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美术评论及其他(中国艺术研究院学术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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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从画稿看“变法”(2)

老人“数岁学画人物,三十岁后学画山水,四十岁后专画花草虫鸟”,画到五十岁左右,艺术上已渐臻成熟。但由于取法八大时,其艺术趣味偏于“冷逸”,未免与一般观众有所脱节,“识者寡”,因而在著名画家陈师曾的启发下决心大变[5](固然,艺术趣味的冷热;与识者的多寡,并不一定意味着艺术水平的高低。但从老人“变”的结果来检验,他的“变”,是正确的)。“变”的意图就是要探求既能“扫除凡格”[6],有自己的特色,又能摆脱“冷逸”,使“识者”更多起来的那么一种独特风格。变法的时间,号称十年(以从1917年至1927年一说为妥)[7];实现变法意图的时间,虽在1927年前后,但初步成效的取得,不过三五年的样子。其标志就是1922年陈师曾把他的新作带到日本展出,被争购一空。他的艺术名声,猛然从“识者寡”的“游燕不值钱”,一跃而为“百金尺纸众争夸”与“海国都知老画家”[8]的境地。这个“众争夸”的出现是在1922年,而取得成就的时间还更早。就手头的资料看,他1920年前后的画风,已有相当程度的转变。这就是在保留八大的概括、简练的同时,“冷逸”的迹象在逐渐减少,而艳丽如吴昌硕,清新明快如民间的风格在慢慢地形成,并且间或有接近于稍后成熟期的佳作出现。如果说,1917年以前的作品,诸如那种仰视太空的幽禽,闭目打盹的公鸡,以及凋零殆尽的枯枝残叶上的秋虫……,使人有孤寂、冷僻与陌生之感;那么,这种状况在1917年以后,就开始有变化。代之而起的是那灿若彩霞的《菊花》,密茂滋生的《扁豆》,还有似曾相识、愉快自若的《纺织娘》等那样,与一般观众的欣赏习惯相近,使人感到亲切和富有生活情趣的作品。更为难得的是《白石老人小册》里的12幅花卉,全是1920年所画。其中的少数虽仍有“冷逸”的味道,但多数画上的情调趣味已开始面貌一新。新就新在“冷逸”的感觉大为减少,而为普通观众所易于接受与喜爱的,如那活泼可爱的翠鸟,生意盎然的枇杷,苍劲清丽的梅花等画面,在连续出现。

当然,在变的过程中,小的反复虽然难免,但总的趋势是朝着摆脱“冷逸”的方向发展。这大概就是老人1920年前后那一段创作情况的特色。

那么,这一段时期的创作情况与特色,是否在这些花卉画稿上,也有所反映呢?答复是肯定的。老人那一段“变法”的情况与特色,在这些画稿上,有着明显的反映。

从文字上看,题款字数较多的不过十多处,连同附记,即有七处涉及“变法”的内容:不是“以我法临”、“用我法临”、用“我家”法“画秋海棠”,就是“出自己意为之”和“出余己意”等一类念念不忘“变法”和强调“变法”的“口头禅”。这说明老人潜心于探求“自成家法”,已经到了何等入迷的程度!同时表明,他的“家法”也已初步形成,否则,他怎能以“我法”自命,又怎有“颇无流俗气”的自豪?

再从画面上看,一朵朵使人倍感亲切的常见的花卉,乃至“竹篱茅舍”、“穷檐儿女之花”,都一一不厌其烦地描摹;在色彩的运用上,又多次流露出要强调鲜艳明快的意图。对画得已很鲜艳的《虞美人》还嫌“不能曲尽其妙”,又嘱咐要“鲜艳为之”。这与“曾点胭脂作杏花”的用意相同,可以肯定是为了摆脱“冷逸”而在取材与探求新的表现形式上所作努力的一种反映。

那全然“出自己意为之”的《腊梅、茶花》与《桃花》,固然不再是“冷逸”的一路,就是“临其大意”的那些画,由于“我家”画法的运用,也已在不同程度上成为老人的“我家”花卉了。最为突出的要数《秋海棠》。娄师白同志说:“秋海棠的叶筋,还未见有人这样画;这是齐老的独创,后来一直这样画。”卢光照同志也认为这是出自老人的“家法”。恰好老人自己也是这样看;他在画完之后,放手直书了“我家画秋海棠”这样一行醒目的题款。这里,海棠花画的是红色,叶子是黑色(《珊瑚花》、《百合花》都如此)。这大概就是他常说的“红花墨叶”的画法。我理解,所谓“红花墨叶”,倒不一定限于红色画花,黑色画枝叶;而也是出于摆脱“冷逸”的要求,有意强调色与墨的对比,以取得为普通观众所喜爱的鲜艳明快的色彩效果。

