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永不褪色的优雅:杨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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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岁月静默沉淀

人能够凝炼成一颗石子,潜伏见底,让时光像水一般在身上湍急而过,自己只知身在水中,不觉水流。

【1】至亲至爱

能被称为“至亲至爱”的关系,最确定无疑的当数父女母子。比友情更深厚,比爱情更长久,人人皆有,或许是上苍对世人的垂爱。

只是可惜的是,父母之于我们,是从始至终的呵护,而我们对于父母,常要度过童年的无知、少年的叛逆,直到成家立业、为人父母之后,才能稍有体会他们的爱是多么深沉。世间最令人心痛的,不是爱而不得之类的种种情爱,而是“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不可挽回。

中国人对感情向来含蓄,尤其是亲情,鲜有语言上的表达,父母之爱多沉默,而我们在这方面也很腼腆。

关于童年,常常从父母那里听到的,多是我的淘气,从来没听说过有何事令他们感动,或许是没有,或许是藏在心里没有说吧,我当然希望是后者。杨绛却不同,她自小便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暖人身心。

说起她的暖,倒想先说说她的可爱。

在杨绛去启明女校读书后不久,父亲杨荫杭受邀到上海的申报馆担任主笔,一家人便随父亲搬到了上海。

在“月头礼拜”之后的一天,大姐带着三姐和杨绛去看望父亲,姐妹俩欢喜得不得了。父亲大病初愈,面容不似从前红润,身体也消瘦了许多。与父亲许久未见,杨绛紧靠着父亲,小手拉着大手,舍不得松开。

杨绛年纪虽小,心思却细腻敏感,她乖乖在一旁,听着父亲与姐姐说话,心下有说不出的开心,同时又伴着些许难过。此时此刻,若是母亲也在,该有多好!

与惦念已久的女儿相见,父亲也格外高兴,说要带大家去吃大餐。以往,吃大餐可不是用来吃的,而是因为犯了错误,要接受批评教育。挨训的大餐,杨绛自然尝过,只是这真正的大餐,她还是头一次,不免有些紧张。餐桌上,她望着刀叉,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就仔细看父亲怎么用,然后一板一眼照做。

谁知即使是自觉学得有模有样,还是闹出了笑话。

面前的汤,她慢慢地喝着,一口接着一口,时不时还会吃点别的东西。站在一旁的服务员耐心地等着,每次以为她喝完了准备要撤走盘子的时候,她却又喝了起来,反反复复好几次,让服务员颇为无奈。原来,汤要一口气喝完,随后服务员便会将盘子撤走,而杨绛哪里知道这个讲究,不知不觉间给父亲和两个姐姐增添了笑料。

好不容易有机会吃顿真正的大餐,父亲便问杨绛,哪个最好吃。杨绛仔细想了想,不由得有些委屈,一顿饭的时间,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学习刀叉的使用上,饭菜是什么味道则全然没有印象,只说得出冰激凌很好吃。

不知道这次以后,父亲有没有再带她去吃大餐,弥补一下她的小小遗憾。

父亲为人谦逊,行事低调,家庭教育方面也秉承一贯的风格。对待家中的男孩女孩,父亲秉持一律平等的原则,凡事以说教为主,绝不会动手打骂孩子,也不会宠溺他们,最难得的是,他不会滥用家长权威,而是时常以孩子的角度去解决问题,耐心地去了解孩子们的想法,从而更好地引导他们去辨别是非对错。

父亲赢得了孩子们的尊敬,他们喜爱他,也敬畏他。

杨绛曾好奇,父亲与自己一般大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左思右想之后,索性向父亲寻求答案,令她意想不到的是,父亲说就和普通孩子一样。父亲虽然这样说,但在杨绛心里,父亲一定不普通。

杨绛用“凝重有威”形容自己的父亲,兄弟姐妹虽与父亲亲近,却多少有些怕他,小心翼翼地不敢惹怒他。

不要说年纪尚小的孩子们,就是杨绛未来的丈夫钱锺书,首次登门拜访时,同样揣着几分畏惧,熟络后,他说“爸爸是‘望之俨然,接之也温’”,外表不怒自威,实则待人接物都有温度。

