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戏曲与戏曲文学论稿(中国艺术研究院学术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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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戏曲艺术的特殊综合历程(3)

当时的说唱艺术,为宋杂剧、金院本中的戏剧样式提供了大量反映各阶层社会生活的故事内容,所谓烟粉、灵怪、传奇、公案、铁骑儿、史书等等。它们具有完整的矛盾冲突、曲折的故事情节、生动的人物形象,为戏剧演出提供了丰富的戏剧内容。这与隋、唐以来的歌舞戏、参军戏、滑稽戏所表现的生活内容的确不可同日而语;而且,表现这样丰富的戏剧内容,也不是以歌舞为主的歌舞戏演出形式和“托故事以讽时事”的滑稽戏演出形式所能胜任的。内容的发展促进了形式的发展,说唱艺术提供的故事内容要求产生更高级的戏剧形式。这种更高级的戏剧形式——戏曲形式的产生,是由各种表现手段在综合过程中进一步戏剧化,特别是演唱音乐的戏剧化而得到实现的。

综观戏曲历史的客观进程,使我们不能不充分估价说唱艺术在戏曲形成期所起的巨大作用,因为说唱艺术在为戏剧演出提供了丰富的戏剧内容的同时,也为演唱音乐的戏剧化提供了丰富的艺术经验。演唱音乐的戏剧化正是变革说唱艺术音乐结构的结果。宋、金、元三代的诸宫调、散曲、唱赚,都采取了以单曲为基础,用同一宫调的若干曲调组成套曲的音乐结构方式,即所谓单一宫调的多曲体。在金代“俗谣俚曲”基础上成长起来的散曲,其中的套数用来写景、叙事、抒情,都各臻其妙。白朴的《对景》,用双调〔乔木查〕、〔幺篇〕、〔挂搭沽序〕、〔幺篇〕、〔幺篇〕、〔尾声〕一套,摹写四季景色的变化,字里行间流泻出无尽黍离之感。杜善夫的《庄家不识勾阑》,在中吕宫〔耍孩儿〕、〔六煞〕、〔五煞〕、〔四煞〕、〔三煞〕、〔二煞〕、〔一煞〕、〔尾〕一套曲子中,用通俗的口语,生动地描绘了庄家人初进城里剧场看戏时的所见所闻。这都是金末元初人的作品。现存南宋《圆社市语》赚词一种,也以中吕宫的〔紫苏丸〕、〔缕缕金〕、〔好女儿〕、〔大夫娘〕、〔好孩儿〕、〔赚〕、〔越凭好〕、〔鹘打兔〕、〔尾声〕九支曲子,咏唱了宋代的踢毬艺术。诸宫调更采取多宫调多曲体的套曲串连方式,以宏伟的结构,以及歌唱与散说相结合的手段,表现具有戏剧性的完整而曲折的故事内容。《西厢记诸宫调》最有代表性,比如其中描写的张生与莺莺月下联吟,被红娘惊散的场面,就是在中吕宫的〔鹘打兔〕、〔尾〕,仙吕宫的〔整花冠〕、〔尾〕、〔绣带儿〕、〔尾〕,〔赏花时〕、〔尾〕等四套曲子中,以且说且唱的方式完成的。它们对北杂剧和南戏的音乐结构都起着不可低估的影响。

然而,由于宋、金对峙造成的北方与南方的不同艺术条件,北杂剧与南戏的演唱音乐又走了两条不同的戏剧化道路,并且形成两种不同的演出体制和剧本体制。北杂剧受到北方说唱艺术的深刻影响,它的音乐结构以诸宫调的套曲串连为基础,又吸收散曲和唱赚组织单一宫调套曲的经验,形成不同宫调的套曲在表现感情上有调性色彩变化,而一套曲子在节奏上又有散、慢、快、散变化的套曲串连的结构方式。另外,北杂剧在演唱上又与北方的说唱艺术一脉相承,赓续了一人主唱的体制。一人主唱要受到声乐艺术的物质条件的限制,要求在最经济的时间里,充分发挥声乐器官的功能。因此,它把套曲串连的办法运用于戏剧演出时,遂以开展戏剧冲突的最低极限——矛盾的起承转合为基础,形成北曲四大套的音乐结构。反映在文学上就是四折一楔子的戏剧结构[8]。这种音乐结构比较严谨,抒情、叙事兼擅,能以各种宫调的不同特性,表现戏剧冲突的进展、变化,因而在戏曲史上第一次实现了音乐结构与戏剧结构的结合。应该说,这是北方民间艺术家对北杂剧音乐戏剧化做出的极大贡献。以北杂剧早期作家康进之的《李逵负荆》为例,就能清楚地看到这种音乐结构与戏剧结构的结合。《李逵负荆》的四大套循序为〔仙吕宫〕、〔正宫〕、〔商调〕、〔双调〕;按元人芝庵《唱论》对这些宫调性能、特色的概括,是所谓清新绵邈、惆怅雄壮、凄怆怨慕、健捷激袅。它们依次用来表现李逵游春赏景时的愉悦、大闹聚义堂时的义愤、酒店对质时的急切、负荆请罪时的愧悔,音乐所具有的情调与戏剧所需要的色彩基本上是吻合的。何况同一宫调中的同一曲子,在表现人物情绪时还可以有灵活的变化。这是北杂剧音乐戏剧化所走的一条独特道路。

