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将无同:现代学术与文化展望(中国艺术研究院学术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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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王国维 陈寅恪与吴宓(2)

那么“友为郦寄”的“友”又系何指?不是别人,而是罗振玉。罗、王之为友,自无疑问。而王自沉之前,两人交恶,也是不争之事实。历史上管鲍之交的美谈和郦寄卖交的不德,是朋友相交的两个极端的例子。但按传统的纲纪之说,即使友是郦寄这样的不友之人,仍然应待之以鲍叔。王国维就是这样对待罗振玉的。罗王是儿女亲家,晚年交恶,也是因儿女之事所引发。1926年9月26日,王之长子、罗的女婿王潜明病逝于上海。静安先生将潜明所遗之二千四百二十三元洋银寄给住在天津的罗女,罗振玉以女儿拒收为由欲退回,引起静安不满,信中致有“蔑视他人人格,于自己人格亦复有损”[10]的极强烈的措辞。实际两人的矛盾,由来已久。王国维大半生的学术活动,多得到罗振玉的经济资助,因此一涉及经济问题,王格外敏感。《白虎通》释朋友之纪有言:“货则通而不计。”[11]依王的文化理想,他会感到罗之所为不合于纲纪之说。当然王罗交恶,还有政治观点不合的方面。1925年8月罗六十大寿,王祝寿诗有句:“百年知遇君无负,惭愧同为侍从臣。”[12]问题就发生在同为溥仪老师,而对溥仪离宫后的出路,却有不同的预设。这个问题复杂,容笔者另文论述,此不多赘。

总之晚年的王国维越来越认识到,先是逊位尔后又被赶出宫的宣统皇帝溥仪,毕竟不是刘秀,几十年与之相交的罗振玉也不是鲍叔。他失望了,痛苦了。不是一般的失望,而是极端失望;不是寻常的苦痛,而是苦痛得“达极深之度”。寅恪先生说:“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而所以死之故,也不是由于“具体之一人一事”,而是此人此事所代表的“君臣之纲”和“朋友之纪”,即具体之人事反映的文化精神和文化理想,已彻底破灭,身为“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因此王国维之死,不是殉清,而是殉为其所化的那种文化、那种文化理想、那种文化精神。

论者或认为,尽管王国维是为传统文化所化的大文化人、大学者,而晚清以还的文化与社会,确是传统价值崩塌的时期,但完全可以在保存自身生命的情况下,使个人(不是社会)的文化精神得以保持,何必一定自陷绝境?陈寅恪先生昔年撰写《元白诗笺证稿》一书时,曾写下如下一段关涉社会与文化变迁底里的警世骇俗之语:

纵览史乘,凡士大夫阶级之转移升降,往往与道德标准及社会风习之变迁有关。当其新旧蜕嬗之间际,常呈一纷纭综错之情态,即新道德标准与旧道德标准,新社会风习与旧社会风习并存杂用。各是其是,而互非其非也。斯诚亦事实之无可如何者。虽然,值此道德标准社会风习纷乱变易之时,此转移升降之士大夫阶级之人,有贤不肖拙巧之分别,而其贤者拙者,常感受苦痛,终于消灭而后已。其不肖者巧者,则多享受欢乐,往往富贵荣显,身泰名遂。其故何也?由于善利用或不善利用此两种以上不同之标准及习俗,以应付此环境而已。[13]

这段话陈寅恪直接针对的是中晚唐的社会风习和道德标准的变迁,但其普遍意义适用于任何新旧更替、社会与文化变迁的时代。尤其对知识阶级的“贤不肖拙巧之分别”,其今典之意涵,可延长至今天。而“贤者拙者,常感受苦痛,终于消灭而后已”,不是明显指王国维吗?王之所以死之故,不仅因为晚清以来的社会与文化变迁,毁灭了他的文化理想,也因为求诸个人品质他不是巧于用世的“巧者”,而是“贤者拙者”。

(三)陈寅恪的王国维《纪念碑铭》和《遗书序》

王国维自沉后的第二年,即1929年,清华国学研究院之师生议决为王先生建立纪念碑事,碑文请陈寅恪先生撰写。陈先生毕生秉持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就是此碑文中首次提出的。其中写道:“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14]对王之死,再次重申《挽词》序的观点,即不是“殉清”,而是殉自己的文化理想。此处尤点明,既与罗振玉的“一人之恩怨”无关,也与爱新觉罗氏“一姓之兴亡”无关,而是要摆脱“俗谛之桎梏”,追求“独立自由之意志”。陈之《碑铭》是写王,也是写他自己,寅恪先生学术思想的力度和学术精神的理性光辉在此《碑铭》中得以集中体现。

