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永不褪色的优雅:杨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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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梦从这里出发

在这物欲横流的人世间,人生一世实在是够苦。你存心做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实人吧,人家就利用你欺侮你。你稍有才德品貌,人家就嫉妒你排挤你。你大度退让,人家就侵犯你损害你。你要不与人争,就得与世无求,同时还要维持实力准备斗争。你要和别人和平共处,就先得和他们周旋,还得准备随时吃亏。

【1】梦有起点

时光片段式储存在脑海里,一段又一段的过往,是一幅又一幅的风景。

杨绛曾说:“在庙堂巷,父母姐妹兄弟在一起,生活非常悠闲、清静、丰富、温馨。庙堂巷的岁月,是我一生最回味的日子。”

即便距今时今刻甚是遥远,仍能回忆起曾经的欢声笑语,杨绛将这段往事悉心收藏,时不时细细品味。一家人身体相拥,心灵相随,自在轻快,温暖的情感在无声流淌,滋润心田。

父亲工作繁忙,却从未忽视家庭,他是工作狂,也是居家男人。在花园中,他种下许多果树,等夏天来临时,一家人围坐在树下,清风伴着清香,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家长里短,凉爽又惬意。天大地大,都不及树荫下。

那时的杨绛已是中学生,算不上有多么成熟,但也不是小孩子了。父母就某些事情争论不休时,她在一旁听得仔细,有时也会将自己的见解讲给父母听。父母不但不会忽视她的意见,反而没准会直接采纳。久而久之,杨绛加入父母的讨论组,与他们探讨更为深奥的问题。

有多少人,在与杨绛相仿的年纪,难得在父母聊天的时候插上一句话,本以为会受到重视,却得到父母“小孩子懂什么”的回复。时间长了,任谁有再多的话,也不会开口了。如此一来,父母与子女的良性互动就这样画上了句号,待小孩子长成少年,叛逆又让双方进入敌对状态,待到中年,固执的双方也就更难接纳彼此的想法。

终于有一天,才遗憾地发现,竟不曾与父母有过倾心交谈。

杨绛的性格,很大程度上基于父母的性格,母亲温婉醇厚,父亲正直威严,一柔一刚,潜移默化中影响着杨绛,促使她成为什么样的人,选择什么样的生活。

人总要成长,人生轨迹也不会一直停在某一处,总要继续向前走。

振华女中是六年的学制,杨绛只用了五年便完成了全部课程,提前一年毕业。然而,也正是提前这一年,让她的人生多了一个转折。

原本她中意的是清华大学的外国语文学系,当年清华大学虽已开始招收女生,但并没有去上海招生,她只好另寻学校。随后第二年,杨绛得知清华大学放宽了招生限制,在振华女中的几个同班同学,纷纷考进清华,而提前一年毕业的杨绛却与心仪的学校无缘。以她的成绩,考上清华是完全没有问题的,结果却阴差阳错,走了不同的出口。

或许,不经意间的选择,不知会在何时,成为改写一生的伏笔。好在兜兜转转,对杨绛来说,最后是一个圆满的结局。

杨绛考下两所学校,一是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二是苏州东吴大学。当时,男女平等的观念还未深入人心,女校虽闭塞,但更安全,是许多女生的首选。不过,男女同学一起上课,气氛则更为活跃,可以结识更多朋友,对长远的发展更为有利。最终,杨绛选择了东吴大学,即如今苏州大学的前身。

这一年秋天,杨绛正式成为东吴大学的一员,开启了自己的大学之旅。迈入校门,眼前所见到的一切,是陌生的,也是新鲜的。在这里,她将走向人生更高的起点,领略更恢宏的生命。

