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寻路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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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旧时光里的永恒(4)

那时我已经开始尝试写小说了,喜欢搭北淡线火车去淡水。火车路线平行着观音山的山脚,看着窗外,将视焦放远,可以看出观音山优雅美丽的轮廓;然而若是拉近视焦,观音不见了,只剩下一丛一丛绵延过去的坟堆。从火车上近看,观音山其实是一大片坟堆,无穷无尽的死人聚集栖息之所。

我脑海里反复响着痖弦的诗句:

既被目为一条河总得继续流下去,

世界老这样总这样:

观音在远远的山上,

罂粟在罂粟的田里。

世界总这样老这样,似乎太有道理了,但世界究竟总如何老如何呢?

北淡线有一站叫竹围。我在竹围乱走乱逛,突然看到一块招牌,写着“马偕医院分院”,中山北路上的马偕医院我再熟不过,却不晓得竹围这边还有另一座“马偕”。我信步顺着指标走上去,一段斜坡路后,出现了很不像医院的建筑。我甚至没有靠近去确认那就是“马偕分院”,心中自然地将幽静环境中的病院,和河对岸的坟堆,牵接了起来。我仿佛看到一位我从来不认识,但注定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情人,形影漂浮在前方的小路。我好像是来到这里探询她细致而微弱的生活的,但同时又好像已经知晓了,在另外一个时间里,我将越过淡水大河,爬上观音山路,去看她长眠的墓地,上面长了各式野花。一时,死亡竟然对我有了具体的意义。我放弃了原本要去淡水的旅程,搭上回台北的火车,想着回家要写一篇与死亡有关、可生可死的爱情小说。

[台北清水] 大排水沟那头

清水祖师庙的庙埕望出去,是层层叠叠人家的屋顶。或许,当年开庙时,这片面河的坡前还是空阔的吧,看得见河与河上来往的点点渔舟,应该也看得见更远处的河海交界。后来人口渐渐密稠了,大家都挤靠在庙旁边,图平安保佑,也图离有各种热闹的庙口近些,于是陆陆续续就将庙和河间的下坡路堆满了。

我坐在庙庭前,看着那些屋顶发呆,慢慢地,注意力无法继续集中在淡水,开始滑离出去。为什么明明位于淡水的庙,却叫“清水祖师庙”呢?清水不是另一个地方的地名吗?不,我所知道,我所认识的,就至少有两个不同的清水。

一个清水,是阿姨住过的地方,要去的话,须在青岛西路等公路局车。下了车之后,沿着一片种满七里香的道路走,夏天的时候,那些树会先开小小的香花,淡淡的却可以传得很远的气味,让人立刻体会“七里香”名字的来由。再过一点日子,修剪得矮矮的树篱,就长满一颗颗结结实实的红色小果实,最适合摘来放进自己绑的竹枪里打仗。

路的尽头,有一条大排水沟,要在那里左转,转上沟边的泥土路。有时候会看到穿着雨衣雨鞋的人站在沟中,水差不多淹到他的胸口。爸爸会低声骂一句:“电鱼的,一电鱼死一大堆,大的小的都死光了,那么小的都电死,以后哪还有鱼?”

妈妈则忙着照看我们几个小孩,不能太靠近水沟,免得掉下去,也不能离水沟太远,会摔进另一边的田里,那衣服鞋子就都完蛋了。叫来唤去,妈妈却还有余力讲她小时候在花莲,地方上要开大圳,引水道往吉安那头灌溉稻田。圳开来了,却迟迟没注水,原来是传统迷信要找一个“走水人”,把一个人放进圳中,开闸门让水进来,那人往前跑,水凶猛在他后头追,这样引水让水知道该顺着圳路走,以后就不会改道泛滥。

“走水人”不好找,因为危险性很高,一不小心,“走水人”跑输后头的大水,就成了大圳龙王庙的第一个祭品了。

也许乡人本来的习俗,就是要安排一个人淹在大圳水里,才算吉利?听说找来“走水”的,都是没某没猴的流浪汉,死了也没人计较的那种人。通向吉安的大圳找不到“走水人”,消息被外公知道了,外公很不能同意这种旧习俗,于是花了很多时间跟地方人士沟通,劝他们取消“走水人”的仪式。最后是在日本人的支持下,大圳没有“走水”就开通了,很多日本大官都来参加开通典礼,好热闹。有一阵子,那条圳俗称“阿谦的圳”,意思是如果淹水出了事,外公许锡谦要负责。

