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吸引住了我,让我发生兴趣。我在他的房间里待了一会儿。从那个时候起,我们在楼梯和路上碰到时,交谈片刻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在那样的时候,就像刚开始时在南洋杉旁那样,我总是微微感觉他似乎在讽刺我。但其实并非如此。就和对南洋杉一样,他也对我怀着率直的尊敬。他确信自己是孤独的、是在水中游着的、是失根的,所以每次看到日常的小市民式举止,比如我到公司上班的时间准确度,或者听到仆人和电车车长的遣词造句,事实上是不会怀着任何嘲讽,感到激动的。开始时我认为这一切都夸张得可笑,觉得那是公子哥儿的喜怒无常脾气,是游手好闲之徒的善变心情,是游戏般的伤感。不过随后我就逐渐了解,从他那真空的空间,从他那远离尘世的荒原狼立场,他真的是很羡慕、很喜欢我们小市民世界的踏实与安定,这对他来说是遥不可及的,也是没有一条路可以引他去的故乡。对于我们那个善良的女仆,他总是彬彬有礼地脱下帽子向她致敬。而且我的姑妈要是和他聊天,提醒他内衣该缝补了,或者外套的纽扣快脱落了,他总是非常小心翼翼地倾听着。仿佛在用难以言喻的绝望式努力,想要找到一个空隙,钻进这个和平的小世界,即使只在那里停留片刻也好似的。
在那初次交谈时,在南洋杉旁边,他报出了荒原狼这个名字。这件事情也让我感到不解,觉得有些吃惊。好奇怪的名字呀!可是久而久之,这个名字不仅通用了,而且在我脑海中,只要想起这个人就会浮现出荒原狼这个名字,再也想不出别的更恰切的名字。迷路流落到我们当中、城市中、家畜生活中的荒原狼——再也没有比这个称呼更能贴切形容他那畏缩的孤独、野性、不安、乡愁和流浪的了。
有一次,我有机会整整观察了他一个晚上。那是在一场交响乐演奏会中,他并没有发现我,不过我看到他竟然就坐在我的附近。首先演奏的是韩德尔。虽然那是高贵、美丽的音乐,但荒原狼一直坠入沉思中,对音乐和周围都漠不关心。那张冷淡且充满忧愁的脸朝向地面,一个人兀自坐着。接着演奏别的曲子。是斐德曼·巴赫的小交响曲,看到这次只差了几个音符,就让那个异乡人微笑起来,专注聆听,我大感吃惊。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大约有十分钟,他幸福极了,仿佛陶醉在美梦中般,使得我一直在注意他,无心去听音乐。那首曲子结束后,他清醒过来,重新坐正身体,显出要站起来的样子,似乎想要出去,不过却还是继续坐着,最后一首也听了。那是雷格[8]的变奏曲,是会让很多人感到有些漫长、无聊的音乐。开始时带着好感仔细聆听的荒原狼又从音乐那里离开了,双手插进口袋里,坠入沉思中,但这次并不是幸福的梦想,而是悲伤的,最后更发了脾气。他的脸又远离了现实,失去光辉呈现灰色,看起来苍老、生病和不满。
演奏会结束后,我又在大街上看到了他,于是尾随着他。他裹着外套,似乎筋疲力尽、很不愉快地朝我们的市区那里走去,不过他在一家古朴的小餐厅前停下了脚步,犹豫地看了看表,随后进到里头去。我一时兴起,也跟在他的后面进去了。只见他面向小市民风格的餐桌坐下来,老板娘和女服务生很熟稔地招呼他。我也向他打了招呼,在他身旁坐下来。我们在那里待了一个钟头。我喝了3杯矿泉水,他则干了半公升红葡萄酒,接着又叫了四分之一公升。我说我去听了演奏会,不过他并没有接腔。他看了我的矿泉水瓶子上的商标,问我不喝葡萄酒吗,听到我说我葡萄酒一滴也不喝,他又露出无奈的神情说:
“那很好。我也曾戒了好几年酒,甚至长期断食过,不过目前又住在水瓶座的下方,住在醉醺醺的星辰下方了。”
抓住这个比喻式的婉转说辞,我有如嘲弄般暗示说他竟然会相信占星术,简直不可思议,于是他又用经常伤了我的心的那种过于拘谨的口吻说:
“你说的一点都没有错。很遗憾,这门学问我也无法相信。”
我向他说再见就先离去了。他直到深夜才回来,但脚步声一如往常。像平常那样,他并没有立刻就寝(我住在隔壁可以听得非常清楚),还是点着灯,在起居间里待了约一个钟头。
另一个晚上的事情我也忘不了。那时候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姑妈不在家。门铃响了,我去开门,只见一个非常美丽的少妇站在那里。她问起哈拉先生时,我就认出了她是谁。是他房间相片上的那个女性。我把他的房门指给她看,随即退下了。她在楼上待了片刻,不久两人就相偕下楼梯出门,可以听到他们谈着、笑着,显得非常快活。这个隐士居然有情妇,让我感到吃惊极了。而且这情妇既年轻且美貌又高雅。我对于他和他的生活的推测又变得不确定起来了。但还不到一个钟头,他就已经踩着沉重、悲伤的脚步,一个人回来了,很痛苦地上了楼梯,之后静静地在起居间里来回踱步了好几个小时。像极了笼子里的狼。一整个晚上几乎直到早晨,他的房间里都点着灯。
他们的关系我一无所知,只不过有一次我又看到他和那个女士一起在镇上的大街走着。两人手挽着手,他看起来显得很幸福。他那张憔悴、寂寞的脸上有时竟然会变得这样优美,不,这样孩子气,又让我感到吃惊不已。并且我也知道了那个女士在想什么,也知道了为什么姑妈会关心他。不过那天傍晚他也还是忧伤、悲惨地回来了。我在公寓大门前碰到了他。他的大衣下方——有时他会这样做——露出意大利葡萄酒的瓶子。酒就伴随着他,让他在阁楼房间里一直坐到半夜。我觉得他真是可怜,他所过的生活是多么绝望、多么无助、多么悲惨呀!
