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铁血宰相俾斯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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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婚约与信仰

俾斯麦这个人本来就迷信,迷信的说法比基督教教义对他的影响大多啦。他从少年到中年,从中年又到老年的过程中,常常推算说他到了什么岁数时一定会死掉,选出一个数字后,又以玩弄政治的方式,把这个还是那个交给上帝来决定。

订婚之后,俾斯麦花了很多时间教他的未婚妻。德国所有阅历丰富的人也好,诗人也好,随便他们中的谁给任何一位女子写的信都不会像俾斯麦写的那样令人着迷、散发异彩。他自己后来写的信也无法与这些信相比。这些信极为充分地体现了俾斯麦的言辞谐趣,知识渊博,立意独特,想象丰富,文笔巧妙,思想精细。他用十分精准的方法,很柔和地指引着这个女人走上和他相同的道路。他一方面不断地以新鲜材料使她对他越发虔敬,一方面又让她能安慰自己说“我驯服了这个野蛮人啦”。他慢慢地驯服了这个乡下女子,尽管这个女子其实比他更野,年纪也比他小不少。这个女子的变化十分值得关注。有一次她写信给这位“疯容克”,说:“你是很喜欢讲形式的,然而我却不是这样。凡事只要能够做到,我是不会在乎采取什么形式的。”

最初,她有点害怕他厌烦自己,为此写道:“你不要带着这种挖苦的神情看我。……极小的事情都会惹得我大哭一场,你一定不要惹我哭。……你待我应当耐心些,等到明年春天,再来查看你这番耕耘结出的果实。”随后她又忽然记起别人说他是一个极为可怕的人,“我希望你能给我看看你的诚心。如果是我在自欺欺人,那结果自然会不言而喻。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不相信……我看你的笔迹好像比你给我看过的旧信要更加任性、随意得多。奥托,你的心是不是也是这样”?随后她又自问自答地写道:“即使是这样,那也不要紧,我会变得更加迁就你,做以前做不到的事。你如果不来迁就我,我就安安静静地去追随你。”俾斯麦就是这样在四个月的时间里,用柔和的力量将这个姑娘驯服了。她完全投降了。有一回她让俾斯麦读让·保尔的作品给她听,还有一次她让他穿一件天鹅绒的褂子,这两样他都很讨厌,所以对她的话置之不理,她都很柔顺地忍受下来。

她自己投降,不和他斗争,俾斯麦作为一个长期独居的男人,还是从心底感激她。在没和她订婚之前,俾斯麦已经发现自己有过活泼又有秩序的生活的许多品质,他事业的转折点则是在一年前到来,但他将这些改变统统归功于她,用他自己的胜利,来增强她的自信。

在他们两人定了亲以后,他第一次回家时,写信给她说:“当我赶着马车进入村子的时候,我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那就是将来有了家该是多么的幸福快乐……小宝贝,你很难想象,我以前外出回家推门入室时,是怎样的毫无希望,毫无感觉。我之前生活的空洞无物,在这种时候最为凸显,我只能读书读到出神为止(虽然不管什么书都不适合我这愁闷的心境)。要么,就是像部机器一样地去上班……现在我无论看什么东西都与从前大不相同,不光是与你有关的东西。我会考虑你觉得某样东西合用或不合用,还花了两天时间,全心全意地替你的书桌找一个最好的地方摆放。我眼前展现的前景是崭新光明的,而且现在我还觉得做堤防官也好,行政琐事也好,都挺有意思的。”在他还没发现他到底做了什么之前,他已给她抄了两首拜伦的忧愁的诗。他还觉得这两首诗不够忧愁哩。他抄完了,在诗下写道“全是胡说”,然后还是给她寄去。

在他的第二封信里,他就开始潜移默化地教勉她。他叫她一定要下苦功学习法文,否则她将在上流社会中茫然不知所措。虽然说得极其委婉,非常好听,但他还是说出来啦。不久,他还告诉她要学会骑马。几个星期后,他写道:“我现在再也不想关注那些恶劣的英文诗了……我现在正留心看着它们在阳光下被一只猫玩来玩去,直至将它们揉成一个球,很是有趣。”话虽这样说,他还是抄了些拜伦的诗送给她。在下一封信里头则有几首厌世风格的法国诗。他带着令人诧异的自欺欺人写道:“我在读这些诗,你不用担心,它们再也不会影响我啦。”

