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戏曲与戏曲文学论稿(中国艺术研究院学术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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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戏曲艺术的特殊综合历程(4)

但是,诗歌中的这两个传统与戏曲文学发生血缘关系,并非直接实现的,而是通过说唱文学的中介间接实现的。说唱文学在自己的发展过程中,同从古代发展起来的戏曲表演、从歌舞发展起来的戏曲形式相结合,演变成戏曲文学。也在这个演变过程中,说唱文学完成了把悠久的诗歌传统与戏曲文学衔接起来的重要任务。这是在宋、金、元三朝完成的。宋、金、元三朝是说唱文学大发展的时期。这个时期的说唱文学,首先是形式多样。从韵文的形式看,大致分成两个系统:其一为七字句、十字句的诗赞系,有陶真、涯词、词话等;其二为长短句的乐曲系,有小说(银字儿)、鼓子词、诸宫调、驭说、货郎儿等。叙事的覆赚不知有无散说部分,如果像仅存的宋人赚词《圆社市语》,合九曲咏一事,那就成为董永、季布变文式的只唱不说的说唱文学的附庸了。其次是题材广泛。仅从当时诸宫调的流行节目看,已知的就有崔韬逢雌虎、郑子遇妖狐、井底引银瓶、双女夺夫、倩女离魂、崔护谒浆、双渐赶苏卿、柳毅传书、西厢记等爱情、婚姻题材的作品,以及三国志、五代史、七围志、天宝遗事等历史题材的作品。

宋、金、元时期的说唱文学,绝大部分是韵散夹用、且说且唱、叙述故事的。但是,诸宫调叙述故事时,在歌唱(韵文)与散说(散文)两种手段的综合运用上,却与其他说唱文学存在不同情况。这特别值得我们注意。宋代的鼓子词是韵散夹用、且说且唱的。赵令畤的《商调蝶恋花·会真记》,散说部分据元稹《会真记》传奇文概括而成,仍以文言文叙述故事;歌唱部分以十二首〔蝶恋花〕穿插于散说之间,首尾二曲概括全篇大意,评论主人公命运;中间十曲歌唱故事和人物,全部偏重于咏叹和抒情。比如第二首描写莺莺与张生第一次见面的曲子:

锦额重帘深几许,绣履弯弯,未省离朱户。强出娇羞都不语,绛绡频掩酥胸素。

黛浅愁红妆淡竚,怨绝情凝,不肯聊回顾。媚脸未匀新泪污,梅英犹带春朝露。

就是以咏叹和抒情的手法,描绘了莺莺的艳丽和娇羞。因此,这些曲子都可作为穿插在叙事的散说之间的抒情小品来看待,有相对的独立性,并不是整个说唱文学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宋代的小说以银字笙、银字觱篥伴奏,也是韵散夹用、且说且唱的。《清平山堂活本》中的《刎颈鸳鸯会》,散说部分运用流利的民间口语,叙述蒋淑珍的故事,显示出话本活泼、清新的风格;歌唱部分与鼓子词相同,以十首〔商调醋葫芦〕穿插于叙事的散说之间,同样偏重于咏叹和抒情,也不是整个叙事文学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总之,这些民间说唱文学,散说部分用来叙事,歌唱部分用来咏叹和抒情,两种手段并未达到有机统一,叙事与抒情因此也是互相游离的。

然而,现存的三种诸宫调——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无名氏《刘知远诸宫调》、王伯成《天宝遗事诸宫调》,在韵散夹用、且说且唱时,却超越同时代的其他说唱文学,把两种手段融为一体,因而达到叙事与抒情的巧妙统一。首先,它们作为典型的民间叙事诗,歌唱与散说两种手段都是统一于叙事,为铺陈情节,刻画人物服务的。《西厢记诸宫调》卷四,在张生跳墙赴约之后,是这样描写莺莺赖简的:

