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鹏
那年夏天我是在故乡的小县城里度过的。遭遇了一些事,我在手腕上刻下一道细小伤痕,作为对那段时光的纪念。若干年过去了,疤痕清晰如昨,在所有的公众场合,我都会戴一只手表,为的是恰好把那道疤痕遮住。每天夜里,我把手表从手腕摘下来,都会有意或无意地看到那个藏在时间背面的秘密。一道早已痊愈的伤口,留存了关于那个夏天的记忆,在茫然无措的青春岁月,我曾以这样决绝的方式主宰过自己的肉身。那个夏天炎热多雨,县城郊外的道路就像溃疡的伤口,我日复一日地徘徊,却总也走不到想去的地方。那时我已从乡下跻身县城工厂一年多了,一直在努力融入城里人的生活。
后来,我爱上了散步,不是为了健身,也不是因为无聊,很多看不清的问题,我是在散步中想明白的。有些时候,我分不清我是在散步还是在徘徊,树林里有两只流浪猫,几乎每天与我不期而遇。我年轻时经常写到“流浪”这个词,如今却整天宅在屋里,不愿出门,除了到海边树林走一走,哪怕去机关餐厅吃饭,下班坐电梯,对我来说都是一件艰难的事,因为要见一些人,要言不由衷地寒暄。关于现实,我的心里总有隐隐的恐惧,我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也不希望被别人打扰,更愿一个人躲在书房里,过一种面壁的生活,如果可能,我希望抛弃手机,减少与外界的联系,简单且心安。人到中年,总算可以不见那些不想见的人,不说装模作样的话,只管把手头的事做好,至于达到什么效果,被如何评价,是否获得理解和认同,则并非我所关心的。我也曾热心于此,那时还年轻,觉得人生意义是在别处的。如今我终于明白,“此在”的生活,才是真正属于我的。我常问自己,你对脚下的土地是否深爱过,是否真的有融入它的意愿?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凝视和思考脚下的土地,我希望我的每一个脚印都是一道留在大地上的烙印。然而对于“此在”,我是并不融入的。
在季节交替处,传来了咣当的声响,就像火车在固执地叩问路轨。夏天又到了。
进入夏天,我们都要被安排到山上护林防火。这座城市的这座山曾经起过一场大火,护林防火成了当地政府的重大任务,“见烟就罚,见火就抓”,宣传标语在漫山遍野旗帜一样飘扬。这座山太脆弱了,经不住一粒火星,一触即燃。漫山的草木正在蓬勃生长,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虚空。机关事业单位的人被排了班,划了责任区,每天轮流上山值勤。特别是周末,踏青的人明显多了,他们在山的入口处增设关卡,专人检查,打火机之类的一律没收。记不清这是第几个防火年头了,我和同事戴着红袖章,在山路上来回走动,打量每一个进山的人。在不同的路段,可以邂逅同样前来值勤的同事,还有被圈起来的几处园子,外面挂了“私家园地不得入内”的字样。抬头,能看到我所寄身的那个城市,一派模糊。几个女同事提前准备了形形色色的零食,也准备了遮阳伞,她们在树荫下撑起伞,在伞下吃零食。天是阴沉的,云越来越密,居然飘起了雨。我给护林防火指挥部打电话,咨询下雨了是否可以撤离,他们的答复是,谁敢说雨天就不可能起火?万一起火了谁负责?