妈妈转头问爸爸:“你家就在圳旁边,你说有淹过水吗?”爸爸笑笑,没回答,径自找了一条田埂右转,在我看来,每条田埂长得都一模一样,可是爸爸就是会记得哪一条通向阿姨家。田埂很窄,窄到我们前后排成一列,专心看着脚底,没有工夫讲话。一会儿,安安静静的空气突然被狗叫声扰动了,好像在狗叫传入耳中的瞬间,嗅觉也才醒过来,闻到了稻田的味道,也闻到稻田边小池塘里滞水蒸酝出的特殊气息。

狗一叫,屋前一定就出现人影,阿姨或者姨丈,后面跟着他们家的小孩。姨丈的广东腔很重很重,我常常没办法第一时间立即听懂他说什么,不过几乎毫无例外,从屋里出来迎接我们时,他一定是讲吃的,屋里准备了哪些东西要给我们吃。

杀了一只鸡或是包了一桌水饺,要不然就是有部队里带回来的面饼,这是姨丈的好客表达。然而我们不是为了好吃的东西来的,阿姨家有其他有趣好玩的。阿姨家没有自来水,门口立着一口小小的水井。井口用厚厚的木头盖盖着,旁边放一个绑了长绳子的水桶。小表弟最喜欢带我们到井边,逞强用尽力气打开盖子,邀请我们用桶子打水。水桶丢进去,握着绳子东摇西摇,兴冲冲地将水桶拉上来,哇,怎么会没水?比我们年纪都小的小表弟,就在等这个必然的结果,他挺直了背接过水桶,一抛一摇一拉,光看他涨红脸费力拉绳子的样子,就知道桶子里是满水的!

阿姨家的房子外表没有敷水泥,当然更不会上油漆,一块块砖明明白白显露着。大表弟会带我们一人去敲一小角砖块下来,就可以拿去屋后画图了。屋后还有一片竹林,大表弟表演功夫,高高跳起抱住一根竹子,用全身的重量加力量,把竹子弯曲下来,让我们看到竹子惊人的弹性。大表弟想象着,如果能够长得再高些,跳得再高些,弄得竹子再弯些,有一天,竹子产生的弹力,在反弹回去的瞬间,就可以把他甩飞出去,像有轻功那样飞过竹林梢头。

阿姨家的房子里面,也没有我们习惯的天花板,所有小孩们大家一起躺在一大片木板床上,抬头就看到一根根的木头梁柱,还有梁柱与三角屋顶间形成的种种奇特幻影。

电灯熄了,眼前不是黑暗,而是不同深浅的影子,远远近近凹凹凸凸,而且此刻是远的,下一刻会变成近的,凹下去的悄悄变成凸出来了。

睡了一晚起来,厨房里有特别的香味,蒸馒头的味道。一人手上拿一颗馒头,不必像在家里那样坐在桌前,可以到门外去吃,外面的清晨空阔朦胧,隐约看见一道长长的墙,姨丈发现我一边啃馒头一边盯着那堵墙,靠近过来跟我解释:“那就是姨丈部队驻守的地方。”那年,姨丈官拜上尉,他的部队,负责看管土城看守所。他们都不太爱说自己住“土城”,宁可用比较小比较没人知道的“清水”,一个静静小村庄的名字。

[南昌街] 最早体会到的永恒

我最早有印象的公交车,是四十四路。站牌在我们家巷口林森北路上,站牌下有一家杂货店,店门口摆一张小桌,顺便卖车票和报纸。那时候钱币的单位里还有“角”,公车成人票一元五角,半票八角,票券是长条型薄薄一张纸。万一车子很久等不来,妈妈都要叮咛:车票不能老捏在手里,手心多出一点汗,车票就会被泡软泡烂了。那样轻则挨电车司机白眼,严重还会被电车司机拒收因而上不了车。

四十四路车从林森北路南下,经过热闹的南京东路口、长安东路口,就遇到了宽宽的铁道。车行地下道挖通前,每次经过都一定要等火车,等到天荒地老,等到每次妈妈都要提高音量抱怨,每次爸爸就再解释一次,那里是调度机房所在处,随时都有火车来来去去。

过了火车铁道,突然间,车子好像走进一个神秘的异乡。两边的房舍灯光愈来愈稀疏,一直到完全不见了,代之以两堵向前无限延伸的水泥高墙,远远才出现一根的路灯似乎就挂在墙上,除了墙顶绵延的铁丝网之外,照不亮其他什么东西。车子愈走愈快,可是景物却都没变化,让人怀疑自己在一座鬼魅的洞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