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新的要件系因某个显著的弊病而起。记忆专家,亦即有惊人记忆而无其他长处的人,可以玩弄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游戏,以其能够快速地集合无数的理念,而使其他参与的人沮丧混乱。此类绝技的展示,在其演进的过程之中,逐渐受到了严格的禁止,因而使得静思或默想成了这种游戏的一个重要成分。到了最后,在参观每次游戏的观众看来,静思或默想就成了主要的项目。此系趋向宗教精神的必然转变。从前所着重的事情,是以迅捷的注意力、熟练的记忆力,以及充分的理解力,追求各种理念的秩序和一次游戏的整个知识剪接。但是,如今出现了这样的一种要求:要有更加深刻、更有灵性的门径。每次游戏的指导人每拈一个符号之后,每一个参加的人便依照规则进行静思,默想那个符号的内容、起源,及其意义,热切而又有条理,使它的整个要领了然于心。此种观想的技巧和方法系由教会人士和游戏学会成员从他们的英才学校传来,此盖由于这种静坐冥想的艺术原是校方极为重视的一门课程。此种游戏的象形文字,就这样保存下来而没有退化成毫无意义的空洞记号。顺带一提的是,直到此时为止,玻璃珠戏仍然只是私人玩的一种练习——尽管它在学者之间颇为流行。此种游戏,个人玩、双人玩,或多人玩,皆无不可,组合很好而又成功的出色戏局,有时会被笔之于书,从此一城市传至另一城市,从此一国家传至另一国家,供人欣赏或请人批评。但到如今,一个新的功能,使它开始逐渐充实起来,因为它已成了一种公共的礼仪。时至今日,人人都可自由自在地私下玩这种游戏,青年人尤其喜欢这么做。而今几乎每一个人都将玻璃珠戏与正式的公共竞技连在一起。此种游戏在珠戏导师——亦即全国玻璃珠戏导师——手下几位干练老师领导之下进行,应邀而至的贵宾固然是兴高采烈,而来自世界各地的广大观众更是全神贯注了。有些戏局,一连持续数天乃至数周之久。而在举行这样一种游戏之际,所有参加的人士和来宾,都过一种绝对专注或一心不乱的清静无欲的生活——依照包括时数在内的规定,容许睡眠——就像参加圣·伊格那丢·罗约拉修法的人所必遵守的那种规定严格的忏悔仪式一样。
话说至此,几乎已经无以复加了。此种游戏中的游戏,时而在这门科学或艺术的主导之下,时而在那门科学或艺术的支配之下,终于发展而成一套共通的语言,使得参加玩弄的人,不但可以表达种种价值观念,而且能够列出彼此之间的关系。从它的历史发展来看,此种游戏一直与音乐有不解之缘,故而通常亦依音乐或数学的规则进行。一个主题,两个主题,三个主题,其提出、推敲、改变,以及展开,与巴赫逃亡曲或协奏曲中的主题运动,颇为相近。举例言之,一局游戏,既可从天文学上的某一方位开始,亦可从巴赫一首逃亡曲的实际主题展开,更可从莱布尼兹或奥义书的一句话发端,并且,还可依照玩者的意向和才能,从这个主题对最初的主旨作更进一步的探究和推敲,或以暗指同类概念的办法充实其表现意味。初学者学习如何运用此种游戏的符号,在一首古典音乐与表示某种自然法则的公式之间建立对等的关系。此种游戏的行家和大师可以灵活地将最初的主题编成无限的组合。有很长一段时间,某派游戏能手喜欢运用两相并呈的技巧,以对位的方式开展下去,最后则将两个敌对的主题,例如法律与自由、个人与团体等,和谐地结合起来。在这样一局游戏中,它的目的在于以平等无偏的态度开展这两个主题或命题,尽可能使这两个正反对立的主题化成一种最为纯粹的综合。大体而言,除了某些出色的例外,含有矛盾、否定,或怀疑结论的戏局,不但不很流行,有时还会受到禁止。这与此种游戏在顶峰时期为它的玩者所取的意义具有直接的关系。它所表现的是一种精华,是追求完美的象征形式,是一种崇高的炼丹术,是达到超乎万象而一、多不二的心境,亦即达到神境的一种法门。早期的思想家们不但曾将众生的生活视为趋向上帝的一种道路,并且还认为,森罗万象的世界,只有在神圣的合一之中才能达到完美的境界和穷极的认识。同样的,玻璃珠戏的符号和公式,在一套共通语言的架构中,以建筑、音乐,以及哲学的方式结合着,亦须以各种科学与艺术加以培育滋养,始可在游戏的当中得到完美、纯粹存有、真实圆满。因此,“体会”一语便成了游戏能手之间一个常用的表词。他们将他们的戏局视为一种门径:由变化而至存有,从潜能而至成真的一种通道。我们愿意再度向读者提示前面所引寇斯的尼科拉斯所说的那些语句。
顺便在此一述的是,基督教神学上的用语或其中的任何一个部分(似已成为整个文化遗产的一个部分),自然也被吸入了此种游戏的符号语言之中。因此,教义上的一个原则、《圣经》中的一节经文、某位教父或拉丁弥撒祭典中的一个片语,都可像几何学的一个原理或莫扎特的一个曲调一样,得到轻易而又适当的表达而被收入此种游戏里面。就以一小撮真正的玻璃珠戏能手而言,如果我们冒昧地表示,这种游戏实际上就是宗教的礼拜,也不算言之过火——尽管它极力避免开出任何属于本身的神学。