更引人注目的是,老人在这些随意“为之”的画稿上,竟写下不少有关“变法”的论画“语录”,如“即写意画,非写照不可”;“叶上之筋,以此叶最似”;以及有关花的结构、形状与颜色应如何描绘的说明。显然,这些“语录”的中心意旨,是为了强调写生,也就是为了强调反映生活的真实,要到生活中去吸取创作的营养。这既是老人的有感而发,也是他“变法”思想的自然流露。据娄师白同志说:老人的“我家”《秋海棠》的产生,与他重视写生的关系很大。他说秋海棠的“叶上之筋,以此叶最似”的用意,也就是为了要强调写生。同时,这两句话还表明,老人所主张的是“不似之似”,因为这里他把“不似之似”的海棠叶筋,说成为“最似”。本来,齐白石在“变法”前的十余年,已作了很多写生,但由于那时还没有“变法”的认识与要求,所以“不敢把来自写生的表现方法大胆地用进去,因而冷逸有余,生动不足,倒不如画稿具有真功夫。把这个功夫集中运用于创作,是他定居北京,‘衰年变法’时期的事”(龙龚《齐白石传略》)。现在可以看得很清楚,事实确实是这样。正由于老人生活体验的底子厚,因而使他的“变法”易于取得成功;又由于他取得了“变法”的成功,这使他对体验生活的认识更为增强,从而也更重视写生。

总的说来,这些画稿上所反映出来的,除了老人“变法”的迫切心情而外,主要的就是属于探求“变法”的途径,比如怎样从生活实际中吸取创作的营养;怎样使作品更为普通观众所喜爱。此外,还有怎样把生活素材变为绘画形象和怎样学习传统的意图,体现到作品上去。尽管“变法”的成功,还有赖于多方面的基础。但不管怎样,这里面涉及的,无疑是促成“变法”的两个重要方面。

当然,“功之成,不成于成之日”。促使齐白石“变法”成功的,有关思想、生活、技巧和传统等方面的坚实基础是早就奠定好了的。针对他的“冷逸”,“识者寡”而采取的上述良方,也是只有在坚实的基础之上,才起作用的。问题是在有了他那样好的基础之后,为什么又会出现“冷逸”与“识者寡”的问题?或者说,在出现了这样的问题以后,又怎样有效地使问题能得到解决?如从这个角度来看,那就可以明显地觉察到:缩短艺术与生活、与群众的距离,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这不仅是他“变法”成功的一条极为重要的经验,而且对于今天来讲,也颇有现实的意义。我们的许多画家和青年作者,不是正面临着“变法”或创造独特风格的问题么?如果也存在老人所遇到的这类问题的话,那么,他的经验并不过时,除了其他的必要条件而外,加强与生活、与群众的联系,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

还须顺便一提的是,如果我们确信,独特风格不是照着预先设计好的“蓝图”施工而成;而是在提高思想、深入生活、磨炼技巧、学习传统和加强艺术素养等方面的基础之上,通过正确途径和不断的实践而自然形成的话,那么,首要的问题,就是应当像白石老人那样,从打好各方面的基础做起。

1980年8月

注释:

[1]齐白石(1863—1957),我国当代最负盛名的中国画家。名璜,字渭清,号濒生,别号白石山人、萍堂主人、杏子坞老民、借山馆主人等。湖南湘潭人。擅长写意花鸟画,兼工书法、篆刻和旧体诗。

[2]子如、移孙叔侄俩,深得齐白石喜爱,随他迁京后,入学读书,课余习画。子如擅长工笔草虫,齐白石花卉册页中,凡有“子如画虫”印章的,其中草虫都是他的手笔(见《齐白石画册》辽宁版)。

[3]《齐白石画法与欣赏》(胡佩衡、胡橐)附图(83)。

[4]《白石诗草》梦大涤子:“皮毛袭取即功夫,习气文人未易除;不用人间偷窃法,大江南北只今无。”《白石诗草》二集,题大涤子画:“绝后空前释阿长,一生得力隐清湘;胸中山水奇天下,删去临摹手一双。”

[5]齐白石在《白石老人小册》扉页题词:“予五十岁后之画冷逸如雪个。避乡乱窜于京师,识者寡。友人师曾劝其改造。信之,即一弃,今见此册,殊堪自诲,年已八十五矣。”雪个,即八大山人。

[6]《白石诗草》卷七,题画:“扫除凡格总难能,十载关门始变更;老把精神苦抛掷,功夫深浅心自明。”

[7]认为从1920年算起,到1929年止的,是以齐白石迁京定居为起点;认为从1917年算起的,是以老人决心“变法”为起点,这与老人“友人师曾劝其改造,信之,即一弃”的自述相符。

[8]《白石老人自传》:1922年,“陈师曾从日本回来,带去的画,统都卖了出去,而且卖价特别丰厚。……每幅就卖了一百元银币,山水画更贵,二尺长的纸,卖到二百五十元银币。……我做了一首诗,作为纪念:‘曾点胭脂作杏花,百金尺纸众争夸,平生羞杀传名姓,海国都知老画家。’……从此以后,我卖画生涯,一天比一天兴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