我已经说得够多了。要显示荒原狼过的是自杀者的生活,已经没有必要再多做报告和描述。只不过那个时候他突然没有告别,但付清全部的费用,离开我们镇上,消失踪影时,我并不认为他自杀了。再也听不到他的任何消息,现在我也还是为他保管着在那之后寄给他的几封信。他留下来的,只有住在这里时所写的手稿。他加上数行献辞,说我可以随意处置,把手稿交给了我。
我无法将哈拉手稿所写的内容去和事实对照,但我相信那大部分是虚构的,不过这种虚构并不是随意创作,而是他用具体的形式,把灵魂深处的事物表达出来。哈拉虚构出来的幻想遭遇,应该发生在他住在这里时的最后时期。我相信那当中有些许可靠的事实根据。那时我们这个房客事实上外表和行动的确改变了很多,经常不在家,有时候一整夜都没有回来,房间里的书动都没有动。那个时期我遇到过他两三次,他看起来明显变年轻、快活了,甚至让我觉得他似乎真的非常快乐。但在那之后不久新的沉重沮丧就又接踵而来。他在床上一连躺了好几天,也不想吃饭。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的情妇又来了,和他发生非常激烈的——不,可以说是疯狂的——争吵,惊动了整栋公寓。第二天,哈拉为此向我的姑妈道了歉。
不,我确信他不会自杀。我知道他还活着,在什么地方用精疲力竭的脚上上下下别人家的楼梯,在什么地方凝视打磨得晶亮发光的拼花地板,以及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南洋杉,白天在图书馆,夜晚坐在酒馆里,或者躺在租来的睡椅上,倾听窗户那边的世界和人的生活,自己则被排除在外。但不会自杀。因为信仰的余晖会告诉他必须在心中咀嚼这个苦恼,这个不怀好意的苦恼,他必须为这苦恼而死。我经常想起他的事情。他并没有让我的生活变得轻松、惬意。他并没有具有可以让我变得坚强、快乐的才能。不,正好相反!我并不是他。我过着自己的生活,过着安定的、尽义务的小市民式的生活。所以我们——我和姑妈可以平静地、眷恋地想起他。事实上对于他,姑妈也许比我有更多的话要说,不过慈祥的她把那些话都藏在心中了。
至于哈拉的手记,这个奇妙的空想——一部分是病态的,一部分充满美丽的思想——如果是偶然交到我的手中,我不认识作者的话,我必须承认,我一定会气得将这样的手稿一把扔掉的。但由于我认识哈拉,在某种程度内,我不仅能够理解,也能欣赏。如果在那当中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个可怜的精神病患的病态妄想,那么我大概不会拿出来和其他人共享。不过我在那当中看到了更多的意义,我认为那是时代的记录。因为哈拉的精神病——现在我也了解了——并不是一个人的狂想,而是时代本身的疾病,是属于哈拉那一代人的神经衰弱症。会罹患这个疾病的,绝对不是孱弱、无能的人,而是精神的强者与最具天分的人。
这篇手记——不管有多少真实生活作为根据——并不是要回避与美化大时代的疾病,而是试着把疾病本身显露出来。这代表着一次地狱之旅,代表着要绕遍地狱的每一个角落,面对混沌、忍受痛苦,有时满怀不安,有时勇敢地去突破黑暗灵魂世界的混沌之旅。
哈拉的一段话让我可以理解这篇手记。有一次,谈过中世纪所有的残暴行为后,他这样对我说:“那些残暴行为实际上并不是残暴行为。要是中世纪的人看到我们今天所有的生活方式,大概不会认为是残暴的、可怕的、野蛮的,而是会感到厌恶。每个时代、每种文化、每种风俗、每种传统都具有各自的方式,以及与那方式相符合的温柔、严格、美丽与残暴,认为某种苦恼是真理,以无比的耐性甘愿忍受某种灾难。只有在两个时代与两种文化和宗教纵横交错时,人的生活才会真正成为苦恼和地狱。如果古代人必须活在中世纪,大概会悲惨地窒息而死。同样的,若是野蛮人活在我们的文明当中,一定也会窒息。如果一个时代夹在两个时代和两种生活方式之间,就会成为一切真理、风俗、安全、单纯都失去的时代。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这样强烈的感受。像尼采那样的人,必须提早一个时代为今天的不幸而苦恼——他是孤独的,必须饱尝不被理解之苦。现在有无数的人在受着和他相同的遭遇。”
我在看他的手记时,总是忍不住经常想起这段话来。哈拉正是夹在两个时代中间的人,远离一切安全与单纯的人,是个注定要将人类生活中所有的怀疑作为个人的苦恼与地狱去深刻体验的人。他是那样的人之一。
在这一点上,他的手记对我们来说是很有价值的,所以我才决定要发表出来。其他方面,我就不再多作辩护和批评了。就让读者各自依据良心去评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