为了能在这个无情的世界权势中生存下去,玻璃珠戏的成员与罗马教会两者,都变得亟须相互依赖,以致根本不容有重大的对抗局面存乎其间——尽管此种危险经常存在,那是因为知识分子的真诚和做成明确公式的真实冲动,经常驱使双方的党徒走向分手的境地。好在是此种分裂从未发生。对于此种游戏,罗马教廷一直在怀柔与敌对的态度之间摇摆不定。此盖由于,在玩这种游戏的人中,不但含有很多极有才能的群众,而且还有不少高级的圣职人员。因此之故,此种游戏的本身,自从举行公开竞赛并设置珠戏导师综理其事之后,就得到了教会当局和教育部门的庇护,此二者对于罗马教廷一向都表现得非常礼貌和侠义。教皇庇护十五世,在任红衣主教期间,曾是玻璃珠戏的一名热情而又出色的好手,但他当了教皇之后,不仅效法他所有的前任,从此洗手不玩,而且更进一步,试图将它交付审判。但那也只是一种意图而已;如果他达到这个目的的话,天主教徒早就被禁止玩这种游戏了。但就在这事快到那个地步之前,这位教皇离开了人间,因此,这位要人的一篇广为传诵的传记说,玻璃珠戏是他深爱的玩意之一,但就任教皇之后,他就只好采取敌对的态度了。
这种游戏,首先流行于个人和圈内人之间,后来受到教育部门的大力促进,经过很久一段时间,才达到一种公共体制的地步。它先在法、英两国受到这样的编组,接着,其他各国亦很快跟进,每一个国家都成立了一个玻璃珠戏委员会,并设一个号称“珠戏导师”的最高头目总理其事。在这位导师亲自指导之下进行的正规竞赛,都被提升成了文化节目。不用说,这位导师,跟负责文化生活的任何高官一样,自然也是在默默地工作,而不为人所知。除了少数几个至亲好友之外,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只有珠戏导师亲自主持的公开大赛,才会用到公共与国际性的大众传播媒介。这位导师的职务很多,其中,除了指导公开游戏之外,便是监督这个游戏的选手与学校。而比这一切更为重要的一个任务是,这位导师必须督促玻璃珠戏作更进一步的精究和改进。只有由各国导师组成的世界委员会,才能决定新符号和新公式的吸收(这在如今已是难得一见的事了)、游戏规则的修改,以及新科目的增列。设使我们将此种游戏视为有头脑的人所用的一种世界语书,则在世界各国导师领导之下的珠戏委员会,便是负责维护此种语言之字汇、发展,并保持其纯净的一种学术院了。每一个国家的全国委员会都设有相关的档案管理处,负责掌管所有一切经过检视而纳入的符号和译语,其数量之多,不但早就超过了古老的中国汉语,而且超出了很多很多。一般而言,一个人如能在某个学院,尤其是英才学校的毕业考试中获得及格的成绩,作为玻璃珠戏的一名选手,也就有了足够的资格了;不过,如果想有高段的表现,在某种主要学术或音乐方面必须学有所长,则是不言可知的事情,过去如此,而今依然。有朝一日跻身于珠戏委员会委员,乃至登上鲁迪导师的宝座,乃是英才学校中几乎每一个15岁学子的梦想。但这些青年一旦成了博士候选人之后,仍然雄心勃勃,要为珠戏献身,而在它的发展中担任一个积极角色的人,比例就非常之小了。但凡真正的珠戏爱好者,不但皆会勤勤恳恳地努力精究珠戏学问,而且会实实在在地练习静坐的功夫。他们于举行“大赛”的时候在专诚的参与者中形成一种核心,以使那些公开竞争具有名副其实的性格,而不致落入纯然的美学展示。在这些真正选手和热衷者的眼中,珠戏导师简直就是一位王者,一位高级祭司,几乎就是一位神明。但对每一个独立选手而言,尤其是对珠戏导师而言,玻璃珠戏主要是音乐创作的一种方式,它的真正要旨略如约瑟·克尼克在谈到古典音乐的特性时所曾阐示的意义:
“我们认为,古典音乐是我国文化的缩影和精髓,为什么?因为它是这个文化最明白、最有意义的姿态和表现。在这种音乐中,我们拥有古典时期和基督教的文化遗产,一种证明、振奋而又英勇的诚敬精神,一种高尚的骑士侠义德行。因为,毕竟说来,每一种重要的文化姿态,莫不皆以一种德行为依归,莫不皆是人类行为的一种楷模。我们知道,在1500年到1800年之间,曾有各式各样的音乐创作出来,其风格与表现方法虽极为庞杂,但其精神或德行都完全一致。以古典音乐为表现的人类态度,总是一样的,总是以同样的人生透视为其建立的基础,对于盲目时机总是努力求得同样的胜利。作为姿态的古典音乐,意味着人类悲剧情况的认知,人类命运、勇气、乐观、沉着的肯定。韩德尔或科甫杜的美女爱好舞曲之美,许多意大利作曲家或莫扎特的化为微妙姿势的感性,巴赫的视死如归的宁静安详——在所有这些作品中,总是可以听到一种挑战精神、一种无视死亡的刚毅、一种侠义之气、一种超人的豪笑、一种神仙的逍遥之音。且让这种音调也响在我们的玻璃珠戏之中吧,也响在我们整个的生活、行为,以及苦难之中吧。”
这一席话系由克尼克的一名弟子记录下来。且让我们以此来作为考量玻璃珠戏的一个结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