰:“八口之家,次上农夫也。此王政之本,常生之道,故孟子为齐梁之君各陈之也。”

杨氏曰:“为天下者,举斯心加诸彼而已。然虽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者,不行先王之道故也。故以制民之产告之。”

朱子曰:“产,生业也。恒产,可常生之业也。恒心,人所常有之善心也。士尝学问,知义理,故虽无常产而有常心。民则不能然矣。”

又曰:“使民有常产者,又发政施仁之本也。”

又曰:“此章言人君当黜霸功,行王道。而王道之要,不过推其不忍之心,以行不忍之政而已。齐王非无此心,而夺于功利之私,不能扩充以行仁政。虽以孟子反复晓告,精切如此,而蔽固已深,终不能悟,是可叹也。”

【评析】

从齐宣王问齐桓、晋文之事开始,以上四节在《孟子》原书中属于一章,是《孟子》中最长的一章。我们为了阅读的方便把它相对分开。这一章长文,是孟子政治学说的重要篇章,在这一章中,孟子对仁政思想的阐述也最透彻。

在本节,齐宣王已经完全被孟子的言语所打动,所以态度诚恳地请孟子“明以教我”,不要绕弯子了。直到这时孟子才完全正面地展开了他的治国方略和施政纲要。归结起来,也不过就是两层意思:

第一层,有恒产才有恒心,所以要先足衣食后治礼仪。这就是《管子·牧民》所谓“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的道理。让每一个老百姓都有土地,这样老百姓才能过上富足的日子,才能“有恒产”。有了“恒产”,才会有“恒心”即仁爱之心;没有“恒产”,老百姓就会变成强盗,就会逃到别的国家去。因此孟子认为在治理国家时,一定要从富民的角度出发。考虑到让老百姓过上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的生活,让他们不仅能够养家糊口,而且还有一定的产业。在这个前提条件下,再对老百姓进行仁义礼智的教育,把仁政推广开去。

第二层,即较为具体地展示他的富民兴教的蓝图。我们不难发现,他在这里所展示的富民兴教的蓝图,几乎与他在梁惠王那里所展示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