南戏的演唱却另辟蹊径,是在南方民间歌舞音乐的基础上,形成各行脚色皆唱的体制。生、旦、净、丑出场都可以歌唱,声乐的物质条件限制一开始就不存在,音乐结构自然趋向灵活、多变,因而南戏不可能采取北杂剧的北曲四大套的结构方法。但是,南戏的音乐结构同样受到诸宫调的深刻影响。特别是它从歌舞小戏发展成表现复杂社会生活的戏文,在音乐结构上也从“不叶宫调”的“里巷歌谣”过渡到诸宫调的套曲串连体。正如钱南扬先生在《戏文概论》中指出的,从现存的最早南戏剧本《张协状元》看,南戏的音乐结构基本上采取的是诸宫调的短套多、长套少的套曲串连方式;当然,也存在不成套的支曲这种原始形式。及至南北统一,元末南戏接受北杂剧联套方式的经验,不成套的支曲这种原始方式就不再存在了。南戏的音乐结构比较自由,一套曲子中的宫调可以按剧情需要加以转换,它们串连起来,变化更多,十分适合表现曲折的悲欢离合的戏剧情节。因而,南戏在戏剧结构上也相应地采用了多场次的分出体制。南戏音乐戏剧化所走的是不同于北杂剧的另一条道路。从音乐结构与戏剧结构的结合来看,南戏不如北杂剧严谨,但比北杂剧灵活、自由,更能适应戏剧结构的需要。所以,南戏一旦吸收北杂剧音乐结构的长处,必然要取代北曲四大套的体制,开辟出演唱音乐戏剧化的新途径。

演唱音乐的戏剧化,奠定了戏曲音乐的结构和戏曲文学的结构,并且使得广泛吸收了民歌、说唱、舞蹈、武术、杂技等表现手段的戏曲,在形式上完成了对唱、念、做、打的初步综合。比如宋代百戏中以“一字阵”、“偃月阵”所表现的“两两出阵格斗,作夺刀击刺之态百端”的“变阵子”[9],到了戏曲舞台上就演变为表现战争场面的“调阵子”。又如宋代宫廷歌舞中各式各样的舞队,也逐渐演变成戏曲舞台上“摆八仙队子”(《竹叶舟》)、“扮十长生队子”(《十长生》)等“调队子”的歌舞场面。乃至民间武术、杂技中的筋斗、板落、角抵等,也被吸收进戏曲表演,用来表现剧中人的“打筋斗科”、“打抢背上”,以及“脱膊杂剧”中的格斗、打擂等。这些从舞蹈、武术、杂技中广泛吸收来的技艺,与从民歌、说唱中吸收来的技艺结合在一起,在戏剧化的音乐结构的制约下,形成戏曲的综合了唱、念、做、打等手段的独特形式。

戏曲的这种独特形式,包容、吸收各种表现因素的能力是惊人的。唐、宋两代的许多乐舞,诸如“胡旋舞”、“霓裳羽衣舞”、“天魔舞”、“舞鲍老”、“舞判”等,都被兼容并蓄的戏曲艺术包容、吸收,以增强自己的表现能力。“胡旋舞”、“霓裳羽衣舞”、“天魔舞”在北杂剧《梧桐雨》和《锁魔镜》中,已成为戏剧情节的一部分;不过仍为剧中插舞,具有舞蹈艺术的相对独立性。南戏《张协状元》中的一段“舞鲍老”,情况就不相同了。其场面如下:

(末拖幞头,丑抬伞)(末云)正是打鼓弄琵琶,合着两会家。(丑舞伞介,唱)

〔头双鸡〕幞头儿,幞头儿,甚般价好。花儿闹,花儿闹,佐得凭巧。伞儿簇得绝妙,刺起凭地高,风儿又飘。(末唱)好似傀儡棚前,一个鲍老。

这是最后一出,张协与贫女拜堂前,王德用(丑扮)与堂候官(末扮)的一段借鉴于“舞鲍老”的歌舞表演,虽为插科打诨,却成为戏曲的表现手段,起着戏剧情节所需要的烘托喜庆气氛的作用。北杂剧《朱砂担》第三折中,还有一段“舞判”的场面:

(正末扮太尉,引判官、小鬼上)(正末云)吾神乃东岳太尉,掌管善恶生死文簿,到森罗殿上对案,走一遭去来。(唱)

〔正宫端正好〕我将这带鞓来搀,我把这唐巾按,舞蹁跹两袖风翻。我只觉霜林飒飒秋天晚,觉一阵冷气侵霄汉。

〔滚绣毬〕你道为什么森森的透骨寒,却元来是茫茫的云雾繁,遮断着红尘无限。刚则见衰草斑斑,兀的不是地府间黑水湾。早来到这奈何两岸,兀的不是剑树刀山。两支眼紧把冤魂来觑,一支手轻将他鬼力(扌班),何处也蹒跚!