世间万物皆有联系,一个人活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中,受各种各样的影响,最深远的莫过于父母对我们人格形成的影响。父母的性情,虽说不会完全复刻到孩子身上,也会有明显的印记。杨绛温婉又不失刚强,无疑有父母的缘故,而对待生活的态度,更是有几分相像。

有一次,父亲带着一家人去拜访朋友,对杨家来说,这样的情形并不多见。父亲的朋友开车专程来接大家,这是杨绛第一次坐汽车,这奇妙的感觉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这不过是个开始罢了,抵达目的地后,望着绿树成荫的花园、别致大气的洋房,还有穿着统一的仆人,随着映入眼帘的事物越多,杨绛越是感到惊叹。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生活,眼见之处全是新鲜玩意儿,同来的姐妹也深有体会,回到家后,感叹仍在继续。父亲无意间听到了她们的对话,淡淡说道:“生活程度不能太高的。”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有寥寥几个字,却让杨绛悄悄记在了心里。

不被繁杂遮蔽双眼,不被俗尘蒙住心智,不受外物牵绊,简单过活,这是父亲长久以来对孩子们的期许。

尤其是“善良”二字,父亲始终恪守做一个自己想成为的“好人”,即便有诸多诱惑,这一点他也不会忘。

父亲对家中的几个孩子,从不会偏袒哪一个,但对杨绛的爱,却是比其他孩子多了几分。有一次午饭后,正当大家准备散去的时候,父亲对杨绛说:“其实我喜欢有人陪陪,只是别出声。”此后,杨绛成为唯一一个可以陪父亲午休的孩子,她知道父亲喜静,便在一旁静静看书,不吵不闹,默默陪着父亲。

杨绛生来乖巧懂事,四五岁时,原本正是顽皮的年纪,她已然懂得体贴别人。有一次,她剥了很多瓜子仁,装在一个小木碗里,端到母亲面前,给母亲吃。家里但凡有好吃的,母亲自然不舍得吃,为了哄杨绛开心,她假装吃了几粒,可杨绛却不依,她一直盯着母亲的嘴,小手紧紧拉着母亲的手,示意她快些吃完。母亲知道这是女儿的一番心意,便将碗里的瓜子仁全部吃了下去。

杨绛看着母亲接受了自己的爱意,开心得合不拢嘴——她虽小,却懂得尽己所能去爱人。

了解杨绛的些许暖心之举,有一个想法很强烈:想做这样一个贴心的女儿,想要这样一个贴心的女儿。

【2】力求心安

在父亲杨荫杭看来,世界上唯有医生和律师这两种职业可做,他做不成医生,所以选择当律师。一个是救死扶伤,挽救生命,一个是除恶扬善,匡扶正义,二者皆是以大善为先,只是后者要与社会的黑暗面相对抗,仍需十足的勇气。

斟酌一番后,杨荫杭决心重操旧业,继续律师生涯。

到底在哪定居,则成了首要问题,上海社会复杂,杨荫杭很是不中意这里,犹豫再三,决定以苏州为家。想要从事律师行业,至少得有办公的地方,租赁的房子可以满足一时,却无法长远,于是购置房产提上了日程。

最终选定了一处名为“安徐堂”的旧宅子,当地人称之为“一文厅”,其背后还有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

据说明代奸臣魏忠贤横行霸道,有人曾上奏称“五城造反”,其中便包括苏州城。为了护一城百姓安稳,当时有个徐大老爷,将“五城”改为“五人”,苏州百姓才得以脱困。人们感激徐大老爷的大恩大德,一人一文钱,凑足了款子,为徐大老爷修建了“一文厅”。

可想而知,这处宅子已有些年头,残破不堪,价钱却不低,杨荫杭用一大笔保险费买了下来,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好好修葺一番。他拆掉许多破落的小房子,将后园的面积扩大,种下花草树木,一时间旧宅变新宅,一派新气象。

若不是工作需要,杨荫杭是坚决不会置办房产的,他认为,经营家产不仅劳心劳力,甚至会受房产奴役。

此外,对子女而言,家产的弊大于利:某家少爷若是没有家产,他或许自食其力,做出一番成绩,但有了家产,只知享乐却没有后顾之忧,大好前程便葬送在了家产手中。他教育子女向来遵循自己的原则:“我的子女没有遗产,我只教育他们能够自立。”

