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前海剧说(中国艺术研究院学术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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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论郑廷玉杂剧的语言艺术(2)

在现存六个剧本中,郑廷玉写了各式各样的人物,上至诸侯国王、文臣武将,下至穷汉邦老、贩夫走卒,他写财主富户、文弱书生、官府皂隶、市井细民、神鬼佛道,真可谓人各有面,面面不同。这就涉及一个戏曲语言的性格化问题。剧作家在为这些人物写曲词和宾白时,以生活为依据,达到“务使心曲隐微,随口唾出,说一人,肖一人,勿使雷同,弗使浮泛”[3]的要求。

郑廷玉刻画人物,首先做到了使人物的语言符合其性格逻辑。在日常生活中,由于地位、身份、经历、教养所形成的一个人的思想和性格,往往决定着一个人的语言特点。这就要求剧作家在把握人物的思想和性格特点时,能按照他的性格逻辑,去揣摩他会说些什么,又是怎么说的。即使同一类型的人物,也要写出他们的不同。贾仁和刘均佐同是看钱奴,都那么悭吝苦尅,视钱如命,但贾仁令人憎恶,刘均佐则不失人情味。《崔府君断冤家债主》的主人公刘均佐救起了冻倒在雪地上的刘均佑后,对刘均佑说:“你心里必道这个员外必是仗义疏财的人。你若这等呀,你差了也。您哥哥为这家私,早起晚眠,吃辛受苦,积成这个家私非同容易……”这是个稍具人情味的看钱奴,花点钱办了点好事,又很心痛,非说出来不可。

《看钱奴》中的贾仁,却是个天良完全泯灭的家伙。他的想法就是把天下财富都据为己有,要让他掏出一分钱比登天还难。秀才周荣祖被逼无奈将孩儿卖与贾仁,贾仁只给他一贯钞,中人陈德甫以为太少,贾仁说:“一贯钞上面有许多的宝字,你休看得轻了。你便不打紧,我便似挑我一条筋哩!倒是我一条筋也熬了,要打发出这一贯钞,更觉艰难。”买一个儿子花一贯钞比挑筋还疼,这样的吝啬鬼真可谓世间少有!剧作家塑造了一个活生生的贾仁。按照贾仁的思维逻辑,世上所有东西都给他也是应该的。陈德甫希望他给卖儿子的周荣祖几个钱,贾仁开始还想赖账,狡辩道:“他因为无饭养活儿子才卖与我。如今要在我家吃饭,我不问他要恩养钱,他倒问我要恩养钱。”甚至反过来要罚周荣祖一千贯。整个思维逻辑完全从自我出发,是一种占有、剥夺的逻辑。

在语言符合性格逻辑发展的同时,还要有独特的性格语汇。人物内在思想、行为、品格、意愿是借助于具有独特的性格语汇的语言表达出来的。言为心声,即使我们不知道一个人的情况,从其语言也可大致判断出其教养、身份、思想、趣味。在《元曲选》本《看钱奴》第三折里,贾仁得了重病,向他的养子叙述病的起因。说道:

我儿也,你不知我这病是一口气上得的。我那一日想烧鸭儿吃,我走到街上,那一个店里正烧鸭子,油渌渌的。我推买那鸭子,着实的挝了一把,恰好五个指头抓得全全的。我来到家,我说盛饭来,我吃一碗饭,我咂一个指头,四碗饭咂了四个指头。我一会瞌睡上来,就在这板凳上,不想睡着了,被个狗舔了我这一个指头。我着了一口气,就成了这病。

讽刺得多么尖刻,鞭挞得多么犀利!同时,对贾仁的悭吝性格也刻画得入木三分。贾仁临死前父子俩的一段话更为精彩。儿子说要用好棺木发送他,贾仁赶快制止:

〔贾仁云〕……我左右是死的人,晓得什么杉木柳木!我后门头不有那一个喂马槽,尽好发送了!〔小末云〕那喂马槽短,你偌大一个身子,装不下。〔贾仁云〕哦,槽可短,要我这身子短,可也容易,拿斧子来把这身子拦腰剁做两段,折迭着,可不装下也!我儿也,我嘱咐,那时节不要咱家的斧子,借别人家的斧子剁。〔小末云〕父亲,俺家里有斧子,可怎么问人家借?〔贾仁云〕你那里知道,我骨头硬,若使我家斧子剁卷了刃,又得几文钱钢!

贾仁马上就要上西天了,但没有忘记对财神最后一次顶礼膜拜,他至死都不忘损人利己。“着实的挝了一把”,“我吃一碗饭,我咂一个指头”,“我的骨头硬,若使我家斧子剁卷了刃,又得几文钱钢”,这样的话只有贾仁这样的“看钱奴”才说得出来。郑廷玉准确地调动独特的性格语汇,把贾仁那种视财如命、一毛不拔的贪婪形象摹画了出来,也暴露了他的可鄙心理和卑下行为。

郑廷玉剧作语言的再一个特征就是语言的抒情性。戏曲既为剧诗,就要吸收抒情诗和叙事诗的抒情手法,加强剧本的抒情性。戏曲语言的抒情性在其中也起着重要的作用。我们且看元刊《楚昭王》中的两段唱词:

〔红绣鞋〕不得已殃及渔父,那里问不分世事,指斥銮舆。十数载君臣一乡闾。能可长江中亡了性命,也强如短剑下碎了身躯。怎下的眼睁睁不救主。

〔石榴花〕见云涛烟浪接天隅,这的是云梦山、洞庭湖。那厮大惊小怪老村夫,叫苦,唬得我魄散魂无。他道亲的身安,疏的交命卒。四口儿都是亲,那个疏?自踌躇,怎割情肠,难分手足。

从这两支曲子可见,戏曲的抒情建基于对剧中人心理活动的揭示,是被强化了的剧中人的情感活动。它一般运用“借景抒情”与“借事抒情”的手法,把人物的内心活动作为行动的依据和对外界刺激的反应加以揭示,展示行动是通过思想感情的抒发来完成的。楚昭王在前有大江、后有追兵的情况下,不能偕同弟弟、妻子、儿子共乘一条大舟逃走,只有分清亲疏,亲的带走,疏的投江。处于生离死别之际的楚昭王,望着“云涛烟浪接天隅”的大江,不禁伤悲起来,“四口儿都是亲,哪个疏?”楚昭王难舍亲人的感情油然而生。李渔认为,曲词创作“总其大纲,则不出情、景二字。景书所睹,情发欲言。情自中生,景由外得”[4]。这是说,戏曲中的情是特定环境所触发的人物的思想感情,是人物性格的情感表现。

因此,郑廷玉剧作中抒情的语言也是具有性格色彩的。元刊《看钱奴》秀才周荣祖的一段唱就表现了这一点:

〔滚绣球〕似银沙漫了山海,琼瑶砌世界,玉琢成九街阡陌,粉妆成十二楼台。似这雪韩退之马鞍心冷怎当,孟浩然驴背上冻下来,剡溪中禁回了子猷访戴。三口儿敢冻倒在长街!把不住两条精腿千般战,这早晚十谒朱门九不再,冻饿难捱!

这是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的抒情性语言。周荣祖穷愁潦倒,已经到了受冻挨饿无法糊口的地步,可是在大雪、严寒之中,仍不忘韩愈的“雪拥蓝关马不前”的诗句、孟浩然风雪中骑驴寻诗的雅趣和王子猷访戴安道的轶事。这段唱词写出了一个落魄知识分子的穷酸气味。

李渔在其戏曲理论中谈到:“言者,心之声也,欲代此一人立言,先宜代此一人立心。若非梦往神游,何谓设身处地?”[5]戏剧诗人在创作过程中,不能冷眼旁观,必须设身处地,以诗人的炽热情感体验,点燃剧中人的情感。这首先要求戏曲作家有诗人的激情。郑廷玉是有激情的,有时甚至按捺不住,像喷泉似地涌现于那些郁悒、愤懑的语言之中。元刊《看钱奴》周荣祖的另一段唱词,就是戏剧诗人情感的强烈外露:

……陷穷人的心儿毒、性儿歹,骂穷人的舌儿毒、口儿快。打了人衙门钱主划,杀了人官司钞分拆。有锋利曹司宝贝挨,敢决断的官人贿赂买。强证的凶徒畅不该,代诉的家奴更叵耐。问不问有钱的自在,是不是无钱的吃嗔责。无官司勾追不请客,有关节临危却相待。请人排筵度量窄,待客樽席不宽泰……

通篇是对金钱的狠狠诅咒,对有钱人的心狠手毒、操纵府官作了无情揭露。由此可见,郑廷玉是带着满腔激情投入杂剧创作的。这是郑廷玉剧作的语言具有抒情性的重要原因。

但是,戏剧诗人的笔触不能信马由缰,无所拘管,它要受到戏剧规律的制约。戏剧要刻画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物,语言就得具备“说何人,肖何人”的特点。因此,戏剧诗人的情感要受到剧中人情感的制约,戏剧诗人抒发的情感必须与剧中人的性格相贴切。《看钱奴》第二折,周荣祖卖了孩儿,向贾仁要恩养钱,不想贾仁赖账不给,引起周荣祖的痛骂:

〔滚绣球〕典玉器有色泽你写没色泽,解金子赤颜色写着淡颜色。你常安排着九分厮赖,把雪花银写做杂白。解时节将烂钞掷,赎时节将料钞抬。恨不得十两钞先除了折钱三百,那里肯周急心重义疏财!今日孟尝君紧把贤门闭,交你个柳盗跖新将解库开,又不是官差。

在这里,周荣祖对贾仁的无仁无义作了痛快淋漓的斥责。但是这种情感的抒发是在特定的戏剧情境中产生的,是在尖锐对立的性格冲撞中迸发的,并且是沿着剧中人的性格发展轨道展开的。当然,从这样的曲词中依旧可以感受到戏剧诗人的激情之火,是这种激情之火点燃了剧中人的生命之火。

郑廷玉杂剧的语言体现了戏曲语言的一些创造规律,那种以敦朴自然所显示的提炼功力,那种性格化所达到的一定深度,那种戏剧性抒情所包容的丰富内涵,不仅使他的剧作在元代杂剧中独树一帜,而且对今天的戏曲创作也应该是有借鉴作用的。

(原载《戏曲艺术》1988年第2期)

注释:

[1]《元人杂剧概说》。

[2]冯梦龙:《太霞新奏》。

[3]李渔:《闲情偶寄·词曲部》。

[4]《闲情偶寄·词曲部》。

[5]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