有一次,他引用了一首诗后,大发议论,描写他少年时的思想。“与我性情最相近的是,在这样的夜晚,我想变成分享这快乐的一分子,变成这夜晚大风雨的一部分。或是跳上一匹奔逸的大马,或是从石壁上一跃而下,冲入莱茵瀑布的轰鸣中去。”这是少年时代的俾斯麦的狂想。他的未婚妻并不能完全理解这段话的含义,只是觉得微微有些害怕。然后她又读到——“好骑手,在石壁悬崖上勒住马,哈哈大笑,这样的思绪统统和雪茄的烟雾一起被吹出窗外,还带着几分讥笑:‘这样的快乐,一生也只能享受一次。’”

俾斯麦的内心就是这样,总是充满了自相矛盾。

当他详细描写他在事业上的作为时,显得更高兴。有时他一连写好几天,写信时的心情犹如接生婆候在产妇旁等待接生。他写易北河,写开河时如何做对付碎冰的准备。半夜站在河水里监督工作,他都觉得很快乐。对抗自然界的种种强力,总是让俾斯麦心情舒畅。“我们要暂时分离几天啦,由于有冰块,我得去督工。他们演奏着进行曲,骑马的农民们唱着歌应和。这些冰块为什么不会唱歌呢?如果它们也唱起歌来,该多么好听,多么诗情画意啊!我已厌烦等待,现在开始实实在在地做事,感觉像获得了新生……”这是多么欢快的语气啊。信后他又附道:“我给你一封信,五天才收到。请你把信封寄给我,我要上柏林去投诉他们。”随后他告诉她那天晚上破冰的情景,“河面的浮冰彼此碰撞,这一块才堆上来,那一块又堆上去,垒得像房子那样高,很快就撞到拦河坝上。河水被堵住了一段时间,然后把所有东西都冲开了。现在因为彼此碰撞,大块的冰块都碰碎了,河面塞满了小块的浮冰,当河流裹带着它们流入大海时,这些冰块仍然还在相互碰撞”。

自然界的这种种大冲撞,其实正是俾斯麦灵魂的反射。我们从中也能真切地听到作为革命家的俾斯麦战斗的呼号,才能领悟到:他之所以变成一个君主派,不过是受他的家世影响。

当他在世上奋斗的时候,当诸多因素对他构成威胁时,当他要求别人服从他的命令时,他总是显得精力十足、富有战斗力的——在家中却不是这样,只有当他用机智的政治手段来解决争辩时,才会感动。他很热心地向未婚妻报告说:“有四十一个喜欢争论的农民争论不休。有一个与其余四十个相持不下,只要他能够使这四十个里头无论哪一个吃十元钱的亏,其余的人都很乐于付出三十元钱给他。我今天早上替他们调停好了,这使我非常高兴。我的前任,也曾替他们调解,花了四年也未能了结,也许他认为这是一条生财之道……我劝了他们四个小时,他们居然就同意和平解决了。等他们都签过字后,我就把这件公文放在口袋里,登上了马车。我做了这么久的官,没有几件事令我快乐,而这就是其中之一……这件事还让我有另外的感触,只有做亲民之官,天天见到民众,才能真正体味到做官的快乐。若是当首相或部臣,没法接触到他们,只能和纸墨打交道。”

“我想,即使是最伟大、又握有实权的大臣,因他的官位所限,也很少能增加人民的欢乐,减轻人民的疾苦;如果无论是大臣还是一国之君,除非是个自欺欺人的傻瓜,都能扪心无愧地说,只要能长期统治国家,就会减轻人们的一种烦恼或能增加人们的快乐。想到这些,就不免使我想到雷瑙的忧愁的诗歌《冷淡的人》。……我们的生命只能因为我们的灵魂而升华。……我们能否帮助他人,使他得到世上的幸福,与我们自己的存在能否得到永恒相比,其实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三十年后,无论什么都将化作尘埃,在以后的千千万万年里被吹得凌乱。现在已经逝去的人,在世时的生活是欢乐的或是愁苦的,和我们还有什么关系?”

让我们想象他坐在马车里,带着这张签了字的公文的形象。他今年32岁,也许是生平第一次对自己、对世界是如此彻底地满意。他在车里想着这四十一个农民,想着是什么东西使得他们彼此相争、彼此怨恨的,想着他自己是怎样观察他们的灵魂,怎样替他们着想,才最终想到办法使他们和解,不再互相怨恨。然后他的思维从这些农民身上移开去,联想到许多国家。他在心里凭空设想一个政治家,一个部臣或是一个君主,在处理国家大事或是像他今天处理的这些小事时,他们会怎么想?他仿佛又看到部员专制又可恨的歪门邪道,偏偏每个普鲁士人的思想、行动都会不自觉地受其影响。他对自己心里总像魔鬼一样出没的揽权欲望感到害怕了,不得不回头去看看狭隘的小天地,感叹下平常人的快乐,于是他又把世事看得无关紧要,就这样回家去了。