父母的言传身教,让杨绛早早明白自立自强是一个人多么重要的素养。在新旧交替的年代,多少女性还被封建思想囚困一处,她们依赖于家庭,丈夫和孩子即是一切,没有自我,也不知自我,全然为他人活着,独自自主对她们而言,太过遥远。

全家搬入“安徐堂”时,前后的破房子还没有完全拆除,因为长时间都未有人住过,想要彻底收拾好尚需时日,尤其是掀起砖后,可以看到砖下密密麻麻的鼻涕虫和蜘蛛,到处都是,处理起来很是麻烦。杨荫杭想到一个办法,他让孩子们来干活,不是义务劳动,而是有奖励的,鼻涕虫一个铜板一个,小蜘蛛一个铜板三个,大蜘蛛三个铜板一个。

当杨绛学校放假回家时,发现弟弟妹妹都在努力干活赚钱,就连因病休学在家的三姐,也没有闲着,一起忙得不亦乐乎。小弟弟战绩最佳,母亲唐须荌向丈夫打趣道:“不好了,你把老小教育得唯利是图了。”物质奖励确实奏效,没过多久,院子里便不再见鼻涕虫和蜘蛛的身影。实际上,孩子们的钱是赚到了,有的十几元,有的几十元,一样乖乖存在母亲那里,时日一长,不论是作为“存户”的弟弟妹妹,还是作为“银行”的母亲,都忘了这笔款项的存在,毕竟孩子们随时用钱随时开口就行,也没有自留的意义。

对于父亲的良苦用心,杨绛有自己的见解,“劳动教育”的本质是鼓励孩子们赚钱,而不是教育“劳动光荣”,而对于赚钱这方面,她实在提不起兴趣,这种淡然,多少受母亲的影响,身外之物而已,并不放在心上。

杨绛认为,“假如我们对某一件东西非常艳羡,父亲常常也只说一句话:‘世界上的好东西多着呢……’意思是:得你自己去争取。也许这又是一项‘劳动教育’,可是我觉得更像鼓吹‘个人奋斗’。我私下的反应是,天下的好东西多着呢,你能样样都有吗?”

不与人争,修剪世俗的欲望,清净自在地活着。大千世界,五光十色,诱惑繁多,不经意间就容易迷失自我,利欲熏心者大有人在。活这一生,岂能只为钱财疲于奔命?

世人皆善妒,也常因一些小事斤斤计较。母亲唐须荌则没那么多小心思。家里人口众多,要操心的事自然就多,母亲整日里忙前忙后,几乎片刻不停,然而杨绛的两个姑母则做起了甩手掌柜,家务事从不过问,在杨绛看来,她们未免有些自大、自私。三姑母常说,如果她动手抹了桌子,那女佣便不会再干这个活。诸如此类的事还有很多,以至于家里的佣人常因“姑太太难伺候”而辞去工作,到头来,平白无故地给母亲添了很多麻烦。

即便如此,母亲却从不多言多语,不去计较,也就没有烦恼。

杨绛生在富裕家庭,可她从未有多少大小姐脾气,有佣人可以使唤,却从不对人指手画脚,时时刻刻都谦逊有礼。力所能及的事,从不去麻烦旁人,而旁人但凡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她都会诚心诚意地施以援手。

名与利,在杨绛的人生中从未有过一席之地,纵然荣华富贵惹人艳羡,但于她而言,维持温饱即可,在她心中,尚有更多值得在意的事情。

【3】无畏无惧

习惯了顺从,一个“不”字就要更多勇气。

我们往往羞于拒绝,担心旁人会闹情绪,担心得罪朋友,担心误了他人的事……然而种种担忧之中,却无一点是关于自己。受人之托,便倾尽心力,这自然是应有的担当,只是很多时候,是不想被托付的。

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只好忍下不情愿。这样真的好吗?