东吴大学为教会创办的学校,与同时期的学校相比,住宿条件十分优越。杨绛曾有过详细的描述:“我第一年住在楼上朝南的大房间里,四五人住一屋。第二年的下学期,我分配得一间小房间,只住两人。同屋是我中学的同班朋友,我称她淑姐。我们俩清清静静同住一屋,非常称心满意。这间房间很小,在后楼梯的半中间,原是美国教授家男仆的卧室。窗朝东,房外花木丛密,窗纱上还爬着常青藤,所以屋里阴暗,不过很幽静。门在北面,对着后楼梯半中间的平台。房间里只有一桌两凳和两张小床。两床分开而平行着放:一张靠西墙,床头顶着南墙;一张在房间当中、门和窗之间,床头顶着靠门的墙,这是我的床。”

唯一称不上缺点的缺点,是房间的门不好用,不知是门框歪了,还是门歪了,轻易关不上,需要用力往上抬才行。不过用杨绛的话来说这也算好处:“关不上却很方便:随手一带,门的下部就卡住了,一推或一拉就开;开门、关门都毫无声息。”没有声响,也就不会因为开关门而打扰别人。晚上睡觉时,她们也不锁门,把门带上,不被吹开就好。

杨绛生得清秀可人,成绩又好,自然受大家欢迎。

有一天夜里,在她睡着后,宿舍的“卧谈会”开始了,室友如此评价她:“杨季康具备男生追求女生的五个条件:一、相貌好;二、年纪小;三、功课好;四、身体健康;五、家境好。”实际上,杨绛当时并没有睡实,室友们的谈话都一字不落地传进了她的耳朵,她窘迫极了,只好继续装睡。

有人曾写诗赞美她:“最是看君倚淑姊,鬓丝初乱颊初红。”“淑姊”指的是杨绛的室友,两人经常相伴而行,便有了诗中的画面。虽然众人一致夸她貌美,杨绛却从不认为自己是美女,她对自己的容貌毫不在意。

或许应了那句话,不知道自己是美女的美女,最美丽。

即便多年之后,有人要为丈夫钱锺书写传记,她特意写信声明:“我绝非美女,一中年妇女,夏志清见过我,不信去问他。情人眼里则是另一回事。”她的否认,并不影响大家的判断,见过她的人,十有八九会对她称赞一番。外人常说,追求杨绛者有孔门弟子七十二人之多,杨绛却笑言绝非这样,即使有写与她的信,内容也是告诫她年纪尚小,应当将心思放在读书上,暂且不要交朋友之类的忠言。

印象比较深的一次,她回忆说:“有些女同学晚上到阅览室去会男朋友,挤在一处喁喁谈情。我晚上常一人独坐一隅,没人来打扰。只有一次,一个同学朋友假装喝醉了,塞给我一封信。我说:‘你喝酒了,醉了?——信还给你,省得你明天后悔。’这是我上东吴的第三年,很老练了。这人第二天见了我,向我赔礼,谢谢我。以后我们照常来往如朋友。在东吴上学期间,没有收到一封情书。”

在大学这几年之中,杨绛自珍自爱,不随意触及儿女私情,一心只读圣贤书。她的良人——钱锺书,正在未来等着她呢。

东吴大学不但注重知识的传授,同时不忘体育锻炼。

杨绛素来文静,但也积极参加体育活动,是女子排球队的一员。课余时间在球场上挥汗如雨,技术有所长进后,有机会参加比赛。

当时激动人心的时刻,即便隔着几十年的光景,她仍念念不忘:“我们队第一次赛球是和邻校的球队,场地选用我母校的操场。大群男同学跟去助威。母校球场上看赛的都是我的老朋友。轮到我发球。我用尽力气,握着拳头击过一球,大是出人意外。全场欢呼,又是‘啦啦’,又是拍手,又是喜笑叫喊,那个球乘着一股子狂喊乱叫的声势,竟威力无穷,砰一下落地不起,我得了一分(当然别想再有第二分)。”

这可是关键的一分,据她讲:“当时两队正打个平局,增一分,而且带着那么热烈的威势,对方气馁,那场球赛竟是我们胜了。”就这样,杨绛以一球决定胜负,自然难掩激动之情。她说:“至今我看到电视荧屏上的排球赛,想到我打过网去的一个球,忍不住悄悄儿吹牛说:‘我也得过一分!’”

