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全喜
十多年后能够再次仔细阅读约翰·穆勒的《论自由》,说起来要感谢孟凡礼君。数日之前,凡礼送来他新近重译的《论自由》,开始我并不以为意。在我的印象中,穆勒的这部名著已有多种译本,他的思想在学术界乃至公共知识界也广为流传,是否还需要再添一个新的译本,我以前也没有认真想过。但是,近来我抽出时间专门拜读了凡礼的这篇精致的译品,又顺便翻阅了自严复以来一个多世纪在中国出版的穆勒这部著作的多个译本,读后不禁感慨万千。在此倒不是想通过对比为凡礼的这篇最新译稿说些褒扬之辞,他的译品在“信、达、雅”方面所达到的程度,我想读者诸君自有公论。至于为什么在已经有了多个译本之后,凡礼还要不辞辛苦地从事这样一桩看起来有些出力不讨好的事情,其缘由在他同时交送给我的一篇专门讨论《论自由》汉译版本的比较和翻译问题的文稿中,已有陈述,自不劳我再赘述。
最近几年我一直在强调一种关于中国问题的看法,那就是自鸦片战争至今一百七十年来,尤其是历经两个共和国(即中华民国与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国社会依然处在一个古今之变的转型时期,即从古典王朝社会到现代自由民主社会的转型远没有彻底完成,尽管这种转型是在遭受西方列强的压迫并且伴随着深刻而又剧烈的中西文明之争的背景下展开的。从大的历史视野来看,这一百七十年来的中国近现代历史,仍然处在一个以现代性为主导的现代政治、经济、文化的演进或构建之中。这样一个古今之变的历史过程,非常类似于西方的十七、十八直到十九世纪,也就是说,我们这一百多年的历史,大致经历着西方社会历经三百多年才完成的古今之变的现代社会的形成过程。
我们看到,西方文明的这个时期产生了一大批思想家,细数起来,这个名单可以从马基雅维利、博丹、格劳秀斯、霍布斯、洛克、卢梭、伏尔泰、孟德斯鸠、亚当·斯密,一直数到边沁、约翰·穆勒。如果再予以深究的话,西方现代性的历史演变又可以细分为早期现代与中晚期现代两个阶段,从某种意义上说,以约翰·穆勒为代表的十九世纪的英国思想家们,恰处是处于从早期现代到成熟的西方现代文明的转折时期。穆勒的思想为英国乃至欧洲社会从早期现代向现代社会的迈进,提供了一个承上启下的典范性的理论依据,他的政治哲学、政治经济学和伦理学著作,尤其是在当时的英国乃至日后在世界影响深远的这篇名为《论自由》的小册子,均是应对西方社会的这个时代之转型问题,勾画未来社会的健康发展。击水中流,匡正时弊,发前人之所未发,穆勒蔚然开辟出西方现代社会思想中的一大理论路径。
中国百余年来古今之变的社会大转型至今业已跨过二十一世纪的门槛,如果说在两个共和国的创制时期,中国还是处在一个较为标准的西方早期现代的社会构建,即一个现代中国的政治与社会的发轫与肇始之际的话,那么,我们看今日中国,大陆经过三十多年改革开放所带动的社会之全面变迁,以及台湾在解严之后逐渐进入开放的宪政民主社会,海峡两岸暨香港、澳门,都已大致走过了早期现代的政治、经济、社会乃至文化的创建时期,都面临着向更为成熟的正常的现代社会的转型问题。中国在这个时间段面临的问题,从大的方面说,在我看来恰恰很类似于约翰·穆勒所处的英国社会从早期现代向成熟现代迈进的转型时期,我们迫切需要约翰·穆勒那样的承前启后的思想家,为这个极其复杂的转型时代提供切中肯綮的思想理论资源。
穆勒所面临的时代问题的迫切性在哪里?为什么说穆勒的思想在十九世纪的英国具有承前启后的意义?这就要回到穆勒这部经典之作的文本上来,颇有意思的是,通过近期的一番阅读,我有一个惊喜的发现,我感到穆勒的《论自由》,不失为一个十九世纪版本的洛克《政府论》。关于洛克之于英国早期现代的关系,我们早已熟知,他是英国光荣革命的理论辩护士,其《政府论》旨在为新生的英国政治提供理论的证成。穆勒的《论自由》明明是讨论自由问题,尤其是思想言论自由与个性自由问题,我为什么要把它视为洛克《政府论》的十九世纪英国之新版呢?我的这个观点的理据是什么,洛克与穆勒的共同点与不同点又是什么呢?