杨绛一家在苏州安顿下来后,紧接着就是安排上学的事。这一年,杨绛十六岁,到了念中学的年纪,就读于苏州振华女校。从外表看去,她像是十三四岁,小巧可人。

北伐战争打破了平稳的日子,局势动荡,学生运动此起彼伏,接连游行抗议,时不时还会召开群众大会,人们群情激昂,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表达不满。一个人的力量是单薄的,群众的力量则不可小觑。

一次,学生会发出通知,要求各校组织学生上街游行搞宣传,形式很简单,就是拿一个板凳,站在上面演讲,向往来的群众呼吁革命,动员大家团结起来。口齿伶俐的杨绛自然是同学心中的最佳人选,她被推选出来,可生在先进知识分子家庭的她却并不愿意参加,究其原因,是“当时苏州风气闭塞,街上的轻薄人很会欺负女孩子”。

想要革命的斗志是好的,但是也并不是必须参加不可。学校有规定,凡是家里不赞成,便可光明正大地拒绝开会、游行等活动。周末放假后,杨绛回到家赶忙向父亲道明了原委,恳请他帮忙,拜托他说家里不赞成。

杨荫杭听罢,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女儿,他直言:“你不肯,就别去,不用借爸爸来挡。”言下之意,这个忙他不帮,不去可以,但他不会开口。

杨绛有些气馁,接着说道:“不行啊,少数得服从多数呀。”我们也时常如此,心里明明有自己的打算,却还是默默服从大多数人的主意,有时是心甘情愿,有时是迫不得已。

杨荫杭对左右为难的女儿说:“该服从的就服从;你有理,也可以说。去不去由你。”为了鼓励女儿勇敢说“不”,父亲给她讲了一个自己的故事。在他担任江苏省高等审判厅厅长的时候,张勋不知打败了哪位军阀胜利入京,江苏绅士联名登报拥戴欢迎。他的属下未与他商议,擅自把他的名字也列入其中。下属以为,名字既已见报,纵然他不情不愿,也不好再说些什么。然而,他岂是这般没有原则的人,“名器不可以假人”,他立即在报上登了一条大字启事,申明自己并没有欢迎。

周遭的人常说杨荫杭不通世故,可他却不以为然。

他对女儿说:“你知道林肯说的一句话吗?Dare tosay no(敢于说不)!你敢吗?”杨绛想了想,稍有无奈地说:“敢。”来到学校,杨绛没多做解释,只是一再坚持“我不赞成,我不去”。想不到她会拒绝,同学们颇感意外,然而事实证明她是对的,街上确有不怀好意的军人对女同学非礼。她不去,是明智的,而她敢于说不去,更是勇气可嘉。

回想一下自己,有多少次想要说“不”,犹豫再三,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好的”。心有不甘,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如此想来,竟不如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有勇气。今后,定然还会有关于接受或拒绝的问题,希望能够随心而定,才不枉活在世上这些年。

父亲的故事以及他的教诲刻在杨绛心中,与其逃避,不如直视问题。人生在世,难免会身处两难的境地,碍于情面,纠结于内心,究竟哪一样才是真正的意愿,别人不知道,自己必须清楚。坚持自己的主张会带来短期的麻烦,其实总好过一味地顺从他人,带来长久的烦恼。

杨绛向来不争不抢,同时,她也恪守自己的人生准则,不愿被他人践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舒适度,不希望他人叨扰,这就必须学会拒绝——何苦劳心劳力,到头来还要苦了自己?

对于名利,杨绛一生之中看得很淡。高中国文老师曾在班上讲诗,留下作业,让学生作诗一首。杨绛作了一首《斋居书怀》:“世人皆为利,扰扰如逐鹿。安得遨游此,翛然自脱俗。”国文老师大赞不已,批注道“仙童好静”。

父亲对杨绛的教育秉承孔夫子“大叩则大鸣,小叩则小鸣”的理念,他固执地认为女孩子身体娇柔,不宜过分用功。纵观与他同时期留学美国的女同学,都因用功过度而伤了身体,从而早早离世。

他常向杨绛说起自己的一个同学,每门功课都是满分,然而父亲对这个同学的评价却是“他是个低能”。

成绩不能代表一切,杨绛聪颖伶俐,成绩优异,却很少得满分。天下的诸多家长,哪一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考试得一百分,恐怕得了九十九分,都会换来一顿批评教育。杨荫杭却正好相反,成绩并没有那么重要。

