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族奢侈品牌那些幸免于难者当中,我认识让·路易·仲马(Jean-Louis Dumas)。
我之前从未见过他。我来自工业领域,一直在汤普森的工厂或是家庭装修用品商店工作。我了解的是那些布料洗涤机器的库房,而对于旺多姆广场或是蒙田大道这样的地方则一点不熟。
1988年,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我遇上了奢侈品界的巨头们。
让·雅克·娇兰(Jean-Jacques Guerlain)事先警告我说:“您会见到小仲马。当心,他光彩照人但难以捉摸,有点疯狂。我蛮喜欢他,但还是会小心点儿……”
我心里有了底。
按他定好的时间,我在他位于法布·圣奥诺雷的办公室的候客间等着他。
四十五分钟后,我要走了。他那班秘书们则用错愕与责备的目光看着我。她们像一帮怨妇或是一群蜜蜂般蜂拥过来,温柔而面色不安地对我说:“等一下,等一下,他总要迟到一会儿的,仲马先生嘛……”
迟到一会儿?我可不奉陪了。
故作惊讶的让·路易·仲马当天下午给我打来电话。在他看来,我说的话显然很奇怪——“我等人从不超过三十分钟……”从他的声音里我能听出来,他是既有不悦,又觉得好笑!
1978年,让·路易·仲马刚到爱马仕的时候,爱马仕还是一桩家族小生意。是他快马加鞭,同他的表兄弟帕特里克·盖朗一道,让爱马仕走遍世界,又一手开创手表业务,对丝绸和皮革产品进行了创新,颠覆了传播的模式,最终成功地将一家小企业脱胎换骨地转变为一家光芒万丈、财源滚滚的企业集团。2006年,爱马仕和它的近七千名员工、爱马仕的全体股东、爱马仕的所有供货商将这台惊人的造梦机器的胜利归功于让·路易·仲马。将一个企业的成功等同于某一个人到如此地步是十分罕见的。但就爱马仕的情况而言,可以说的确是让·路易·仲马,而且单凭他一人之力,就让这个品牌一飞冲天。世人也因此将他铭记。
让·路易·仲马,首先是一种目光,一种眼神。这种目光锁定你,质询你,令人惊讶;这种目光可以看透你,可以杀了你,也可以庇护你;仲马的目光可以欢迎你,纠正你,对你施以魔法。在他那里,这目光走在握手前面。他的注视令人生畏,给出回答,总结对话。仲马的目光是跳跃的,就像巴塔巴斯之马,吸收着各种声音、气味和感觉,予以长久保存,伺后用于诞生创意。
仲马这“调皮鬼”以目光来表达他的亲切、他的残忍以及他的判断,有时则来得过于迅速。他射出的箭可以同时带有毒液和奖赏。
人们期待仲马的注视,更甚于他的话语。
此人的交流方式是奇特的。各种词语在他那里均有其特殊意义。他对于在恰当的时机,使用恰当的词语有一种痴迷。这与他一会儿热情似火、一会儿怒不可遏,都能达到极点,且时不时地把他所说的一切搞个180度大转弯,并一点也不脸红的本事可真是大相径庭。这是因为在他那里,恰当的词语并非总是说出来的,更经常的是写出来的。要借助作者的手笔,才能了解他的想法,或是衡量他的反应。
谁要是轻易拿让·路易的话当真,谁就会尝到苦头。只有写下来的字才有履约价值,画下来的画则更佳,那是他认账的终极证据。
让·路易画啊画,铅笔勾线,彩笔上色,在最出人意料的时候,在所有的地方,甚至是在教堂。在那里,合乎礼仪的做法是保持缄默,而不是掏出他那著名的红色小记事本……但他满不在乎,自顾自地画将起来,毫不理会前后左右的目光,一点不管别人是否理解。这是出于他对随心所欲的疯狂迷恋,一种无法克制的拿起铅笔的欲望,迫不及待、无法忍耐的乐趣来自于尽情挥洒,将一己之贪欲铭刻于纸上,过后再带着幸福感来重读,从而见识自己的胆气,并因而得意,伴着欢笑,抑或泪水。
这就是仲马,永远笼罩着一种非同寻常的双重性。此人不断切换他的两面性,有时严肃、焦虑,有时疯狂、随性;既明晰清澈又耽于幻想,既是孤独的狼又是团队领头羊,既是设计师又是会计师,既性格内向又口才出众,交流同时思考;虽然退了、不玩了、落单了、远离了,却永远立于巅峰。