王国维逝世的当年,罗振玉编辑的《海宁王忠悫公遗书》即石印出版,但所收王氏著作多有遗漏,体例未称完备,故罗编之《遗书》流传不广。越五年,王之弟子赵万里重新编校董理王的著作,以《王国维遗书》名之,分十六册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王弟哲安当时请序于陈寅恪先生,陈慨然允之。此序是陈先生继《挽词》、《挽词》序、《纪念碑铭》之后关于王国维的又一篇大著述,写于1934年农历六月初三。此序的贡献,主要在于对王国维平生学术的为学范围和治学方法作了精辟的概括。

陈寅恪先生说:“自昔大师巨子,其关系于民族盛衰学术兴废者,不仅在能承续先哲将坠之业,为其托命之人,而尤在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所未逮。故其著作可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也。”[15]这等于给人们常说的人文学术的“大师”,下了一个定义,即必须是能够“为往圣继绝学”,成为文化托命之人,同时有超越前贤的新的开拓,其学术成果能够自开风气并建立足可启导未来的新典范。具备这些要件,才能荣获名副其实的大师的称号。而具备这些要件的大师,必然与民族的盛衰和学术的兴废有一种关联。此义实即观堂《沈乙庵七十寿序》所说的“天不欲亡中国之学术,则于学术所寄之人,必因而笃之”,亦即寅老《挽王静安先生》诗所谓“吾侪所学关天意”。王国维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最堪此义,陈寅恪亦最堪此义。

陈寅恪《遗书序》对王之为学内容和治学方法所作之概括如下:

先生之学博矣,精矣,几若无涯岸之可望,辙迹之可寻。然详绎遗书,其学术内容及治学方法,殆可举三目以概括之者。一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凡属于考古学及上古史之作,如《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及《鬼方昆夷狁考》等是也。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凡属于辽金元史事及边疆地理之作,如《萌古考》及《〈元朝秘史〉之主因亦儿坚考》等是也。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凡属于文艺批评及小说戏曲之作,如《红楼梦评论》及《宋元戏曲考》、《唐宋大曲考》等是也。此三类之著作,其学术性质固有异同,所用方法亦不尽符会,要皆足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吾国他日文史考据之学,范围纵广,途径纵多,恐亦无以远出三类之外。此先生之书所以为吾国近代学术界最重要之产物也。[16]

这里,陈寅恪先生把王国维的学术方法概括为三目,即一是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二是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三是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而且各举代表著作以为证明。中国现代学术的一大特征就是重视科学的研究方法,这方面王、陈均为典范性的代表。而陈的方法与王完全一致,两人之“气类相同”即使见诸学术观念和学术方法亦复如是。所以可以说陈是最了解王的学术之人。

王国维逝后,陈寅恪先生接连发表的关于王的三大著论,《挽词》序、《纪念碑铭》、《遗书序》,可谓给静安先生的学术与人格盖棺论定之著。倘加分别,则《挽词》序写的是文化理想,《纪念碑铭》写的是学术精神,《遗书序》写的是学术方法。有此三著论,静安先生可以瞑目矣。因此王国维的学术知音,我敢说也许不是罗振玉,而应将陈寅恪先生排在最前面。

二 王国维、陈寅恪与吴宓

(一)吴宓和《雨僧日记》

当我们讲王国维、陈寅恪的时候,不能不讲到吴宓。吴宓的学术成就自然不能与王陈相比,但亦自有精彩处,如果不是因为吴宓,我们对王陈的人格与学术的细节,不会了解得那般清晰。1935年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出版的《二十今人志》给吴宓画的一幅肖像,是这样的:“世上只有一个吴雨生,叫你一见不能忘,常有人得介绍一百次,而在第一百次,你还得介绍才认识。这种人面貌太平凡了,没有怪样没有个性,就是平平无奇一个面庞。但是雨生的脸倒是一种天生禀赋,恢奇的像一副讽刺画。脑袋形似一颗炸弹,而一样的有爆发性,面是瘦黄,胡须几有随时蔓延全局之势,但是每晨刮得整整齐齐。面容险峻,颧骨高起,两颊瘦削,一对眼睛亮晶晶的像两粒炙光的煤炭—这些都装在一个太长的脖子上及一副像枝铜棍那样结实的身材上。”[17]《二十今人志》传写的二十个人当中,有严复、林纾、王国维、章太炎、梁漱溟、胡适、周作人、徐志摩、齐白石等,很多都是“五四”前后学苑艺坛的胜流,而吴宓被列在第一名。作者是温源宁,发表的当初,曾有人误会为钱锺书先生所写,钱先生尝作诗解嘲:“褚先生莫误司迁,大作家原在那边;文苑儒林公分有,淋漓难得笔如椽。”此事成为二十年代文坛的一段佳话。