高中时,杨绛甚至仍分不清平仄声。杨荫杭没有丝毫着急,甚至宽慰女儿说:“不要紧,到时候自然会懂。”

终于有一天,杨绛能将四声分辨清楚,杨荫杭出题考她,答对了,他高兴,答错了,他仍高兴,绝无半点怒色。

自幼,杨绛便对文学情有独钟,常常是她对某些书展露出兴趣后,父亲便将那本书放在她的桌上,哪怕是需要登梯爬高去橱顶拿,他也一定会为她把书准备好。

词章小说是杨绛的最爱,父亲便时常为她购置,满足她的阅读兴趣。如果某本书她长期不读,这本书便会在某一天消失,不再出现。

只要确保杨绛不会误入歧途便好,剩下的皆可顺其自然,由着她的心性,自在生长。

有些道理,她年纪尚小、阅历尚浅,自然不懂,作为父亲,便是将她不懂却又需要的道理讲给她听。父亲给她上了勇敢说“不”的一节课,足以让她受益终生。

你呢,敢不敢?

【4】青涩光阴

你可否记得,曾经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若是有意无意想起时,又作何感想?

1998年,杨绛发表《“看”章太炎先生谈掌故》一文,用轻快的口吻讲述了中学时代令她记忆犹新的一件尴尬又有趣的事。

大约是1926年,正是杨绛上高中一二年级的时候,暑假期间,学校的教务长王佩诤先生办了一个“平旦学社”,每星期会邀请名人前来讲学。

一次,章太炎先生要来讲学,王佩诤先生事先叮嘱杨绛,让她做记录。杨绛以为的“做记录”就是做笔记,听大学者讲学,这当然是必不可少的,如此简单的任务,杨绛便答应下来。

因为大姐也要去听讲,所以姐妹俩相约一起去。出门前,大姐又换衣服又换鞋,好半天才收拾妥当,杨绛无奈,也只好在一旁默默等着。匆忙赶到礼堂时,章太炎先生已经开讲。偌大的苏州青年大会礼堂,此时挤满了前来听讲的人,不但空座难寻,甚至座位间的空隙都有人摆好了小板凳。没办法,杨绛和大姐不得不往里挤,正当她准备挤过去的时候,会场的工作人员却叫她过去,说是记录人员的座位在台上,让她上去。

突然听到要上台,杨绛往台上瞅了瞅,章太炎先生正津津有味地谈着他的掌故,他左侧有三个座位,一位是王佩诤先生,一位是国文老师马先生,一位是两位老师的老师金松岑先生,三个人已经开始动笔做记录。他右侧有两个座位,靠里的座位上是一位女士,她是金松岑先生的亲戚,是一位教师,可谓才貌双全。靠右边的座位空着,她明白过来,自己便是要坐在那里。

原来要上台做记录,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而且台下乌压压全是人,心里不免有些紧张,甚至有些胆怯,何况她还迟到了,又有些羞愧。不过她答应教务长在先,没有理由失信于他,做了一番思想斗争后,她慢慢朝台上走去。

台上的人和台下的人不约而同地看着杨绛,章太炎先生看了一眼她,又接着讲掌故。坐下后,杨绛稍微松了一口气。她定了定心,准备认真听讲。

章太炎先生大谈掌故,台上其他几位记录员笔尖不停,认真地做着记录,台下的听众安静极了,侧耳倾听,也有人时不时在小本子上记着什么。如此严肃的氛围中,杨绛紧张极了,望着桌子上摆放整齐的砚台、毛笔和一沓毛边纸,她心中默默大呼糟糕,想到自己毛笔字是“出奇的拙劣”,不由得难以下笔。不单字迹不美观,拿笔的姿势也不好看,她的老师曾将她拿笔的样子比作拿扫帚。尤其是旁边的几位老师奋笔疾书,个个潇洒自如,自己与之相比,真是天壤之别。可她人已经坐在这里,断然不能有半点退缩,只好磨墨,提笔开始记录。

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平静下来,可又惊讶地发现,她根本无法听懂章太炎先生的话。一是章太炎先生操一口杭州官话,杨绛听起来如同听天书一般;二是她稀里糊涂,压根不知道章太炎先生所讲的是何人何事,一时慌了神。