〔倘秀才〕摩弄的这玉带上精光灿烂,拂掉了罗襕上衣纹可便。直坦。我与你登涩道,七林林过曲栏。我也曾坐观十万里,日赴九千坛,我沉吟了几番。

唐代有“舞锺馗”,宋代有“舞判”、“锺馗(冧大火)”,《朱砂担》中东岳太尉的歌舞显然脱胎于这些舞蹈。在这出戏里,东岳太尉是一尊为人间诛锄邪恶的神,这儿的搀鞓、按巾、舞袖、弄带、拂衫,乃至穿云破雾、(扌班)开鬼力等舞蹈身段,与唱、念、做配合,刻画了他从天庭到地狱的一路感受,突出了他的威严和正直。这不仅是戏剧化的舞蹈,而且是性格化的舞蹈了。

武术、杂技中的武打被吸收进戏曲艺术,也一概被戏剧化了。脱膊杂剧《刘千病打独角牛》第三折,有以下一段描写刘千与独角牛打擂的场面:

(正末唱)

〔倘秀才〕我恰才吐架子左闪来右闪,我踢了个提过脚里臁也那外臁。嘴缝上直拳并塌那厮脸。着这厮头完擂,早着拳,打这厮自专。

(部署云)独角牛,你有拳打将去。刘千,你有脚踢将去。休要揪住裩儿,不要拽起袴儿,手停手稳看相搏。(擂科)(独角牛倒科,云)我输了也。……

武术、杂技中的角抵、相扑,在这儿不仅成为剧情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且成为戏曲的表现手段:打。这种戏剧化了的打,与其他表现手段唱、念、做结合在一起,形象地表现了刘千带病击败独角牛的英雄气概。因此,戏曲形式在戏剧化了的音乐结构的制约下,对各种表现手段的综合,实质上是诗歌、音乐、舞蹈与杂技、武术等表现因素,在戏剧行动和戏剧冲突制约下的综合。在宋、金、元时期,戏曲形式中的唱、念、做、打只做到了初步的综合;随着综合程度的不断提高,它们才能更好地为表现一定的戏剧情节、刻画一定的戏剧人物服务。

综合了唱、念、做、打的独特戏曲形式的出现,成为戏曲形成的一个标志。但是,戏曲发展到新的时代,为了表现新的内容,又要不断吸取许多新的表现因素来丰富自己,充实自己。从这个意义来说,戏曲形式的戏剧化任务是不会终止的。它将带来戏曲形式的不断更新,以及戏曲艺术表现力的不断增强。戏曲也将因此跟随时代不断前进。

三 诗歌体制的变革与戏曲文学的诞生

我国诗歌有着一部悠久的发展历史,两千多年,从诗经、楚辞到乐府诗,从魏晋五言诗到唐诗、宋词,以至金元散曲、明清俗曲,诗歌形式的递变,形成我国诗歌传统的滚滚巨流。在源远流长的诗歌长河中,有两个必须重视的传统:一个是抒情诗的传统,一个是叙事诗的传统。我国是抒情诗的王国,抒情诗特别兴盛、发达,诗歌形式的递变,几乎代表着抒情诗的发展历史。《诗经》的国风和二南中的大量抒情诗,是中原文化的最早结晶;紧相衔接,楚辞又以自己的独特形式,标志着抒情诗在长江流域的新崛起;乐府诗的鼓吹曲、横吹曲、相和歌、清商曲和杂曲歌辞,其中的抒情诗更如满天繁星,说明两汉、魏晋、南北朝诗歌的进一步繁荣。唐、宋两朝,名家辈出,更以唐诗、宋词的崭新形式,把抒情诗推向发展的顶峰;其余绪历经元、明、清三朝不衰,而且各呈异彩。金元散曲和明清俗曲的相继兴起,说明抒情诗不仅在文坛继续培育果实,同时在民间普遍开花,成为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诗歌形式。我国的叙事诗也走过自己的漫长旅程。《诗经》中就出现了叙事诗,卫风中的《氓》,以严谨的结构,四言六十行的篇幅,描写一个被遗弃的妇女诉说自己的错误爱情和不幸婚姻,成为叙事的佳作。大雅中的《生民》、《公刘》、《緜》、《皇矣》、《大明》,可以说就是后稷、公刘、公亶父、文王、武王的传略。乐府诗中的《陌上桑》、《白头吟》是著名的叙事诗;《孔雀东南飞》、《木兰诗》对后世影响极大,更是叙事诗中的双璧。杜甫的“三吏三别”,白居易的《长恨歌》、《琵琶行》,都是唐诗中脍炙人口的叙事诗。宋、金、元以后,叙事诗不绝如缕,且以说唱文学的形式,在民间广泛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