……生反复解诗中之意。……红娘曰:“先生少待,容妾报之,容妾报之。”倏忽,红娘奔至,连曰:“至矣,至矣!”张生但欢心谓得矣。及乎至,则端服严容,大怒生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见托。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佚之词?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以诲淫之语为谋。……愿兄怀廉耻之心,无及于乱,使妾保硁硁之节,不失于贞。”

〔般涉调〕〔哨遍缠令〕是夜莺莺,从头对着张生,一一都开解:“当日全家遇非灾,夫人心下惊骇,与眷爱家属,尽没逃生之计,仿佛遭残害。谢当日先生奇谋远见,坐施了决胜良策。谊深恩重若山海,不似寻常庶人般待,认义做哥哥,厚礼相钦,未尝懈怠。念兄以淫词,适来侍婢遗奴侧,解开遂披读,兀然心下疑猜。故恰才,令人诈以新词相约,果是先生届。料当日须曾读先圣典教,五常中礼义偏大。弟兄七岁不同席,今日特然对兄白,岂不以是非为戒?”

〔急曲子〕“思量可煞作怪,夜静也私离了书斋,走到寡妇人家里,是别人早做贼捉败。此言当记在心怀,知过后自今须改。”

〔尾〕“莫怪我抢,休怪我责,我为个妹妹你作此态,便不枉了教人喚做秀才。”

张生去住无门,红娘精神失色,精神失色。

〔般涉调〕〔夜游宫〕言罢莺莺便退……

这段韵散夹用的说唱,散说部分、歌唱部分都统一于叙事,主要把莺莺悔约时的故作正经,作了相当充分的叙述和描写。特别是歌唱部分在叙事中所起的作用,与鼓子词、小说的偏重于咏叹和抒情是很不相同的。这是对唐代俗讲的歌唱部分叙事功能的继承和发展。又由于诸宫调结构宏伟,以几十套、百余套套曲串连的方式说唱故事,说与唱这两种手段的叙事功能得到充分发挥,在表现内容方面也显示了巨大的优势。《西厢记诸宫调》就运用一百八十八套曲子,间以散说,铺陈了崔张佛殿相逢,崔张月下联吟,张生闹道场,孙飞虎兵围普救寺,老夫人请宴、赖婚,张生西厢琴挑,莺莺掷简,莺莺赖简,张生害相思,老夫人、莺莺探病,崔张佳期,老夫人拷红,老夫人许亲,长亭送别,草桥惊梦,婚变,崔张出走,崔张团圆等情节。又在铺陈情节的同时,通过细腻的描写,塑造了莺莺、张生、红娘、老夫人、法聪、郑恒等人物。现存其他两种诸宫调与《西厢记诸宫调》一样,都有完整的故事、曲折的情节、复杂的矛盾、众多的人物,而且在叙事中表达了一定的思想倾向。有了这种表现内容的优势,加上歌唱与散说这两种手段在叙事中的有机结合,从说唱文学演变为戏曲文学,就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其次,诸宫调又继承了我国抒情诗的传统,进一步做到把叙事诗与抒情诗融为一体,在长篇叙事的体制中,充分发挥了抒情因素的作用。其实,我国的叙事诗本来就有抒情色彩浓郁的艺术特色。诸如《氓》、《孔雀东南飞》、《木兰诗》、《长恨歌》、《琵琶行》,莫不如是。故而古人论诗,即已指出叙事与抒情是不可分的。因此,又可以说诸宫调发展了我国叙事诗抒情色彩浓郁的艺术特色。从总体看,它是典型的民间叙事诗,从部分看,其中溶入了优美的抒情诗。《西厢记诸宫调》在叙事与抒情的融合上,在充分发挥抒情因素的功能上,也最有代表性。比如卷三写老夫人请宴、赖婚,命莺莺以兄妹之礼,出拜张生。莺莺久久方出。出来后,有一套歌唱她“常服悴容”的曲子:

〔黄钟宫〕〔出队子〕滴滴风流,做为娇更柔。见人无语但回眸。料得娘行不自由,眉上新愁压旧愁。天,天闷得人来(士冖亏殳),把深恩都变做仇。比及相面待追依,见了依前还又休,是背面相思对面羞。

〔尾〕怪得新来可唧(口留),折到得个脸儿清瘦。瘦即瘦,比旧时越模样儿好否?