与其他几位老师的座位不同,杨绛的座位是在讲台前面,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落在听众的眼中。作为一名记录人员,自然是要动笔记录的,否则干坐着,多少有些奇怪。然而,杨绛努力想听懂章太炎先生的话,可依然不知所云。

坐在台上的她简直如坐针毡,那支毛笔被她拿起来又放下,反复好多次。她默默想着:怎么办?假装着乱写吧,交卷时怎么交代?况且乱写写也要写得很快才像。

冒充张天师画符吧,我又从没画过符。连连地画圈圈、竖杠杠,难免给台下人识破。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干脆放下笔认真听讲,索性什么都不要记了。

虽然十分想弄明白到底说的是什么人、什么事,可到底还是听不懂。挣扎许久后,杨绛只好认真地看着章太炎先生,仿佛使劲儿看着就能把他说的每句话看到心里去。她的座位距离先生最近,看得也最清楚,多年以后她写道:“他个子小小的,穿一件半旧的藕色绸长衫,狭长脸儿。脸色苍白,戴一副老式眼镜,据说一个人的全神注视会使对方发痒,大概我的全神注视使他脸上痒痒了。他一面讲,一面频频转脸看我。我当时十五六岁,少女打扮,梳一条又粗又短的辫子,穿件淡湖色纱衫,白夏布长裤,白鞋白袜。这么一个十足的中学生,高高地坐在记录席上,呆呆地一字不记,确是个怪东西。”

放宽了心,杨绛便细心观察起来,她看到先生的鼻子里塞了一个小小的纸卷儿,这让她想起很久前听说章太炎先生有“脑漏”病的事,不由得暗想,难道塞纸卷儿是因为这个病?转念一想,脑子能漏吗,不可能吧?

或许是流鼻血呢?或许流的是脓?又或许只是鼻涕。

不多时,章太炎先生就发现了杨绛的奇怪之处,这个记录员不但一字不记,而且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看来看去,这让他有些不舒服。随后,他时不时转过脸望向杨绛,结果每次都会迎上她天真的眼神,如此反复许多次,估计先生最后也是无可奈何,只好由她看吧。

章太炎先生谈了一个小时的掌故,杨绛则煎熬了一个小时,毫不夸张地说,是度秒如年。万分辛苦地等来了结束,从始至终,杨绛的稿纸上空空如也,没有记录一个字、一个词。工作人员收走了她的空白页,告诉她随后还有一个招待会,让她先不要走。她呆呆地站在人群之中,没人招呼她,也没人告诉她该做些什么,只得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她搞不清自己是主人还是客人,最后偷偷溜之大吉,才算摆脱了尴尬。

谁知,第二天苏州报上登载了一则新闻,说章太炎先生谈掌故,有个女孩子上台记录,却一字没记。用杨绛自己的话说,便是“我出的洋相上了报,同学都知道了”。开学后,国文班上,同学们将她出丑的事当笑谈,国文老师马先生无奈地对她说:“杨季康,你真笨!你不能装样儿写写吗?”

杨绛多少有些委屈,她在文章中写道:“我只好服笨。装样儿写写我又没演习过,敢在台上尝试吗!好在报上只说我一字未记,没说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原是去听讲的,没想到我却是高高地坐在讲台上,看章太炎先生谈掌故。”

虚情假意的话,不说;弄虚作假的事,不做。这便是杨绛,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与其装腔作势,不如大大方方。

多年后,杨绛不再是那个梳着麻花大辫子的小女生,不禁感慨道:“掌故岂是人人能懂的!国文课上老师讲课文上的典故,我若能好好听,就够我学习的了。上课不好好听讲,倒赶来听章太炎先生谈掌故!真是典型的‘名人崇拜’,也该说是无识学子的势利眼吧。”

或许,教务长虽交给她记录的任务,却并没有指望她能够真正记下些什么,不过是走个形式,只是当时年纪小,哪会想到这些。如今多少年过去了,“看”章太炎先生讲掌故这件事,仍在记忆中挥之不去。

曾经算是尴尬,如今想来,却唯有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