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女神的腰蓑:论性诱惑与人体美的起源及未来(中国艺术研究院学术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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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裸体精神的追索——《裸体艺术论》成书的前前后后(3)

文明是伴随着血腥与灾难出现的。《圣经》中记载,文明是从杀人犯该隐的手中建立起来的。马克思说,卑劣的贪欲是文明产生的第一日起至今日的动力;恩格斯说,阶级压迫首先是男子对妇女的压迫。上帝对夏娃的训示,就是你必受丈夫管辖,你必忍受生育的痛苦。当婚姻形态由对偶婚向单偶婚过渡,当妻子要靠付出巨大代价去夺取时,再也不轻易与人共享而反倒希望掠夺更多的妇女——也即财产了。

伴随私有观念的产生,羞耻意识也得到了发展。与其说由于羞耻而发明了衣服,不如说是由于衣服而出现了羞耻。原始舞蹈的腰饰并非为了遮掩而是为了昭彰以至引起异性的注意。包括原始舞蹈在内的原始文化活动大大有利于人类的性选择,而人类对自身的审美感正是这种选择的直接结果。文明时代的舞蹈演变为法定性生活以外的补充,血亲、夫妻以外的异性交谊与娱乐。文明的露体与原始的遮掩是异曲同工的,美感、性感、羞耻感统一在一起,各个民族与体制都小心地调节着它们之间的临界线。

阶级社会中的人体文化处处体现了男性的强烈的主体意识,女性对美的追求与男性的占有欲望互为因果地存在着,女性的被欣赏得到包括女性在内的全社会的认可;男性中心社会的对女性的尊重,实质上包含着不尊重的底蕴——那是男性占有欲的纷争无法解决最后相互妥协的保护措施。从动物中带来的侵犯性,从图腾时代就被压抑下去的占有欲念,在文明时代的现实人体文化中得不到满足,终于在更高的层次、更自由的文化——艺术中得到宣泄。这,就是裸体艺术中大量女性的根源所在。维纳斯就是一个人人都可以在精神上占有、在审美上满足的女性典型。

而男性形象,当他们最早在原始洞窟岩壁中出现时,明显地区别于“维纳斯”们的骄傲与自信,往往以面具遮脸,甚至干脆隐没头部,带有浓厚的巫术神秘气氛和与大自然搏斗的悲壮情调。中箭的男子形象可为一例。向文明过渡时,一改以往风貌,以英雄姿态立于群兽之中;祖的出现,体现了男性的炫耀,铸成了男性自我欣赏的雏形。延续至后世的碑、像柱、林加、文明时代的艺术中,《宙斯》《大卫》《思想者》等大多在时代转折的紧要关头降世,大有“舍我其谁”之气概,这正是人类潜意识中,原始时代男性主宰天下事的那种霸气的再现。

于此,要做一约略的“分工”的话:男性是力,女性是美;男性是阳刚,女性是阴柔;男性是理智,女性是感情;男性是哲学;女性是诗。

(六)裸体艺术与伦理

性与文明的二律背反,带来了裸体艺术对现实人体文化的超越,而同时也导致了它永远不能摆脱与现实伦理既互相冲突又互为余补的微妙关系。各个民族、不同的体制,都在不断平衡这两者的关系,由对立到统一,又到新的对立以至新的统一,艺术也就此而不断向前发展。正因为如此,所以即便西方素有欣赏裸体艺术的传统,但有时也难免因种种原因引起一些风波。在经过长期封建礼教束缚的中国,正确处理这个矛盾就显得必要了。

首先,艺术活动有创作者与欣赏者两个因素。创作者是努力表达人物深刻意蕴还是着意渲染某种官能情趣是可以区分的,而接受者是在认真体会对象的精神内涵还是悉心玩味其中肉感趣味也是可以区分的。只有两者在理想的境界中统一,才能收到良好效果。不过,这点可以肯定:带着低级趣味去看健康作品者未必不色情;而具高尚情操者看低级趣味作品,必定不感兴趣。第二,应该承认,裸体艺术欣赏是性感与美感的统一。在一定限度内偏重于某一方面都是正常的创作方法,甚至个别优秀作品在特定的条件下带有色情成分也并不影响它的成就。另一方面,同样道理,对于一些观者,个别作品会引起性的刺激也是正常的审美心态。我们不认为能够绝对做到“非功利”的欣赏;同时也反对不加区别的扣上色情的帽子。裸体艺术,恰恰是透过欣赏过程中的这种特殊心理活动,而实现其陶冶和净化的效果。第三,最关键是提高广大观众的文化素养。整个文化水准提高了,许多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今天,重要的是多做正面的美育工作,让更多的人理解、认识。“正作用”多了,副作用必然就少了。

《裸体艺术论》在1987年11月面世后,即受到了学术界的高度重视和各阶层的极大关注,并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新华通讯社曾于4月4日和5月4日两次发电讯稿;《人民日报》4月25日、《中国日报》3月31日、《光明日报》4月2日、《文艺报》4月2日和《中国文化报》5月25日等国家级报纸都率先发表了评论。据不完全统计,截至5月底止,有40多家通讯社、报纸、刊物和广播电台发表了书评、专访或消息。其中《文艺报》记者3月26日报道,尽管该书定价8元,但买者掏钱大多“十分痛快”。新华社记者郭玲春5月4日电讯称:购者踊跃,书商们纷纷“告急”。该书第一次印刷4万余册于一个月内销磬,第二次印刷已于3月应市,第三次印刷即将开始,创造了学术专著成为畅销书的奇迹。