这一套曲子,化用了古典诗词的语汇,又提炼了民间口语,而且在这两种语言的融汇中,以诗人的抒情笔调,描绘了莺莺满腹心思,勉强出拜张生的神情和意态。《西厢记诸宫调》中还有一些借景抒情的曲子,抒情性也很浓郁。比如卷六写长亭送别,有以下一套曲子:

〔大石调〕〔玉翼蝉〕蟾宫客,赴帝阙,相送临郊野。恰俺与莺莺,鸳帏暂相守,被功名使人离缺。好缘业,空悒怏,频嗟叹,不忍轻离别。早是凭凄凄凉凉,受烦恼,那堪值暮秋时节。

雨儿乍歇,向晚凤如漂冽,那闻得衰柳蝉鸣凄切。未知今日别后,何时重见也。衫袖上盈盈,揾泪不绝。幽恨眉峰暗结。好难割舍,纵有千种风情,何处说?

〔尾〕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

这一套曲子在语言上借鉴于柳永的《雨霖铃》,也受到苏轼《水龙吟》中“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的影响。然而,却集中用来刻画长亭送别时张生的内心世界。在诗人眼中,暮秋傍晚的寒风、衰柳、鸣蝉、满川红叶,大自然呈现的一切充满诗情画意的景物,都与主人公的命运相结合,化为离人的情思了。

诸宫调把叙事诗与抒情诗融为一体,对戏曲文学起着极其重大的影响。由于有了这个中间环节,承上启下,才把我国诗歌悠久而深厚的传统与戏曲文学联接起来,使两者发生了血缘关系。也因此,戏曲文学才能够从表现形式到表现手法和表现方式,全面继承了我国叙事诗和抒情诗的传统。

然而,戏曲文学不等于叙事诗和抒情诗,从诗、词到戏曲文学,在性质上已经起了变化。王骥德说:“词之异于诗也,曲之异于词也,道迥不侔也。诗人而以诗为曲也,文人而以词为曲也,误矣,必不可言曲也。”[10]“道迥不侔”,这是说戏曲文学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在艺术表现的方式上与诗、词是很不一样的。别林斯基也说:“戏剧诗是诗的最高发展阶段,是艺术的冠冕。”[11]中外戏剧理论家都指出来从叙事诗、抒情诗到戏剧体诗的发展、变化。就我国的情况来说,这个发展、变化体现在以诸宫调为代表的说唱文学与歌舞戏,滑稽戏相结合,受到演员的表演艺术的影响,一切叙事和抒情的因素都受到了戏剧行动和戏剧冲突的制约。

说唱文学运用说唱手段叙述故事,在叙述故事的过程中,是通过不断发展、变化的情节,完成形象塑造的任务的。其实,包括说唱文学在内的一切叙事文学,情节都是其中非常重要的因素。莱辛就指出绘画、雕塑等空间艺术是运用“在空间中并列的符号”——形体、颜色、光影等,塑造形象,叙事诗、小说等时间艺术是运用“在时间中先后承续的符号”——动作和情节,塑造形象[12]。情节这一要素包含着人物的连续动作(行动),所以情节与性格刻画有密切关系,“情节是性格的历史”。不过,说唱文学中的情节,是依靠对已经发生的事情的叙述这种方式来表现的。而戏曲艺术与一切戏剧艺术一样,是一种演出艺术,它是以真人——演员作为材料和手段,塑造形象的,创造的结果也体现在演员的表演艺术之中。说唱文学中的情节被吸收到戏曲艺术中,就不能再以叙述的方式来表现,在舞台(演出场地)上对已经发生的事情的叙述,变成了对正在进行的事情的直观再现。这种情节的直观再现,是通过演员所扮演角色的行动完成的。因此,戏剧的一般特征是行动的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