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我必须加上心理学式的注释。虽然我对荒原狼的生活只略知一二,不过我有充分的证据可以推测出他是经由充满爱但极其严格、信仰虔诚的双亲和教师,以“抑制意志”作为教育原则的精神,把他教育出来的。像那样的破坏个性、抑制意志,对这个学生并没有成功。他太过于倔强、太过于高贵、太过于精神式了。他的个性并没有被破坏,反而只成功地教会了他憎恨自己。就这样,对于自己本身,对于这个无辜的高贵事物,他将一辈子的天才式空想和强大的思考能力,全都毫不保留地倾注进去。因为在所有尖锐的批判、恶意、竭尽所能的憎恨上,特别是对于自己本身,他是个彻底的基督徒,是个殉教者。对于其他的人们和周围的世界,为了去爱他们,去正当地对待他们、不给予他们痛苦,他不断做出最大的英雄式认真尝试。因为“汝应爱你的邻人”这件事情和憎恨自己,在他身上是同样的强烈。所以他的一生就成为如果不爱自己就无法爱邻人的实例,而自我憎恨也变成和极端的利己主义相同,最后产生的是完全相同的可怕孤立与绝望。
不过现在我得把自己的想法抛开来描述事实。我知道的哈拉先生的生活方式,一部分是由我窥探而来的,一部分则是从姑妈那里听来的。不久,我就发觉他是个思想型的人、书籍型的人,实际上并没有从事任何职业。他总是非常晚才上床睡觉,经常快到中午时才起床。然后身穿睡衣从寝室走几步路进到起居间去。这个起居间是个舒适的大阁楼,有两扇窗户,过了几天,就变得和其他房客住时完全不同了,变得非常充实。而且随着时间的过去越发充实起来。墙上挂着画和素描。有时候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画,不过经常变换。也挂过南方的风景画和德国地方小城市的相片。显然是哈拉的故乡。在那当中也挂过色彩明亮的水彩画。后来我才听说,那是他自己画的。另外还有一个美丽少妇——不,应该说是少女才对——的相片。有一阵子,墙上还挂过泰国的佛像,随后米开朗琪罗的《夜》复制画取代了佛像,接着马哈托玛·甘地的肖像又取代了《夜》。书不仅从大书箱里溢满出来,也散落在几张餐桌、漂亮的旧书桌、沙发、数把椅子、地板上,到处都是。书中夹着做记号的纸条,那些纸条不断改变地方。书一直在增加。他不只从图书馆带来大包的书,也经常收到包裹。住在这个房间里的人或许是学者也说不定。房间里袅袅笼罩着的雪茄的烟,以及散落四处的雪茄烟蒂和烟灰缸,也让人有学者的感觉。但大部分的书内容并不是学问式的,绝大多数是一切时代与民族的作家的著作。他经常在那里躺着度过一整天的沙发上,有一段时间,摆着18世纪末题名为《苏菲从梅梅尔到萨克森之旅》的6大本厚书。似乎他也经常翻阅歌德和冉·保罗[1]的全集。诺伐里斯[2]也一样。也有莱辛[3]、雅可布[4]、李希登堡[5]。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数本著作中,夹满了写着注解的纸条。较大的桌子上,在无数的书籍杂志当中,经常插着一束花。那里也摆着水彩画的颜料盒,但总是布满灰尘。那旁边也有烟灰缸,另外——这并不需要保密——还有各种酒的瓶子。裹上稻草的瓶子,通常装的是从附近小店买来的意大利红葡萄酒。有时候也可以看到勃艮第[6]酒和马拉加[7]麝香葡萄酒的瓶子。我看到装雪莉酒的粗大瓶子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几乎空了后,随即躲到房间的一角,剩下的就再也没有减少过,在那里布满灰尘。我并不想为自己所从事的间谍行为辩解,老实说,这一切虽然充满了知性的趣味,但却极其杂乱无章,因此刚开始时,让我感到厌恶和困惑。我是个过着规律生活的小市民型的人,不只习惯勤奋工作和遵守时间,而且不抽烟,也不喝酒,所以哈拉房间中的酒瓶,比其他的画所具有的那种散漫更让我感到不愉快。
和睡眠与工作相同,在饮食方面,那个怪人也是非常没有规律和不正常。有时候完全不外出,除了早晨的咖啡以外什么也不吃。有时候姑妈会找到他唯一的用餐痕迹——香蕉皮,不过有时候他也会到餐厅吃饭。有时候在高级、优雅的餐厅吃,有时候在郊外的小酒馆吃。——他的身体似乎不太好。脚的痼疾让他爬楼梯经常感到非常吃力,除此之外,别的毛病似乎也在折磨他。有一次,他偶然提起说这几年以来,他已经没有真正消化过和睡过觉。我认为那一定是喝酒造成的。后来我经常和他一起到他常去的一家店里去时,总是看到他有如疯了般大口灌着酒,不过我和其他的人都没有看过他真的醉过。