吴宓字雨僧,又作雨生,1894年生于陕西泾阳,早年留学美国,师从新人文主义大师白壁德,与陈寅恪、梅光迪、汤用彤等哈佛同窗相友善。归国后历任东南大学、东北大学、清华大学、西南联大、武汉大学等校教授,主讲西洋文学,阐发中国文化。1949年以后,隅居四川重庆,执教西南师范学院,但1965年开始已不再任课,史无前例时期肉体精神备受摧残,1978年在泾阳老家逝世,终年八十四岁。《二十今人志》“志”的是任清华大学外文系教授的吴宓,那是他相对较为平稳少波折的时期。除此之外,世道人心便与他捉迷藏、闹别扭、造误会,一生矛盾痛苦,终于赍志以殁。中国现代文化人的遭遇不幸,吴宓是最突出的一个。

他的不得志,不是生不逢时,而是不肯趋时。白话时兴的时候,他提倡文言;新诗走俏,他作旧诗。“五四”新文化运动把传统打得七零八落,他与梅光迪、柳诒徵、胡先驌等创办《学衡》,主张“昌明国粹,融化新知”,竭力回狂澜于既倒。他的不趋时,一方面基于新人文主义的文化信仰,反映出个人文化思想的恒定性;另一方面由于具有严正认真的个性,为人坦荡无伪,对事真诚不欺。至于1929年与原配陈心一女士离异,曾酿起轩然大波,师友同事悉皆反对,认为言行相失,不足取信。唯陈寅恪不以为异,说在美初识吴宓,就知其“本性浪漫,惟为旧礼教、旧道德之学说所拘系,感情不得发舒,积久而濒于破裂,犹壶水受热而沸腾,揭盖以汽,比之任壶炸裂,殊为胜过”[18],并认为其他种种说法都是不了解吴宓。《二十今人志》的作者用“慷慨豁达,乐为善事”,“孤芳自赏,不屈不移”概括吴宓,是说对了的。而前引肖像描写中传出的奇蜕不驯的神气,也确为雨僧先生所独具。

吴宓的躁动不安的心灵可以感到安慰的是,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史上许多第一流的人物,都与他结有深厚的友谊,不仅同道合志,而且情意相通。1922年至1924年他主持编纂《学衡》杂志时期,往还与共者有梅光迪、柳诒徵、汤用彤等。他一生与陈寅恪的友爱尤为深挚。早年留学哈佛,两个人就一见如故,吴宓写信给国内友人,说“合中西新旧各种学问而统论之,吾必以寅恪为全中国最博学之人”[19]。而对比自己小十六岁的钱锺书,他同样推崇备至,曾说“当今文史方面的杰出人才,在老一辈中要推陈寅恪先生,在年轻一辈中要推钱锺书,他们都是人中之龙,其余如你我,不过尔尔”[20]。由此可见他的慧眼与卓识。萧公权1918年考入清华,当时吴宓已在美一年多,等到他赴美留学,吴宓已经回国。直至1934年,彼此才有所交往,这使得爱才若渴的吴宓深感遗憾,所以《空轩诗话》第四十五则在全录萧作《彩云新曲》后,特补笔写道:“予交公权最晚,近一年中,始偶相过从,然论学论道论文论事,皆极深契合。”[21]只要有可能,他从不放过任何一个与同时代第一流学者雅相爱接的机会。

我们今天不能忘怀于吴雨僧的,最主要是他生平中的三件大事:一为创办《学衡》;二为筹建并实际主持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工作;三是慧眼识陈、钱以及与陈寅恪建立的终生不渝的诚挚友情。这三件事,都是为中国学术和中国文化传薪续命的伟绩,时间过得愈久愈显出它们的价值。至于讲《红楼梦》,授西洋文学,撰写《空轩诗话》,出版《吴宓诗集》,比之这三件事,还是小焉哉。当然吴宓生平中还有一件事也足以嘉惠士林,传之久远,就是他几十年如一日、不间断地记日记,中国现代思想和学术的许多人与事、问题与主义、轶事与趣闻,以及他个人的心路历程,困扰与矛盾,特定历史时期的文化与文化人的命运,日记中都有忠实的具体而微的记录。吴宓自己称他写日记的特点:“体例一取简赅,以期能不中断,如电铃之扣码、书库之目录。凡藏诸脑海者,他日就此记之关键,一按即得。故惟示纲目,而不细叙,藉免费时而旋中辍云。”[22]《雨僧日记》实际上是一部内容丰富的日记体中国现代学术史叙录,也是一部现代学人的文化痛史,其史料价值和学术价值,均不可低估。[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