这是她跳跃着的青春,活力四射,如此美好的时光,值得好好珍藏。

【2】但求无悔

在做人生的选择题时,我们常问应不应该、值不值得、有没有意义,却常忽略自己是否愿意、是否真心。

到底何为应该,何为不应该?是否有确切的判定?

大抵是没有的,万事万物玄而又玄,哪里是应该或不应该就可以解释清楚的。

在东吴大学的第一学年结束后,便面临分专业的问题。杨绛的成绩素来优异,虽不是每门功课都是满分,但难得的是没有偏科。她的老师认为她完全有实力选择理科,比起其他因为偏科而不得不选择文科的女生而言,她可以自由选择。

理科还是文科,杨绛也很是纠结,这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无论选择其中哪一个,都意味着决定了今后的人生方向,所以慎而又慎,一时难以抉择。

杨绛回想道:“我在融洽而优裕的环境里生长,全不知世事。可是我很严肃认真地考虑自己‘该’学什么。所谓‘该’,指最有益于人,而我自己就不是白活了一辈子。我知道这个‘该’是很夸大的,所以羞于解释。”

一生漫长,选择什么与未来息息相关,杨绛如此聪颖,自然明白这次选择的重要意义。苦思冥想后,依旧无法做出选择,最后只好向父亲求教。

她问父亲:“我该学什么?”杨荫杭用寥寥数语回答她:“没什么该不该,最喜欢什么,就学什么。”她还是有些迷茫,继续追问道:“只问自己的喜爱对吗?我喜欢文学,就学文学?爱读小说,就学小说?”父亲认真答道:“喜欢的就是性之所近,就是自己最相宜的。”

杨绛知道父亲对她宠爱有加,凡事尽可能以她的意志为先,所以即便听父亲如此说,却依旧心有疑虑。最终,她放弃了理科,选了文科。纵然与老师的劝导背道而驰,但这是她的人生,全凭她个人做主。

当时,东吴大学并没有文学系,只有法预科和政治系。杨绛一番思量后,准备选法预科,学成归来可以做父亲的帮手,借此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有了一定的阅历,便可将其作为写小说的素材。对此,父亲并不同意,他虽说过任由女儿自主决定,但这件事上还是想要干预她的选择。女儿虽有意做他的帮手,可联系客观现实来看,她能帮他干什么呢?最终,杨绛听从父亲的意见,选了政治系。

对于政治学,她没有半点兴趣,平日对功课只是敷衍了事,绝无丝毫钻研的劲头儿。后来,慢慢有所领悟:“最喜爱的学科并不就是最容易的。我在中学背熟的古文‘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还深印在脑里。我既不能当医生治病救人,又不配当政治家治国安民,我只能就自己性情所近的途径,尽我的一份力。如今我看到自己幼而无知,老而无成,当年却也曾那么严肃认真地要求自己,不禁愧汗自笑。不过这也足以证明:一个人没有经验,没有学问,没有天才,也会有要好向上的心——尽管有志无成。”

她将大把的课余时间献给了图书馆。读书是杨绛钟爱的事情,她非常愿意将时间消耗在这里,对她而言,读书是不可多得的乐趣。东吴大学的图书馆藏书颇丰,中外文学名著数不胜数,这儿让杨绛可以敞开了看,但凡有时间,她都会跑来这里,尤其是外国小说,她几乎看了个遍。

东吴大学作为教会大学,自然对外语的学习颇为重视,杨绛基础好,又阅读了大量原版书籍,外语水平愈发长进。她在东吴大学时就已开始学翻译,而且翻译了不少英文的政治学论文,这为以后的翻译工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杨绛从来不是贪玩的孩子,若说贪什么,便是贪看书。

一次,父亲问她:“阿季,三天不让你看书,你怎么样?”杨绛回答道:“不好过。”父亲继续问道:“一星期不让你看书呢?”杨绛回答说:“一星期都白过了。”

父亲听罢,笑着说:“我也这样。”