下雨的日子,我们曾在山上护林防火。
海在不远处,漾着巨大的水。对于一座山的燃烧,海更像是一个徒然的存在。
去年,当地政府投巨资把海边防护林改造成了市民公园,我对此举是持质疑态度的,觉得他们并未把钱花在刀刃上。后来,看到很多人去公园里散步,我也去了,觉得还不错。散步时经常遇到施工场面,路被堵了,却没啥不适感,调转头,再向别处走去,这林子太大了,四周皆是可去之处。我竟然对这个耗费巨资改造的公园日渐宽容甚至认同起来。再后来,我选定了一段最安静最适合自己的林间小径,每天晨昏都去到那里散步,俨然一条专属于自己的路。我觉得这里面颇有一些隐喻意味,人生以及人生中的诸多事,大抵如此。
住宅小区里,一枚石榴高悬枝头,接受人们的观望和赞赏,直到坠落,腐烂。小区里的孩子们,并不以为这颗果实是与己有关的。
这些年来,我改变了许多,但是不管怎么变,我始终相信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是一个农民后代永远揣在怀里的信仰。我知道,在我的成长道路上,在勤恳一贯的劳作中,似乎总是错过了一些触手可及的事物。我把这种遭遇归结为机遇,归结为一个人的运气,这世上有些所谓成功并不取决于自身的努力,它们与一些看不见也说不清的力有关。
我们不再谈论什么收获,已经没啥值得骄傲的了,付出的学费太昂贵。原本在秋天才能成熟的果实,如今在别的季节随时可见。秋天不再让我们激动。秋天的意义,已经被平均到了其他季节的每一个日子里。
在秋天,我两手空空。两手空空的我,才开始反思被错过的其他季节,才恍然明白那些被虚度的时光。秋天是不需要梦的。秋天本身即是其他季节的梦。关于故乡、关于土地、关于逃离和固守,都在秋天被我们重新谈起。再贫瘠的土地,也会供养劳动者的生活,只要耕耘,就会有收获,而且,在人与土地的这种相互依存的关系中,人获得了一种健康地面对生活的东西。我把最高的尊敬献给那些面朝土地,并且听得懂土地语言的人,他们是土地最忠实的倾听者,最默契的跟随者,最坚定的贯彻者。那些所谓多元的声音,不过是一片聒噪。
土地可以消化很多东西,当农民失去了土地之后,一些在往常可以自行消化的问题,将会日渐凸显出来。
有些收获,是与秋天无关的;有些成长,是与季节无关的……它们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暗自葳蕤、疯长,它们自己就是自己的阳光和雨露。看着身边的有些人,每天都在装腔作势,可怜又可悲。他们貌似强大,其实每天都活在恐惧里,不知道对手究竟藏在哪里,不知道哪一刻将会身陷囹圄,稍有风吹草动就彻夜难眠。秋风,在他们看来是肃杀的。曾经,他们不劳而获,省略了播种和耕耘,成为季节规则的最直接的破坏者。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个朴素的道理对于他们也是有效的。他们在秋天,终将收获属于自己的命运。
我所以为的成功,关键在于一个人对自己的肉身和精神的主导程度。无力闯出一条新路,却又不愿走别人走过的路,我曾在原地徘徊了这么多年。以后的路,还要这样走下去吗?我问自己。
一个虚度了春天的人,是该独自面对秋天的。
一抬头,雪就下了起来。于是一片惊呼。众人惊奇的,不是雪,而是雪的降临方式。它太突然,没有预约,也没有丝毫的迹象,在阳光中突然就降临了,而且,越来越大,直到阳光渐渐地淡去,整个天空全是弥漫的雪,像是一些被撕碎的心绪。
我把窗打开,让雪片飞进屋来。飞进屋里的雪,随即就融化了。雪落大地,迟早是要融化的,这是雪的难以摆脱的宿命。我站在窗前,看着雪后的大地,白茫茫一片,我知道接下来当我走出房间,就要面对大雪融化之后的满路泥泞。这世界不会因为一场雪的降临而变得洁净,很多人在感慨雪的潇洒,却忽略了雪的即将融化的命运——人到中年,“命运”成为我看待一些物事的窗口,很多以前说不清的东西,被“命运”这个词语轻易就解释了。可是,我仍在警惕,有些东西是不能轻易“打包”的,它们注定只能永远孤独地存在。
