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文以铸魂(中国艺术研究院学术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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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心事浩茫塑鲁迅

编者按:鲁迅(1881——1936),现代著名思想家、文学家、革命家,同时也是一位通晓美术史论的美术家。1994年,吴为山为鲁迅塑造胸像,这件作品受到了熊秉明、吴冠中等美术界前辈的一致推崇。2006年,吴为山又再次为鲁迅塑像,这座象征着中华民族脊梁的雕像树立在韩国的吴为山雕塑园中。

在中国,一个人只要识字,就知道鲁迅;即使不识字,对其也略知一二。凡学画者,只要能描上几笔,都学着画鲁迅。鲁迅影响之大,已成为民族魂的象征。

鲁迅不仅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而且也是一个广泛意义上的美术家。他通晓中外美术史论,收藏和整理中国传统美术遗产;倡导新兴木刻运动,举办美术展览;介绍外国美术作品,翻译外国美术理论书籍,扶助革命美术团体……鲁迅先生的一生都与美术结缘,他的美术活动与文学创作互相惠泽,对当今依然有着现实意义。正因为鲁迅先生与美术这种特殊的关系,使得美术家们与其精神通息。近80年来,美术家们创作了大量以鲁迅为主题的作品。这其中不仅有鲁迅的肖像,还有以鲁迅文学作品为题材的作品。这些作品中,无论是以木刻、中国画、油画,或是以雕塑的形式表现,都从不同方面、不同视点反映了美术家们对鲁迅的认识和对鲁迅的崇敬。有些直接受鲁迅美术观的影响。当然,就艺术发展而言,这些作品反映了不同时期的美术创新;就其特点而言,体现了艺术家个人风格的嬗变。这些作品是鲁迅精神的反光镜,它们通过艺术使得鲁迅的精神与思想得到广泛传播。因此,鲁迅、鲁迅的美术观,以及美术家笔下的鲁迅等是值得研究的课题。

鲁迅认为“故美术者,有三要素:一曰天物,二曰思理,三曰美化。缘美术必有此三要素,故与他物之界域极严”。“美术”之目的与致用在于:美术可以表见文化;美术可以辅翼道德;美术可以救援经济。他提倡“为人生的艺术”,注重美术的现实性、民族性、时代性和功用性,追求一种强有力的艺术美。他对中国新兴木刻的推动,不仅激励了一代版画艺术家的成长,还使木刻成为革命的武器。他的绘画、书法与设计都是极有特点的。绘画立意高妙,简练生动;书法清灵淡远,内蕴坚韧;设计则古雅凝练,别开生面。同时他丰富的收藏涉及古陶、汉画像、碑帖、六朝画像、年画、浮世绘等,尤以藏2000多幅版画和6000余件汉画像及碑拓而著名。这些藏品的选择体现了鲁迅的美术观和价值观,同时也丰富了鲁迅的美术观。因此,这宝贵的精神资源和价值取向是沟通美术家心灵的内在因素。自1936年鲁迅逝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今天,许多受过鲁迅教诲或崇拜鲁迅的美术家都把表现鲁迅的精神作为创作的重要题材。其中具有代表性的艺术家有曹白、黄新波、陈烟桥、顾炳鑫等。一些已深深印入人们心中的鲁迅肖像,已成为文化的记忆和时代的特定符号。如力群的《鲁迅像》(1936年),黄新波的《鲁迅遗容》(1936年),等等。这时期的肖像木刻刀法平实,表现朴素,颇有柯勒惠支版画黑白的分明和鲁迅艺术作品尚简的美学精神。徐悲鸿、刘开渠、萧传玖、潘鹤等创作的鲁迅像,多以“横眉冷对”为形象塑造依据。即使是在“文革”期间或“文革”后期,艺术盛行表现“高、大、全”和“红、光、亮”的情形下,艺术家们对鲁迅形象的刻画都不受干扰,其形象仍然是“横眉冷对”。如陈逸飞的《鲁迅走上讲台》选取了背影以强调其“冷峻”的一面。“文革”之后,以鲁迅为“精神之父”的吴冠中则以画鲁迅故乡和写鲁迅诗意创作了一批风景画。令人震撼的是他创作于2008年的油画《野草》。鲁迅的头像和野草一起生长于大地,吴先生的立意是:生于野草年代,一生斗争于野草,最后葬身于野草。此时的吴先生已年逾古稀,念念毋忘的是对一生所信奉的鲁迅精神的回眸。我知道,吴先生的艺术充满浪漫的诗情,它置鲁迅于“春山”、“朝花”之中。这“春山”、“朝花”是艺术大师向鲁迅献上的最珍贵的礼物——美。吴冠中的同学、老友熊秉明先生同样是一位鲁迅的追随者、崇拜者。他说:“1947年,我留学法国,在巴黎结识吴冠中,第一次见面,我学哲学,一时找不到共同的话题,有些冷场尴尬。忽然谈到鲁迅,论到凡·高,顿时如烈火碰到干柴,对话于是哔哔剥剥地燃烧起来。”2008年,我去巴黎,在熊秉明生前的工作室的墙上和桌上看到许多他创作的鲁迅的画稿、剪纸稿、泥塑和石膏雕塑稿。特别引人注意的是他画鲁迅与周作人的一幅近乎于漫画的炭笔稿,画中两人形态迥异,却各具神韵。昨天由熊先生的夫人陆丙安女士捐给中国艺术研究院的51件作品中,有一幅作于1964年的《鲁迅画像》,鲁迅躺在藤椅上,沉郁冷逸,作构思状。可见鲁迅的一生影响了多少艺术家的一生。熊秉明先生一生中创作的最大的一件作品《孺子牛》立于南京大学,也是得于鲁迅先生的“俯首甘为孺子牛”之意。耸立于中国现代文学馆的《鲁迅》,不但从形象和内质上由鲁迅及鲁迅精神出发,从形式上也受鲁迅推崇的德国柯勒惠支艺术影响。