杨绛与父亲不单单只有亲情,还有友情,父亲亦师亦友,为她遮风挡雨,为她指点迷津,他们一大一小、一老一少,竟成了朋友。

在爱书这件事上,父女俩出奇地兴趣相投。父亲常会买些旧书回家,他会小心翼翼地将卷曲或破损的书角修补好,然后叫杨绛用白丝线双线重新订好,他有严格的要求,双线必须平行,不许有交叉,结子也不许露在外面。心灵手巧的杨绛,往往做得很好。

父亲工作繁忙,状子多的时候,书记来不及抄写,杨绛就认真仔细地抄起来。知道她心细,做事一丝不苟,三姑母杨荫榆也时常找她帮忙。

杨绛回忆说:“她在一个中学教英文和数学,同时好像在创办一个中学叫‘二乐’,我不大清楚。我假期回家,她就抓我替她改大叠的考卷;瞧我改得快,就说,‘到底年轻人做事快’,每学期的考卷都叫我改。她嫌理发店脏,又抓我给她理发。父亲常悄悄对我说:‘你的好买卖来了。’三姑母知道父亲袒护我,就越发不喜欢我,我也越发不喜欢她。”曾经的小女娃,也渐渐有了自己的心思,既然不讨三姑母的喜欢,她自然对三姑母也少了从前的亲密。

读到三年级时,母校振华女中的校长告诉杨绛一个好消息:为她申请到美国韦尔斯利女子大学的奖学金,不过需自备路费及日常生活开销,路费并不算多,但生活费是学费的两倍之多,这让杨绛有些顾虑。

父亲与母亲听说后,让杨绛自己决定,只要她愿意去,便可以去。她想了很久,最后谢绝了校长的这份好意。之所以不去,她有自己的理由,一是不愿增添父母的负担,二是考虑到与其去美国读政治学,不如考取清华研究院攻读文学。对于她的决定,父母给予了最大的理解和赞同——不论物质还是精神上,父母都是她的依靠。杨绛也不负众望,后来顺利考入理想的院校,圆了自己的清华梦。

路口繁多,到底该往哪里走,谁也无法预知继续走下去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听从心的指引,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少遗憾。

【3】一梦清华

清华园是杨绛心仪已久的圣地,那里承载着她对文学的向往与追求,曾与清华失之交臂,幸而她没有放弃,终于投入清华的怀抱。

清华大学历史悠久,自有一段跌宕起伏的故事。

二十世纪初,美国退还的“庚子赔款”还有些许余额,便用来创办了一所留美预备学校,因校址选定在清室遗园清华园,所以取名为“清华学堂”,这便是清华大学的前身。轰轰烈烈的辛亥革命结束后,更名为“清华学校”。

1925年,清华学校设立大学部;1928年,正式改为国立大学;1929年,清华研究院成立。清华研究院的外国语文学系与外文系虽专业不同,却是同一批任课老师,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有王文显、吴宓、朱传霖、陈福田、黄中定、黄学勤、张杰民、楼光来、温德、吴可读、施美士、毕莲、翟孟生、谭唐、谭唐夫人等。

在清华大学外国语文学系毕业的众多学生之中,不少人走上了剧本创作和话剧表演道路,可谓人才济济,如李健吾、曹禺,以及杨绛等人,均是其中的佼佼者。

学生如此优秀,老师自然是功不可没,其中影响最为深远的便是著名戏剧家——王文显先生。尤其是对杨绛而言,绝对是由他领进门,随后才是靠个人修行。

王文显先生由一位英国人抚养长大,他长在英国,受教育于英国,获伦敦大学学士学位,曾先后担任中国驻欧洲财政委员、伦敦《中国报》编辑、英国报界公会会员。归国后,就任于清华大学留美预备部,曾先后兼任代理校长和副校长,自清华改为大学后,任外文系教授兼系主任,开设《外国戏剧》《戏剧专题研究》《戏剧概要》《莎士比亚研读》《莎士比亚》《近代戏剧》等课程。

一位清华校友如此评价王文显先生的课:“他的英文讲得太好了,不但纯熟流利,而且出言文雅,音色也好……听他叙述英国威尔逊教授如何考证莎士比亚的版本,头头是道,乃深知其于英国文学的知识之渊博。”

