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戏曲与戏曲文学论稿(中国艺术研究院学术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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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戏曲艺术的特殊综合历程(5)

亚里士多德早在《诗学》中就提出:荷马史诗与希腊悲剧的不同,主要是“摹仿这些对象时所采取的方式不同”,史诗用“叙述的手法”摹仿,悲剧“借人物的动作来摹仿”。但是,在戏剧演出中,人物的行动要获得整一性,还要通过戏剧冲突才能实现。在一定的戏剧冲突中,剧中人的行动才有明确的目的性,他们对同一事件的不同态度和不同处理方式才可能统一起来,并且表现出相互间的联系、纠葛、矛盾、斗争。因此,黑格尔说:“冲突还不是动作”,“因为冲突一般都需要解决作为两对立面斗争的结果,所以充满冲突的情境特别适宜于用作剧艺的对象”。他又说:“只有当情境所含的矛盾揭露出来时,真正的动作才算开始”,“动作与反动作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13]

综上可知,在戏曲文学中,由于戏剧行动和戏剧冲突的制约,说唱文学的叙述性情节已转化为戏剧性情节。或者说,戏曲文学中的情节,必须在戏剧行动和戏剧冲突中展开、进行、结束;情节与性格刻画的关系——“情节是性格的历史”,也必须在戏剧行动和戏剧冲突中获得解决。前文述及《西厢记诸宫调》的莺莺赖简,这儿再引一段元杂剧《西厢记》第三本第三折敷演的莺莺赖简以为对比:

(末作跳墙搂旦科)(旦云)是谁?(末云)是小生。(旦怒云)张生,你是何等之人!我在这里烧香,你无故至此,若夫人闻知,有何理说!(末云)呀!变了卦也!(红唱)

〔锦上花〕……

〔幺篇〕张生无一言,呀!莺莺变了卦。一个悄悄冥冥,一个絮絮答答。却早禁住随何,迸住陆贾,叉手躬身,妆聋做哑。

(红云)张生背地里嘴那里去了?向前搂住丢番,告到官司,怕羞了你!(红唱)

〔清江引〕没人处则会闲嗑牙,就里空奸诈。怎想湖山边,不记西厢下,香美娘处分破花木瓜。

(旦云)红娘,有贼。(红云)是谁?(末云)是小生。(红云)张生,你来这里有什么勾当?(旦云)扯到夫人那里去!(红云)到夫人那里,恐坏了他的行止。我与姐姐处分他一场。张生,你过来跪着!你既读孔圣之书,必达周公之礼,夤夜来此何干?

(红唱)

〔雁儿落〕……

(红云)张生,你知罪么?(末云)小生不知罪。(红唱)

〔得胜令〕谁着你夤夜入人家,非奸做贼拿。你本是个折桂客,做了偷花汉,不想去跳龙门,学骗马。(红云)姐姐,且看红娘面,饶过这生者。(旦云)若不看红娘面,扯你到夫人那里去,看你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起来!(红唱)谢小姐贤达,看我面遂情罢。若到官司详察;(红云)“你既是秀才,只合苦志于寒窗之下,谁教你夤夜辄入人家花园,做得个非奸即盗。”先生呵,(红唱)整备着精皮肤吃顿打。

(旦云)先生虽有活人之恩,恩则当报。既为兄妹,何生此心?万一夫人知之,先生何以自安?今后再勿如此。若更为之,与足下决无干休。(下)(末朝鬼门道云)你着我来,却怎么有偌多说话。