2002年,他在给我的来信中这样写道:“鲁迅像成之后,我一直有一种忧虑。我在青少年时代受鲁迅影响很深,他介绍过西方画家柯勒惠支,给我的印象很深。到法国后,法国人对德国、北欧在法国的画展颇有些隔阂,介绍不多。但我心目中的鲁迅像必须带有北欧和德国表现主义、主体意义的精神,和法国地中海的气质相当不同。如果法国人不一定能欣赏,那离此更遥远的中国人如何能接受呢?这是我的忧虑。你能欣赏,因为你是内行,能看到底细,但是一个普通的中国人呢?一个普通的大学生、中学生呢?在今天恐怕读鲁迅的人也很少,能咀嚼鲁迅文字的人更少了。现代文学馆里有十三座现代文学家的纪念像。我做的一座显然源于另一种思想。你‘认为这是雕刻的本质的所在’,不知道别的评价如何。”

早在10年前,熊秉明的好友杨振宁看过我于1994年创作的《鲁迅胸像》后,便向我介绍熊秉明先生创作的《鲁迅》,并寄了一份他发表于《光明日报》的文章《中国现代文学馆和鲁迅头像》。文中写道:“头像立体感十分突显。许多铁片造成了许多不同的面,一片一片地,一层一层地,用焊接线焊在一起,塑造出一个巍然凝聚着力量的金属立体——鲁迅的头。它给我的总印象是忧郁沉重的气质,敏锐深入的观察力和绝不妥协的精神……转到头像后面,看见秉明刻上去的《野草·墓碣文》中的一段:‘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这是读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几句话,是浓缩了的真正原味的鲁迅。刻在头像上将让后世永远不忘鲁迅所经历的阴暗时代。我以前没有读过这几句话。今天读了不禁想到假如鲁迅复生,有机会观察他死后六十多年中华民族天翻地覆的变迁,有机会展望下一世纪的未来世界,他将会写怎样的文章呢?”

像杨振宁、吴冠中、熊秉明这一代经历过20世纪中华民族浴火重生的中国知识分子,他们的辛酸与激情跟鲁迅的精神世界是重合的。

由此我想起2003年春天,吴冠中先生看到我创作的鲁迅胸像后脱口而出:“我到现在没有见过做鲁迅像做得好的。”我知道他对我的“鲁迅”不满意。我问他“熊秉明的《鲁迅》怎样?”他说:“那当然好,秉明深刻理解鲁迅。原稿保存在我家里。”

2006年,我再塑鲁迅,这尊像现立于韩国吴为山雕塑园,我有感而发写下:

“‘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我自幼喜读鲁迅诗,儿时家中挂满父亲手书的鲁迅诗句,数十年的意象幻化成一个由大地而耸立的不朽之魂!”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这身影成了所有追寻民族魂的人之永恒记忆,恰似永远前行的纪念碑。”

“以刀塑造,硬而爽。

简中求准,落刀成型。

捷而猛,则魂魄生。

这是最硬的骨头,是我们民族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