一些著名专家学者迅速作出反应,他们说,这是我国第一部研究人体艺术的专著,3月9日,纷纷发表谈话,对专著予以肯定。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作家刘颖南先生说:“陈著填补了我国人体艺术研究的一个空白,从美学、美术史的角度来研究人体文化,这是高层次的探索,是对旧意识的荡涤。”美术研究所所长、美术史家水天中先生说:“陈著的出版,在中国现代美术史,甚至文化史上,都具有特殊的意义。它标志着自‘五四’以来一直不曾得到社会舆论认可的裸体艺术,终于在今天的中国取得了存在和发展的权利。”前辈学者,如外国美术史家吴甲丰先生说:“这是一个里程碑!从文化人类学角度观察裸体艺术,认为这与性意识紧密关联,这一见解很独到。这不仅是一部严肃的学术论著,就是作为一部讲解外国艺术文化的普及读物阅读也未尝不可。”舞蹈史家董锡玖先生说:“专著的出版,不仅对美术界,而且对舞蹈界也很有意义。舞蹈也是人体文化,该书对舞蹈艺术的研究很有启发。”

从收集到的读者反映中可以发现,上到老一辈的科学家,下至边远山区的知识青年,远及外国专家学者,近及文学艺术家和大专院校师生,对专著都表示了热情的关心。它已经超越了艺术研究本身,被作为当代中国改革开放中的一件突出的事情来研究,作为人的价值重新得到肯定的时代特征来认同,并通过各种传播媒介引起了国外的注意。正如澳大利亚研究学者Daniel Kane博士给作者的信中所指出:“真是一个突破性的大作!我根本没想到中国会出这样一本书,真是可喜的成就,中国文化多元化的证明。”

1988年5月5日,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举办了“裸体艺术研讨会”,与会专家、学者和新闻、出版界知名人士围绕《裸体艺术论》就有关问题进行了多方位的探讨。吴甲丰、邵大箴、钟涵和佟景韩先生等老前辈以及其他中青年专家交谈,予以热情鼓励和提出宝贵意见。尤感人者,一位从事冶金研究的高级工程师、《西洋绘画史话》译者彭正清先生千里迢迢从哈尔滨来到北京,冒着春天的风沙连夜找到我家。素昧平生,一谈就是两个钟头,非常具体地谈他的感想和建议。并不辞辛劳,主动提出为专著编写论点、史料、鉴赏等查阅索引,以供再版时附上。我非常感激并欣然接受他的建议。

古人说,十年磨一剑!我这把“剑”虽只“磨”了七年,但此种甘苦一言难尽!幸好,社会的承认,同行的肯定,使我得到了总算没有白“磨”的安慰!研究成果得到了社会的强烈反应,对于做学问的人来说无疑是极大的幸福了。对于我辈,似乎拿到样书比拿到稿费更为兴奋——且不论稿酬的微薄和所得税的不合理——只拿“诺贝尔”不拿“奖金”这种自嘲有时也是一种安慰!诚然,由于水平所限,加上毕竟比古人少磨了三年,所以不足和错漏是在所难免的。这些,座谈会上、平日的交流中,许多师友同仁都曾不吝指教,涕零之至!这些意见和期望,对我都是巨大的鞭策和鼓励!

裸体艺术研究取得了初步的成功,领导也及时予以嘉奖——1988年5月,中国艺术研究院正式通过申报我为“国家级贡献的科研人员”,并已呈国务院审批;同年8月,《裸体艺术论》获全国图书“金钥匙”奖……这些,都给我以及像我一样长年累月默默无闻地在爬格子的同行们带来了莫大的兴奋!我自己更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也许是一直受压抑吧,好像觉得自己可以舒张了;大概是长期当惯了“小人”吧,好像感到自己将要“得志”了!看来是时来运转了,上帝有意要调整一下我的心理平衡——上帝不是别人,正是这个伟大的时代!有个电视节目叫“改革在你身边”,我应该算是一个生动的例证。我们的院党委书记刘颖南同志曾经跟我说:“现在成名了,注意不要骄傲!”听了这话,真是感慨万分!在我艰苦搏击的半生中,还未有听过领导这么“刺耳”的话!我记得最深刻的而且常常听的一句关怀,是当“狗崽子”时的:“你很有才华,好好干,重在表现嘛!”话语是温暖的,但隐藏着幸灾与蔑视。今天,“不要骄傲”的话语是刺耳的,但包含着真诚的警醒和更高的期望!

然而,对于我来说,感触尤深的是,我终于可以拥有“骄傲”了——这,正是时代的骄傲!有记者问:“你尝到了‘名人的苦恼’滋味了吗?”我坦率地回答说:“我并未感到我是名人,所以无从苦恼”——说真的,我真巴不得去钻营一点那种滋味来尝尝呢!《裸体艺术论》的确成了社会上的一个热门话题,专著在美术书店最初推出时,得凭专业工作证才能买,暂时脱销时小书摊涨价至30元一册,翻阅一次要收5角钱的折损费,有的书店的橱窗上挂着大段的从专著中摘引的文字,以证实其橱窗内出售的一些裸体画册是健康的……新闻、科技等电影制片厂和北京电影制片厂来商谈拍摄电影事宜,而人们饭后茶余谈得更多的,还是卖了20万册书的陈醉肯定发大财了……我真想多听听这些故事,甚至亲眼去看看这些景象。可惜,我太忙了,摆在我面前还有许多事要干,又增添了接受采访、应邀讲学和一些学术会议的任务,别的事情几乎都顾不上了。“裸体艺术”,她是一个很大很深的题目,与人类一样深奥,与历史一般长远。我还要竭我之精力、尽我之赤诚继续我的研究,像裸体艺术本身一样,坦诚我的一切——正如戏剧理论家马也先生在座谈会上所说的:这是一个人文主义的探求,这是一种裸体精神的追索!

(原载《美术研究》198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