他喜欢让别人能放松下来,但他们要平和地表达,因为是他掌控着一切,驾驭着战车,描画着所有的轮廓和转折,确定着前进的路线和速度,在一种只有他洞悉玄机的疯狂轨道上锻炼他乐队的乐手们,从而将乐谱转化为由让·路易收集、组装和建构的诸多小块构成的整体。
他喜欢拼图游戏,前提是他来决定各个单片的形状,以及它们互相嵌合的具体方式。
他那急促而不规则的节奏是无法预见的。
他忧心忡忡,四处颠覆。为了防备打击、拷问以及突发事件,每个人都被炼得身强体健,并得以同他一起跨越那些造成“外强中干”的重重障碍。
仲马让爱马仕成长起来了,也让这里的人全都成长起来了。
有谁敢于向他员工中的数百人提出做一次环绕地球的漫步和历险,只为了去发现世界的美好,去关心、热爱和观察这个星球,并给每个人重新安上创意的大发条,总之,考虑的是团队的力量完全在于其整体上自我超越的能力?
又有谁敢于派出几十位设计师和工匠到印度或者日本最偏远的角落,去邂逅其他工匠,去无言地交流、分享、观察那些动作,理解那些工具,以另一种方式呢喃,并在思考与想象中快乐地走得更远?
让·路易倾听着世界,即便他听见的只是他自己。
以大大小小的各种声音酿成自己的蜜,他演奏着他自己的音乐,对于表面的迹象不屑一顾,只专注于本楼层的工人,或是电梯里偶遇的某人发出的神秘信号。
是什么在影响着他?
这影响就像滨海瓦朗日维尔的海浪,在海滩上为鹅卵石所击碎。而对于明天的大海会如何、它的颜色、它的力量,人们仍是一无所知。
让·路易盘腿而坐,在他位于庞丹的办公室,到处都是纸头、布片,以及翻开一半的书籍。来访者是挑好的,陌生人和擅自往里闯的一律挡驾。因为,一切都是说话能否投机的问题。
为了永远不担破坏和谐的风险,人们应该闭上嘴巴,瞪大眼睛,毫无表示。最糟糕的就是说出“我喜欢”或者“我不喜欢”。
寂静包围着这个小组,让·路易说着话,别人可能还以为他正自我陶醉。不,他是在评论,时而把话头交给这位或者那位,然后再收回来,反对一番。他声音低沉、逗乐,那些最深刻的词会与一句最荒谬的话串到一起,为的是激发思维,而千万别沉入该死的平庸世界。
让·路易抵抗着保守势力,探究事物的根本,倾听所有能让人提升的东西,对所有飞来飞去的东西打着哈哈。他寻找着能判断新想法的新道理,将别人的反应化为己用,谴责煞有介事地标出的某条死路,而将某位创意者的阳关大道归类为安全出口,对于有人居然敢对爱马仕指手画脚假装勃然大怒。他对那些受惊吓的和受伤害的人玩弄手腕,以便更好地对其施加影响,使其最终的确是因为他而快乐地集结在由他指定的强有力且正确的想法周围。
这是个艺术家,聪明、有天分、备受仰慕、狡猾、奸诈。他也会毛骨悚然,因为已经懂得挫败种种圈套,有惊无险地在钢丝上换脚;有时则背信弃义,重拾被偶然搁置的创意,搞成他的,再卖给别人,还在赞赏的观众面前招摇。
小丑的把戏玩得不坏。
戏码绝对精彩。而且,他有他的道理。另外,产品会自己卖出去的。
晚了,让·路易要走了。在他法布街的巨大办公室里,他把照片遗落得四处都是。办公室旁边是一个有棵苹果树的美丽露台,用那苹果做成的估计是世界上最昂贵的果酱。他匆匆离去了。
在他后面,他的司机大包小包拎着一堆,里面都是信件、文件、创意,因为让·路易有饥饿症,永远饥肠辘辘,永远填不饱肚子。
晚上,白天,星期日,他想象着,批注着,书写着,草草签下“是”、“否”、“好”,这些小字将去往世界各地,如长途飞行的鸽子,从来不会弄错目的地。
让·路易与传送他信息的鸟儿们一起工作,似乎是如此多的书信在校正射击、扩大优势、责备或是奖赏,使得整个公司的节奏永远不会停歇、安静或中断。
像巴塔巴斯一样,他只懂得他那匹马,他亲密的朋友。他喜欢爱抚它、嗅闻它,对它说话,最终对它充满信心。但谁是他的那匹马呢?他在哪里呢?