杨绛正是听过王文显先生的课后,对西洋戏剧从陌生到熟悉,从不懂到喜爱,并逐步走上戏剧创作之路。

除了不可不提的王文显先生,吴宓先生也是杨绛文学路上的一盏明灯。他毕业于清华学校,随后赴美留学,先入弗吉尼亚大学英文系,后转入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师从白璧德。获哈佛大学硕士学位,回国任南京东南大学外文系教授,随后任清华国学研究院主任,教授《翻译术》课程。他的课程注重动手能力的培养,旨在提高学生的翻译水平,具有实践性和理论性的统一,这让杨绛受益匪浅,为她打下了文学翻译的基础。

当杨绛考入清华研究院时,钱锺书已经离开清华,二人经常通信。钱锺书若是有问题向吴宓先生请教,便借着杨绛选修吴先生的课的机会,帮他转一封信或递个条子。她有时会等课后代为传信,有时则去吴先生居住的西客厅。

有一件事让杨绛记了好久,她回忆说:“有一次我到西客厅,看见吴先生的书房门开着,他正低头来来回回踱步。我在门外等了一会儿,他也不觉得。我轻轻地敲敲门。他猛抬头,怔一怔,两食指抵住两太阳穴对我说:‘对不起,我这时候脑袋里全是古人的名字。’这就是说,他叫不出我的名字了。他当然认识我。我递上条子略谈锺书近况,忙就走了。”

在杨绛心中,钱锺书憧憬的老师,她则倍加崇敬。

只是,在崇敬的同时,她有额外的一些想法,她觉得他是“一位最可欺的老师”。之前,杨绛曾听同学说他“傻得可爱”,而她却觉得他“老实得可怜”。

之所以会有如此想法,杨绛说:“当时吴先生刚出版了他的《诗集》,同班同学借口研究典故,追问每一首诗的本事。有的他乐意说,有的不愿说。可是他像个不设防的城市,一攻就倒,问什么,说什么,连他意中人的小名儿都说出来。吴宓先生有个滑稽的表情。他自觉失言,就像顽童自知干了坏事那样,惶恐地伸伸舌头。他意中人的小名并不雅驯,她本人一定是不愿意别人知道的。吴先生说了出来,立即惶恐地伸伸舌头。我代吴先生不安,也代同班同学感到惭愧。作弄一个痴情的老实人是不应该的,尤其他是一位可敬的老师。”

在杨绛看来,“他老是受利用,被剥削,上当受骗。吴先生又不是糊涂人,当然能看到世道人心和他的理想并不一致。可是他只感慨而已,他还是坚持自己一贯的为人。”吴先生并非无知无觉,只是与其花时间去计较,不如视而不见,互不相干。

清华名师云集,自成一道风景,此外,最让杨绛心仪的就是清华大学的图书馆。书籍向来是她的心头好,更何况是藏书量巨大的图书馆。她曾写下《我爱清华图书馆》,以此表达对图书馆的钟爱之情,字里行间透着由衷的赞美。

1932年春季,杨绛借读清华大学,在中学旧友蒋恩钿的带领下参观了学校的图书馆。当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甚至蒋恩钿谈起图书馆骄傲的神情和语气,她都记得格外分明。蒋恩钿向她介绍说:“墙是大理石的!地是软木的!楼上书库的地是厚玻璃!透亮!望得见楼下的光!”