他在家中有许多闲暇时间,他利用这许多闲暇时光给乔安娜写信,写完一封又一封,通过这些书信,他告诉她自己的见解、感觉、疑虑,把少年时代可以告诉她的事也追忆起来。比如他以前曾有一个和她同姓的恋人,也曾和那女子通信。她听后极为惊讶,难道一个人可以同样热烈地爱恋过两个人吗?一想到这些,她就发抖。他还告诉她,当他辞官回家的时候,曾给那位照应他的同乡写过很长的信。而十年之后,他认为:“大致而言,我从前针对国家行政的毫无用处所发表的议论,到现在仍没有改变……我有一个同窗,他做官很得心应手,职务也不断升迁。到现在为止,我有时想起当初我也可以这样做官,心中就十分难过。但我常常自我反省来求得安慰:一个人想在自身之外寻求快乐,那是不可能的。”他一面很真诚地写出这两句话,一面却在积极地活动竞选议员,还寻求各方面的关系以便搭上地方行政长官。

他常用君主般的专制和父母般的慈爱平和来对付她的怀疑和道德观念:“我的天使,你为什么这样痛哭?……你告诉我为什么?(我是旧玛赤人,无论什么事都要探求原因。我从2岁到17岁都生长在波美拉尼亚,所以有时一个很简单的笑话我要花好长时间才能慢慢领会)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哭?”在他探望过她之后,她写了一封信给他,信里谈到自己的许多想法和期望。他回答说:“你必须学会感谢你曾经拥有过得快乐,不要像小孩子一样,当一件愉快的事情结束了,立即哭着喊着又要第二件!”他一生从没有对什么满意过,这位热心的女子却是例外。如果她对自己有许多追求者感到诧异,俾斯麦就会很不高兴,他认为这很伤他的自尊心。他说她应当轻视那些不懂她的价值的人,她应当这样对他们说:“先生,实际情况是,B先生爱我。这足以证明,凡是不崇拜我的男性,都是没有判断力的粗人。”他说:“你不应当这样谦逊,因为我在北日耳曼的玫瑰花园里游玩了十年,最终费了许多力气才摘到你这朵鲜花。”这个容克并没有做过什么事来证明他的价值,而他与生俱来的骄傲却使他认为他所选择的女人,因为被他选择,地位就凌驾于世界所有女人之上。

他现在常读《圣经》,也喜欢引用《圣经》中的话语。他对婚姻抱持的态度是彻底的路德派。他常说:“作为恋人,我们彼此要一心一意,同甘共苦,在思想上也要保持一致,无论什么都不要瞒我。你如果总撞到我周身的许多长刺上,将不会有太多欢乐的时候。……我们一定得满足于一起用彼此的手来搔痒,哪怕挠到流血。”

他活灵活现地描绘那些几代都居住在他的领地上的仆人们和匠人们的家庭给她听,告诉她这些下人们的祖先是怎样伺候他的祖先。“我觉得很难辞退那些伺候过我的人。……我不否认,我以在家庭中能保持遵循守旧的宗旨而自得。我的祖先住在此房已有数百年,他们生于此而死于此。大厅的墙上挂的,教堂里挂的都是他们披盔戴甲的画像。他们都是‘三十年之战’时期留长发和尖胡子的骑士,披着假发、穿着红跟鞋,走起路来响声很大。里面还有替腓特烈大帝打过仗的拖着辫子的骑士,最后的画像是这个家族中不喜欢练武的文弱后裔,现在他正跪在一个黑头发的女子脚下。”

有时这个容克却会露出信仰不那么坚定的一面来。这个新入教的基督教徒曾打定主意,想多关照一下住在他的领地上的穷苦人。“当我想到,区区一元钱就能帮助这样一个挨饿的家获得几个星期的伙食,而我每次去探望你至少要花三十元,这岂不是像抢劫了这些苦捱饥寒的穷人们?当然,我能够将这笔钱拿来赈济穷人,然后照样前去探望你。但是事情依然没有改变,即使有两倍于这数目的钱,也不过能救极小一部分的穷人……所以我只好强词夺理,聊以自慰。只好说我每次探望你并非仅仅为了自己的快乐而浪费金钱,而是对于未婚妻所应尽的义务……把前去探望你的花费捐给穷人?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难题。上帝令我成为一个领主,把这领地上的许多人交到我手上,我却把他们的产出拿来取乐,我有什么理由能这样做?在我的周围还有许多饥寒交迫的穷人,他们把被褥衣服都典当得一干二净,没法去工作了。如果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卖掉捐给穷人们呢?这会使我们处于何地?德国的穷人实在太多了,即使卖掉所有人的财产也救济不过来。算了,我们等着看将来会发生什么吧。”