他信任谁?所有的人?某个人?他自己?
当他看账目的时候,他最有信心;当他见艺术家的时候,他最能倾听。在他身上,信心是变化的几何形状。它自己变形,演变。但或许他懂得依照着自己的指引,去生成一种无与伦比的信心资本?我听见他在谈到自己时仿佛在说别人:“这是让·路易·仲马所希望的……”
我没在做梦。此时此刻,他正游离于自身之外,保持一定距离,以此确定他的意愿。即使是在高处来看,他也上得有点太高了。
他所拥有的对于其他人的信心,属于神秘、不可能的范畴。没有人能知道,所有人都试图充分信任地跟他无话不说,而他又听进去了什么?
一点也不重要。他喜欢的,是其他人的自由;他欣赏的,是人们采取的主动性。即便是那些他不认可的,但却在最深处打动他的,是那些在必要时不惜反对他的旨意、孤身前行的男男女女。而在大发一通脾气后,他会辨认出性格的力量、胆识和勇气……他对别人的勇气有信心,而一点都不欣赏习惯性的谨慎、自我保护性的开场白、表面上令他开心的恭维奉承,实际上对他不起任何作用……
让·路易是位立于不败之地的“品牌掌门人”。他无视传统、意志坚定、风趣幽默、讽刺挖苦、疑神疑鬼、乐观自信,总之,他是一类特殊物种,引人好感,又惹人不快,有时不讲道理,更多的时候则令人服气,客观公正,优雅大方……在他身上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胸狭窄。难得的创意立刻就能触动他,绝佳的创意、让他困惑不解的想法,他都从不拒绝。
这皆因为他是新教徒吗?让·路易发自内心地尊重少数族群、边缘人物、特立独行者,这让他能视野开阔地去寻找,能够找到,能够听见。因此他会招来马丁·马吉拉或是让·保罗·高缇耶(Jean Paul Gaultier)……而他的女儿桑德琳,在他真正倾听的人里面真的是排在前列吗?
今夜,他将离去,上千位合作伙伴为他举行庆祝活动。庞丹人满为患。天空中,舞者翩翩起舞。皮革工匠们则为他列成致敬队列,用他们的工具把鼓敲得咚咚响。
所有的人都唱着歌,声音由于激动而颤抖着,因为让·路易要走了,这回是真的,板上钉钉了。
但每个人都决心把这游戏在未来接着玩下去,不去死盯着过去,而是投身未来。大家唱着歌,让·路易用脚打着节拍……“今晚,我的帕金森症至少还派上了点儿用场。”他悄悄在我耳边说,总是禁不住去强调第三拍。雷鸣般的掌声响起来,以掩盖忧伤,这样更好。我投入其中,把我的声音往高了提,就好像要飞到那云层上去,来躲避可以预见的情感旋流。
泪水从工人们、管理者们以及所有人的脸上流下。真难过。而他看起来很幸福。这位奢侈品业大草原上的骑士,他在想什么呢?一位品牌掌门人就这样走了。
是这世界上的最后一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