置身于图书馆,更加强了她的感官体验,“地,是木头铺的,没有漆,因为是软木吧?我真想摸摸软木有多软,可是怕人笑话:耐下心伺得机会,乘人不见,蹲下去摸摸地板,轻轻用指甲掐掐,原来是掐不动的木头,不是做瓶塞的软木。据说,用软木铺地,人来人往,没有脚步声。我跟她上楼,楼梯是什么样儿,我全忘了,只记得我上楼只敢轻轻走,因为走在玻璃上。后来一想,一排排的书架子该多沉呀,我蹾着脚走也无妨。我放心跟她转了几个来回。”

甚至清华大学的厕所,都值得一提,“厕所是不登大雅的,可是清华图书馆的女厕所却不同一般。我们走进一间屋子,四壁是大理石,隔出两个小间的矮墙是整块的大理石,洗手池前壁上,横悬一面椭圆形的大镜子,镶着一圈精致而简单的边,忘了什么颜色,什么质料,镜子里可照见全身。室内洁净明亮,无垢无尘无臭,高贵朴质,不显豪华,称得上一个雅字。不过那是将近七十年前的事了。”

1933年,杨绛考入清华大学研究院,对图书馆有了更深的感情。她回忆起那些点滴,带着岁月漫长久别重逢之感:“我做研究生时,一人住一间房,读书何必到阅览室去呢?想一想,记起来了。清华的阅览室四壁都是工具书:各国的大字典、辞典、人物志、地方志等等,要什么有什么,可以自由翻阅;如要解决什么问题,查看什么典故,非常方便。这也可见当时的学风好,很名贵的工具书任人翻看,并没人私下带走。”

对于读书,杨绛体会颇深,她说:“我曾把读书比作‘串门儿’,借书看,只是要求到某某家去‘串门儿’,而站在图书馆书库的书架前任意翻阅,就好比家家户户都可任意出入,这是唯有身经者才知道的乐趣。我敢肯定,钱锺书最爱的也是清华图书馆。”

爱好读书之人,总能从墨香之中寻到快感,不需说与外人听,静静地翻阅、品读,自由自在地穿梭于时空之中。

【4】人生几何

思想与阅历有关亦无关,而文字是一个人思想的体现,行文是何种腔调,大抵为人也是如此。

杨绛有一个轻快的灵魂,曾经读过的书,慢慢沉淀下来,成为她身心的一部分。此时,她虽涉世未深,但对人生已有几分感悟,所以她的文字带着几分成熟的味道。

朱自清先生是著名的散文家,他的文笔素朴缜密、清隽沉郁,遣词凝练,文风清丽脱俗,一字一句极富真情实感,轻而易举便打动人心。杨绛选修了他的写作课,可以说,她的文学创作始于此。正是朱自清先生发掘了杨绛身上的闪光点,并加以放大。

第一堂写作课上,朱自清先生留下作业:写一篇名为“收脚印”的文章。关于“收脚印”,在南方有特定的含义,是人死之前,会沿着一生中走过的路再从头走一遍,意在回顾一生的意思。写下这篇文章时,杨绛二十二岁,阅历尚浅,却写出了底蕴颇深的文章。

“每当夕阳西下,黄昏星闪闪发亮的时候;西山一抹浅绛,渐渐晕成橘红,晕成淡黄,晕成浅湖色……风是凉了,地上的影儿也淡了。幽僻处,树下,墙阴,影儿绰绰的,这就是鬼魂收脚印的时候了。

守着一颗颗星,先后睁开倦眼。看一弯淡月,浸透黄昏,流散着水银的光。听着草里虫声,凄凉的叫破了夜的岑寂。人静了,远近的窗里,闪着一星星灯火——于是,乘着晚风,悠悠荡荡在横的、直的、曲折的道路上,徘徊着,从错杂的脚印中,辨认着自己的遗迹。

这小径,曾和谁谈笑着并肩来往过?草还是一样的软,树阴还是幽深的遮盖着,也许树根小砖下,还压着往日襟边的残花。轻笑低语,难道还在草里回绕着么?

弯下腰,凑上耳朵——只听得草虫声声的叫,露珠在月光下冷冷的闪烁,风是这样的冷。飘摇不定的转上小桥,淡月一梳,在水里瑟瑟的抖。水草懒懒的歇在岸旁,水底的星影像失眠的眼睛,无精打采的闭上又张开。树影阴森的倒映水面,只有一两只水虫的跳跃,点破水面,静静的晃荡出一两个圆纹。

层层叠叠的脚印,刻画着多少不同的心情。可是捉不住的已往,比星、比月亮都远,只能在水底见到些儿模糊的倒影,好像是很近很近的,可是又这样远啊!