洛克《政府论》着重探讨的是政府权力的正当性来源,虽然洛克在《政府论》中非常强调生命权、财产权和自由权等基本的个人权利,但他作为早期现代的思想家,所面临或针对的真正的理论对手主要是霍布斯的绝对国家主权,因此《政府论》的中心内容在于构建一个人民同意的有限政府,个人的基本权利只是作为政府权力的正当性而被表述出来的。所以,洛克的《政府论》是一个基于个人权利的政治契约论的政府论。洛克的政治理论是与其时代密切相关的,作为十七世纪英国光荣革命的产物,他是要为光荣革命所建立起来的现代政府及其正当性辩护。我们看到,随着其后英国社会一百多年的演变发展,到了约翰·穆勒时代,早期现代所奠定的宪政政体制度已经得到富有成效的实施,人民的基本政治与公民权利在这个体制下均已获得较为妥当的保障,个人的财产权、生命权和自由权少有受到政府权力恣意的侵犯。有限政府、宪政框架以及法治主义,在思想意识上毋庸置疑地为英国公众所广泛接受,作为政府之正当性来源的自然权利学说,业已扎根于英国一百年来的制度实践之中,成为英国自由主义传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表明英国社会已经走出了早期现代的历史阶段,这个国家的政体稳定,法制昌明,人民安居乐业,步入到一个成熟的现代社会的关键点上。在这个时期,英国社会并不是没有问题了,而是旧的问题已经解决,新的问题大量涌现,如何界定处在成熟社会的政府权力,就需要一种新的“政府论”,这个新的政府论,在我看来恰是由约翰·穆勒的这本《论自由》来完成的。
在洛克的《政府论》中有两层逻辑,一层逻辑是构建政府,另外一层逻辑是彰显个人权利。洛克的真正企图是通过构建一个具有人民授权的合法而有限的政府,以此强化个人权利的重要价值,即它们是政府权力的正当性来源。所以,洛克的《政府论》又可以视之为权利论或自由论,right在洛克的语境中实质上就是一种绝对的自由,即自然权利论的自由。但是,经由光荣革命所建立的政权需要一种理论上的证成,致使洛克笔触的落脚点就落到了政府论上,他要为这个新生的政府提供理论上的辩护,然而,由于洛克的主旨在人民的自然权利上,所以他的政府论就难免具有激进主义的色彩。由此,我们也可以明确地指出,洛克并不是所谓的御用文人,他对于光荣革命的政府论证成,不是为了捍卫这个特定的英国政府,而是对现代政府提出自己的警示,即政府的建立要基于人民的同意,其正当性的根源在于公民的自然权利之保障,这才是当时欧洲思想界泛起的“国家理由”之前提。人民有服从政府的义务,但这个政府必须是得到人民授权同意的政府,是能够保障人民的生命权、财产权与自由权的政府,一旦人民的上述权利受到政府的严重侵害,忍无可忍时,人民就有反抗的权利。如此看来,与其说洛克是为革命之后的英国政府辩护,还不如说洛克是在借辩护之口来宣扬他的自然权利论和现代自由论。究竟是谁在利用谁,还真说不清楚呢。
穆勒这本名为《论自由》的十九世纪之新版“政府论”,从表面上看与洛克恰恰是相反的,《论自由》的大部分篇幅讨论的都是个人思想言论自由以及个性自由的重要性,而洛克《政府论》的大部分内容讨论的则是政府权力以及立法权、执行权与对外权等政府的职权功能。所以,从这个层面上看,穆勒的《论自由》与洛克的《政府论》,其各自的论述主题都很鲜明,相互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直接对应的。但是,我为什么要把穆勒的《论自由》视为新版或十九世纪版的“政府论”呢?因为,在我看来,穆勒看上去在滔滔不绝地谈自由,但其核心思想和隐含的重要目的实际上是在论政府,在于限制政府以及与政府相关联的“多数的暴政”。正是在这里,我们看到穆勒恰恰展现出了与洛克的激进主义相反的某种保守主义倾向,符合所谓保守自由主义的消极自由观念,而洛克的自由观念中则具有某种积极自由主义的色彩。换句话说,洛克谈的是(构建)政府,核心却是(保卫)权利(权利即是被视为绝对right的那部分自由),穆勒谈的是(捍卫)自由,核心却是(限制)政府(在穆勒那里社会即是广义的政府)。这样,穆勒就从与洛克相反的逻辑方向上,深化乃至完善了洛克的“政府—权利”学说,形成了一种新的“自由—社会”学说,大大丰富了自由主义思想的理论内涵与解释力度,更重要的是更好地因应了时代问题——限制政府权力,哪怕是具备基于权利论的正当性基础的政府亦不例外。
我们知道,现代社会所要处理的一个关键问题,是严复所说的“群己权界”问题,严复将穆勒的“自由”(liberty)翻译为“群己权界”,是以中国自己的语言非常准确且实质性地把自由的精义表现出来了。因为中文的“自由”一词,在传统意义中并没有“群己权界”的意思,英文的liberty一词,作为现代社会的核心意涵,关涉个人与他人尤其是个人与社会的关系,或者说关涉个人与“群”的权利(及权力)边界问题。两人以上就形成了群,群即社会,有了社会,就有了社会的power(权力),政治也就出现了。所谓的“群己权界”指的就是right与power之间的rule(规则)问题,这个群己权界就构成了自由的核心原则:一个社会的权力应该是一种基于规则的(具有正当性来源的)权力,其要义是通过划分政府权界,尊重并保障每个个体之人的right。但是,如何表述与处理right、power、rule三者之间的关系,联系到从古典社会向现代社会的演变过程,不同历史时期的思想家又有着基于不同逻辑向度的展示和论证。穆勒《论自由》的中心之论,不在基于个人权利构建政府(洛克意义上的“政府构建与个人权利”),而在讨论社会状态下的自由(穆勒意义上的“民主社会与个人自由”),但其实质上仍是通过个人自由来界定政府(虽然这个“政府”在穆勒那里已经因民主政体的有序运作而大大地等同于社会),因此,相比于洛克基于论证政府权力来源的正当性来阐释个人权利,穆勒论证的逻辑路向恰恰是相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