我绝对忘不了我们第一次推心置腹交谈的经过。在那之前,我们只不过是住在同一栋公寓房间相邻的房客而已。一天傍晚我下班回来时,让我吃惊的是,哈拉先生竟然坐在二楼和三楼之间的楼梯歇脚处那里。他坐在最上面的阶梯上,身体侧转过去,要让我通过。我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可以扶他上去。
哈拉凝视着我。我发现我把他从某种做梦状态中唤醒过来了。他逐渐微笑起来。那是经常让我感到心情沉重、可爱的痛楚微笑。随后他邀我和他并肩坐下来。我向他道谢,说我不习惯坐在别人家门前的阶梯上。
“哦,是的,”他说,笑意更浓了,“你说得很对。不过,请你稍等一下。我必须说明为什么我非得在这里坐一会儿不可。”
说着,他指着二楼一个寡妇所住的房门前给我看。楼梯、窗户和玻璃门之间的窄小拼花地板上,高大的桃花心木衣柜靠着墙壁放着。衣柜上摆着旧的锡容器。衣柜前两张低矮的小台架上,搁着两棵种在大花盆里的植物,一棵是杜鹃花,另一棵则是南洋杉。植物很漂亮,总是修剪得整齐雅致,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吸引了我赞赏的眼光。
“你看,”哈拉继续说,“这个摆着南洋杉的狭窄门口前,散发的气味非常好闻。我经常如果不停下来,就怎么也无法从这里走过去。你姑妈家里的气味也很好闻,既整齐又干净,不过这个有南洋杉的地方,真是既光辉又圣洁,一尘不染,经过清洗和打磨,干净得几乎无法用手脚去碰触,简直就是散发出光芒的地方。我总是忍不住要饱吸一口气——你是否也有那种气味呢?地板蜡的气味、松节油的隐约余韵,与桃花心木和刷洗干净的植物叶子等一切东西,都散发出一种气味,也就是中产阶级的清洁,即使最小的事情也仔细、严谨地忠实尽义务的性质。虽然不知道住在这里的是什么人,不过在这扇玻璃门后面,一定有着乐园般的清洁和一尘不染的小市民性质,以及秩序和对小小的习惯与义务的细心、令人感动的奉献。”
我一言不发,于是他继续说下去:
“请不要认为我是在讽刺!我没有资格嘲笑这种小市民性质和秩序。的确,我自己是住在别的世界里,而不是住在这个世界。在那样有南洋杉的家里,我大概一天也无法忍受。但尽管我是上了年纪、有些寒酸的荒原狼,也还是母亲的儿子,我母亲也是小市民的妻子,栽种草花,精心布置房间、楼梯、家具和窗帘,尽最大的努力要为住家和生活带来清洁和秩序。松节油的气味和南洋杉让我想起了那一切。所以我有时候会坐在这里,窥看这个寂静、有秩序的小庭园,为还有这样的东西存在感到高兴。”
他想要站起来,但因为显得吃力,所以我伸手扶他,他没有拒绝。我一直默默无言,正如以前的姑妈那样,我被这个与众不同的人有时候会具有的一种魅力整个吸引住了。我们一起缓慢上了楼梯。他站在门前,手里拿着钥匙,再一次从正面非常推心置腹地看着我的脸说:
“你是刚下班回来吧?事实上,我对那样的事情完全不懂。你也知道,我的生活偏离常轨,有点不务正业。不过,你对书也有兴趣吧?你姑妈告诉我说,你受过高等教育,说得一口流利的希腊语。今天早上我读了诺伐里斯的一篇文章。你要不要看看?我想你也会喜欢的。”
他带我走进发出刺鼻香烟气味的房间里,从成堆的书中抽出一本,翻开寻找着——
“这篇也很好,非常好,”他说,“请你听听看。‘人应该以痛苦自豪——一切的痛苦都让我们想起自己的价值。’真是太好了!此话尼采早说了80年!但这并不是我刚才说的那一句——你等一等——啊!找到了。是这样说的:‘大多数人在还不会游泳之前都不会想游泳。’不是说得很妙吗?当然大多数的人都不会想游泳!他们是出生在陆地上而不是出生在水里。另外他们当然也不会想思考。他们是被创造来生活的,而不是被创造来思考的!是的,思考的人,以思考为主要工作的人,在这一点上或许会获得重大成果,不过就像用水取代陆地那样,总有一天一定会溺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