经过王实甫的改编,元杂剧《西厢记》的莺莺赖简较之《西厢记诸宫调》的莺莺赖简,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主要是出于行动的再现的需要,剧中的红娘、莺莺、张生等三个人物的行动性都加强了;而且围绕赖简这一事件,三个剧中人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也加强了;因而,这个场面充满戏剧性,红娘、莺莺、张生的性格也得到突出的表现。这一折由红娘主唱,剧作通过她的唱、白、科介,把她作为一名贴身使女,既不能揭穿莺莺,又要维护张生的态度、行动方式和心理活动,表现得淋漓尽致。莺莺和张生不主唱,通过他们的念白和科介,也把莺莺的“假意儿”和张生的“银样镴枪头”表现得相当生动。可以想见,当时在勾栏中演出,观众看到如此富于戏剧性的场面和这样栩栩如生的形象,将会是怎样的欢欣雀跃。

抒情诗有三个要素:激情、想象、诗的语言。激情来自抒情诗人对客体世界的情感感受,想象和诗的语言则是这种情感感受的抒发方式。重情感感受和重情感抒发,这是抒情诗、音乐、舞蹈等表现艺术的共同艺术特征。因此,抒情诗与叙事诗在艺术表现上很不相同。叙事诗通过对客体世界的叙述和描写反映生活,侧重于对生活的客体性的反映;抒情诗以对客体世界的内心感受来反映生活,侧重于对生活的主体性的反映。戏剧艺术却把叙事诗的客体性与抒情诗的主体性结合起来,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正如别林斯基所说:“你同时从两个观点看到这个人物:他被一般的戏剧漩涡所席卷,自愿和不自愿地,适应其对于其他人物以及整个创作概念的关系而行动——这是他的客观方面;他在你面前打开自己的内心世界,暴露出心灵的一切隐秘曲折;你偷听到他跟自己进行的无声的谈话——这是他的主观方面。”[14]在戏剧艺术中,叙事诗的客体性与抒情诗的主体性的结合,是通过戏剧化完成的。

叙事诗的戏剧化过程已经作过论述。抒情诗经过说唱文学的中介进入戏曲艺术,也有一个戏剧化的过程,也要受到戏剧行动和戏剧冲突的制约。在抒情诗的戏剧化过程中,戏曲作家首先应该是一个诗人:在他把一定的社会矛盾(历史的和现实的社会矛盾)提炼成戏剧冲突,又在一定的戏剧冲突中展示剧中人的行动的同时,他必须以诗人的激情——敏锐的感受、深刻的思想和强烈的感情,设身处地去体验在戏剧冲突中行动着的剧中人的内心世界,并且以丰富的想象和诗的语言去揭示剧中人的内心世界,这就形成了戏曲文学的抒情性。实际上,戏剧诗人以情感抒发的方式揭示剧中人的情感感受时,业已溶入了自己对一定社会矛盾的思想见解和情感态度,以及自己对生活中不同人物的臧否和爱憎。抒情诗的主体性在戏曲文学中是通过曲折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这也就是抒情诗的戏剧化过程。

元杂剧《西厢记》对《西厢记诸宫调》中张生进京应试的处理,有个很重要的改动。诸宫调写张生自己提出进京应试,得到老夫人的赞许;元杂剧却改为老夫人对张生提出:“俺三辈儿不招白衣女婿,你明日便上朝应取去。”这个改动一方面反映了对生活的认识的深化,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增强戏剧冲突的需要。老夫人拷红、许婚以后,张生、莺莺都不愿分离,是代表封建礼教的老夫人迫使他们劳燕分飞的,戏剧冲突又一次被激化起来。在充分揭示了矛盾的情境里写长亭送别,抒情性与戏剧性就获得完美的结合。元杂剧《西厢记》的长亭送别一折由莺莺主唱,莺莺是“带着戏”上场的:

(旦末红同上)

(旦云)今日送张生上朝取应,早是离人伤感,况值那暮秋天气,好烦恼人也呵!悲欢散聚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旦唱)