这一次,他新生的信仰受到了实际的考验。俾斯麦以基督教的精神思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碰到这样的问题。因为他弄不明白这个问题,后来他的思想就好像轮船撞上暗礁一样搁浅了。他的强词夺理当然不过是开玩笑而已,他自己并不相信。但是他既已看到他自己的花费似乎是从穷苦人手里强夺过来的,从此就不肯再享受他所处的阶层普遍追逐的那些乐事,哪怕是仅仅五分钟的时间。(他之所以能享受它们,是因为他的祖先们是强盗武士。)对于俾斯麦,这是个极新的见解,并非因他的性格而产生。既然不是来自于他的个性,它就只能是昙花一现。这个容克固然十分愿意照顾他领地上的人们,但他却不理解,也无法容忍这些人为他们自己的命运奋斗,或者是他认为他们应该得到地主的担保来确保自己能享受较好生活的念头。俾斯麦虽然听别人劝说而信奉基督教,但他却没有真的变作传闻中所说的那种真正的基督教徒,所以后来俾斯麦完全无法理解或承认当代的社会使命。

关于《圣经》与信教的问题,他同未婚妻争执的时候很多,同自己争辩的时候很少。今天说得很动感情,明日说的却是挖苦的话。我们常被他写的信感动,因为在信中他表现得如此诚实。他刚批判《圣经》的内容,忽然语气一转:“谁是波林?又是个我以前从未听说过的同乡。说到魔鬼,我在《圣经》里头找不到任何一段经文禁止我们随便使用魔鬼的名字,如果你知道,那么请你指出来给我看看。”他说他的祖先们都不是真正的基督教徒,“我的母亲也不信基督教。你听说过那个快要受洗礼的法里森酋长的故事吗?他问,他的那些不信教的祖先们都在什么地方?教士回答道,他的祖先们都受了上帝的处罚。于是他拒绝受洗礼,说,‘无论我的祖先们在什么地方,我都要和他们在一起。’”俾斯麦像这样折回到不信教的道路上后,却又写道:“我是将这段故事作为一个历史事件来介绍,事实上并不十分看重这件事。”

俾斯麦这个人本来就迷信,迷信的说法比基督教教义对他的影响大多啦。他从少年到中年,从中年又到老年的过程中,常常推算说他到了什么岁数时一定会死掉,选出一个数字后,又以玩弄政治的方式,把这个还是那个交给上帝来决定。“假如某年之后我没有死,那么某年之后我一定要完成这件事或者那件事。”他给未婚妻的一封信里说:“你很难相信我有多迷信。当我拆你的信的时候,旁边的大钟突然停在六点三分——这是一座古老的英国制造的摆钟,我祖父小的时候这座钟就放在那里了,都快七十年啦……请你赶紧来封信告诉我,你的身体很好,心情也很愉快。”

他那日记式的长篇自白,充分流露出他的诸多动机,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心思中,丝毫不管收信人会有什么感想。他喜欢使用冠冕堂皇的语句,“这大概就是人性的特点……人会更注意他受制于世俗人生的毫无结果、毫无用处的痛苦,而不是其他那些比较弱的因素,这是无忧无虑、平静而容易枯萎的花朵暂时激发出的感情。……世界上许多很庄严的东西……就好像那堕落的路西法;他何尝不美,可惜欠缺安详与宁静;他也很努力,制订实施的计划,可惜却极少成功。路西法骄傲又愁闷。”

这几句话刻画出他的本性。在这样的晚上,他一个人坐在高大的房屋里写信,他的灵魂就会吟唱上文所描绘的话语,如同诗人的自述一样,句句都很堂皇。等到天亮,他得出去做事了,那时外面的世界和奋斗的激情呼唤着他,他就又成了一位世袭的武士。这时他谈论拜伦的愁诗,说里面描绘的正是他深夜的心境。他说那是“一种怯懦的诗”,引用了关于骑士的诗句“你若不肯拿你的性命来冒险,你就没有赢得你的性命的希望”后写道,“我对此的解读是,‘绝对相信上帝,快马加鞭地往前跑,任凭人生的激情拖着你走,宁可冒着摔折颈椎的危险,也不要害怕。因为将来总有一天,你必须抛弃你所爱的世界里的各种事物,但不是永远。’……现在我不愿与‘忧愁’先生有什么来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