远处飞来几声笑语。一抬头,那边窗里灯光下,晃荡着人影,啊!就这暗淡的几缕光线,隔绝着两个世界么?避着灯光,随着晚风,飘荡着移过重重脚印,风吹草动,沙沙的响,疑是自己的脚声,站定了细细一听,才凄惶的惊悟到自己不会再有脚声了。惆怅地回身四看,周围是夜的黑影,浓淡的黑影。风是冷的,星是冷的,月亮也是冷的,虫声更震抖着凄凉的调子。现在是暗夜里伶仃的孤魂,在衰草冷露间搜集往日的脚印。凄惶啊!

惆怅啊!光亮的地方,是闪烁着人生的幻梦么?

灯灭了,人更静了。悄悄地滑过窗下,偷眼看看床,换了位置么?桌上的陈设,变了么?照相架里有自己的影儿么?没有……到处都没有自己的份儿了。就是朋友心里的印象,也淡到快要不可辨认了罢?端详着月光下安静的睡脸,守着,守着……希望她梦里记起自己,叫唤一声。

星儿稀了,月儿斜了。晨曦里,孤寂的幽灵带着他所收集的脚印,幽幽地消失了去。

第二天黄昏后,第三天黄昏后,一夜夜,一夜夜:朦胧的月夜,繁星的夜,雨丝风片的夜,乌云乱叠、狂风怒吼的夜……那没声的脚步,一次次涂抹着生前的脚印。直到那足迹渐渐模糊,渐渐黯淡、消失。于是在晨光未上的一个清早,风带着露水的潮润,在渴睡着的草丛落叶间,低低催唤。这时候,我们这幽魂,已经抹下了末几个脚印,停在路口,撇下他末一次的回顾。远近纵横的大路小路上,还有留剩的脚印么?还有依恋不舍的什么吗?这种依恋的心境,已经没有归着。以前为了留恋着的脚印,夜夜在星月下彷徨,现在只剩下无可流连的空虚,无所归着的忆念。记起的只是一点儿忆念。

忆念着的什么,已经轻烟一般的消散了。悄悄长叹一声,好,脚印收完了,上阎王处注册罢。”

全文清丽婉转,超凡脱俗,于清幽处寻得人生真谛。

这篇上乘的佳作,让朱自清先生赞不绝口,他将此文推荐给《大公报·文艺副刊》的编辑沈从文,不久后发表,作者署名杨季康,这也是杨绛的处女作,值得铭记一辈子。

第一次发表文章,激动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不停在心中呐喊:我当作家了!除了精神上的愉悦,还有物质上的奖励,《大公报》给了她五元钱作为稿费,这已不是钱多少的问题,而是一种肯定和认可。有了这小小的一笔钱,她开始琢磨该怎样花,最后决定用四元钱买些毛线,为母亲亲手织一条围巾,剩下一元则买了当时有名的天津起士林的咖啡糖。她利用课余时间来织围巾,完工后将这一针一线的心意和咖啡糖一道寄回家。寒假回家时,提及围巾的事,才得知两个妹妹毫无手下留情,已经将围巾拆了,咖啡糖自然也被她们吃得一块不剩。

有了文学创作的开端,接下来便一发而不可收。随后,杨绛试着创作短篇小说,原题为《路路,不用愁!》,后改名为《璐璐,不用愁!》,讲述了女主人公璐璐与两个男子小王、汤宓的感情纠葛,两个男子虽然都离开了璐璐,但杨绛以璐璐的留学申请成功为结尾,“璐璐笑着,轻轻舒了一口气。”不由得让人感到充满希望。

《路路,不用愁!》同样得到朱自清先生的赞许,将其推荐给《大公报》,随后刊登在该报的《文艺副刊》上。后来,还被林徽因选入《大公报丛刊小说选》一书中。

清华园和文学是杨绛甜甜的梦,她没有凭空妄想些什么,而是无声无息地努力着。若说天才还有其他名字,那大概是勤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