〔正宫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滚绣球〕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马总)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这两支曲子具有浓郁的抒情性,莺莺的离愁别恨与暮秋傍晚蒲郡郊野的景色相融,得到十分优美、动人的刻画。同时,由于莺莺的离愁別恨是放在张生、莺莺与老夫人的冲突里描写的,就不再是一般的夫妻别离之情,而有了更深一层的社会内容。这是封建礼教和封建家长造成的张生和莺莺爱情生活中的又一次波澜。戏剧诗人对张生和莺莺的命运充满同情,因此展开想象,以最富诗意、最具形象的语言,揭示了莺莺的内心世界,并以怨和恨表达了莺莺对被迫分离的态度。这已经不是说唱文学的咏叹,而是戏曲文学的行动的情感表现了。这个例子足以说明,戏曲文学的抒情只能在戏剧行动和戏剧冲突中进行。这种抒情不是孤立的静止的,而是一定的戏剧冲突中戏剧行动的情感表现。戏剧诗人对戏剧行动的捕捉,往往是同情感感受和情感抒发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只有在被激化了的冲突中,戏剧诗人才能更深刻地体验剧中人的激情,并且用充满想象和诗意的语言把它表达出来。同时,这种戏剧行动的情感表现,又必然推动戏剧冲突的进一步发展。

雨果曾以形象的语言,表述了戏剧体诗与抒情诗、叙事诗的关系。他说:“原始的抒情诗可比喻为一泓平静的湖水,照映着天上的云彩和星星;史诗是一条从湖里流出去的江流,反照出两岸的景致——森林、田野和城市,最后奔流到海,这海就是戏剧。总起来说,戏剧既像是湖泊,照映着天空,又像是江流,反照出两岸。但只有戏剧才具有无底的深渊和凶猛的风暴。”[15]戏曲文学这种戏剧体诗确实像大海一样,以自己的行动和冲突所形成的“无底的深渊和凶猛的风暴”,融汇了我国叙事诗和抒情诗的悠久而深厚的传统,成为诗歌艺术的冠冕。

从先秦到宋、金、元时期,作为戏曲艺术构成要素的诗歌、音乐、舞蹈和表演艺术,在综合成戏曲的久远历史中,如同上述,形成明显的三条发展线索。而戏曲表演的初创,戏曲形式的形成,戏曲文学的诞生,标志着中国戏曲正式登上了东方舞台。从此,这个异军突起的舞台艺术,遂以它多彩的艺术手段,从多方面反映了我国社会生活的真实,为我们留下来十分珍贵的戏剧财富。

(原载《戏曲研究》1986年4月第18辑)

注释:

[1]任二北:《优语集》,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2]任二北:《优语集》,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3]崔令钦:《教坊记》,《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一)》,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

[4]崔令钦:《教坊记》,《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一)》,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

[5]王国维:《宋元戏曲考》,《王国维戏曲论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

[6]王国维:《宋元戏曲考》,《王国维戏曲论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

[7]王国维:《宋元戏曲考》,《王国维戏曲论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

[8]一般认为,北杂剧四折一楔子体制是从宋杂剧的艳段、正杂剧两段、后散段杂扮演变而成的.但是,艳段、正杂剧、杂扮的演出序列,如同《庄家不识勾阑》套曲表述的艳段、院本、院幺的演出序列一样,都是一些各具独立性的节目,在演出时先后次序的安排,正杂剧、杂扮又经常独立演出,互相之间并不存在有机联系。另外,宋代演出正杂剧,一般一场两段,也有一场三段或一场一段的(见《梦粱录》和《武林旧事》)。这些情况表明,北杂剧四折一楔子体制产生的原因尚待进一步探讨。因此,提出自己的不成熟看法,以供参考。

[9]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外四种)》,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出版。

[10]王骥德:《曲律》,《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四)》,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

[11]别林斯基:《诗的分类》,李邦媛译,《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第3册,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12]莱辛:《拉奥孔》,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13]黑格尔:《美学》,商务印书馆出版。

[14]别林斯基:《智慧的痛苦》,《别林斯基选集》,满涛译,时代出版社出版。

[15]雨果:《〈克伦威尔〉序》,《雨果论文学》,柳鸣九译,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