我有时在这里,有时在那里。所谓诗和远方,其实抵不过故乡的一缕炊烟。
那年冬天,我在火车站附近租住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时常半夜敲开小卖部的门,只为买一盒纸烟。那些孤寒的夜晚,是靠书籍和纸烟度过的。后来,我戒掉了纸烟,不抽烟的日子很快就习以为常了,生活并没有变得像我曾经无数次想象的那么煎熬和难过。
我不喜欢众声喧哗,这并不意味着我喜欢那些单一的声音。对于所有的豪言或壮语,我都是不太信任的,我更相信人内心的幽光,更愿意理解那些“似非而是”的生活。当下的太多失误,不是因为蒙昧,不是因为非理性,反而恰恰是因为看得清楚,是高度理性的结果。这是更为可怕的自私。漩涡中,有一股巨大的力;要想让自己停下来,必须具有更为强大的内力。当我们以“变化”的大小和快慢为尺度来评价事物,有些东西理应是永远都不变的。在变中,如何守住这些不变的东西,这是一个问题。
拒绝谜底。太多的阐释,其实已经与我所关注的那个谜没有了任何关系。也许对我和我们来说,那个谜本身才是重要的,它并不企图彰显关于这个世界的什么,也不是想要遮掩一些什么,它只是一个谜,存在于某个地方。可以解开它的,唯有漫长的时光之手。
连日来的雾霾,已经改变了季节的颜色,那些热切的,那些美好的,那些被书写与被赞美的,此刻都陷入巨大的灰暗,并且成为灰暗的一部分。甚至连我们自己,也成为那灰暗的一部分。
一切仍在继续。路上行人匆匆,广告招牌在雾霾中闪着隐约的光……当太阳出来,人们一片欢呼声,全然忘记了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雾霾曾经来过。
生活在暖气房间里,我常常忘记了这是冬天。
我一直记得,在火车站附近租住的小屋里靠着焚烧手稿取暖的那个冬天。当年的现实问题,二十年后,在我眼里成为一个巨大的隐喻。
在春天,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无法复苏。
我渐渐地确信,春天变得越来越不真实了。他们在操持一些大词,谈论未来,眼睁睁错过了播种的最佳时机。在春天,他们不再抱有期待,只相信眼前触手可及的利益,凡事追求“立竿见影”,放弃了播种、耕耘和收获的耐心。他们把种子磨成了粉,用来解决眼前的“饥饿”。
时代像一列火车,呼啸而过。作为具体的个人,需要追逐火车吗?那些打动我的,常常是一些更为细微的事物。这些年来,我一直活在大词构筑的语境中,自己也常常成为某些大词的制造者和组合者,我每天忙碌于此,可是我从来就不曾确信它们,我对所有的大词都有一种本能的抵制。面对那些等待被堆砌的词语,我只是一个手工劳动者。我对自己,还有另外的要求。我愿意在季节之外迎接自己的阴晴冷暖。
那个在广场上摆摊唱红歌卡拉OK的人,因为噪音太大被附近的居民举报,然后城管介入,依法取缔。他开始到处投诉,到处追问唱红歌有什么不可?起初我是有些不解的,在广场上娱乐一下,唱个卡拉OK而已。后来听说他是收费的,唱红歌其实只是幌子,里面穿插了很多东西,赚了不少的钱。他在谋利,但是他给自己也给了别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到不同的单位去投诉,我也接访过几次,很不可爱。他喋喋不休,从古到今,从上到下,从国际到国内,讲了一大堆道理,只为了阐明卡拉OK的必要性和可行性,以及被取缔的不合理性。我觉得有些荒唐了,这世间的很多事,其实并不需要那么高尚的理由。他的“似是而非”,他的“一本正经”,正是我所警惕和质疑的……
因为长期紧张闭抑的生活,因为想要抢时间,我突然感觉到了心脏的难受。因为难受,我才意识到了心脏的存在。四十二年了。我几乎忽略了心脏这个最重要的器官,一直觉得一个人可以靠意志靠修辞靠理想而活着。我忽略了心脏。我希望自己的心脏健康有力地跳动,我也希望我的家和国的心脏健康有力地跳动。活着,是一件既复杂又简单的事。我开始调整作息习惯,遵循自然规律,不熬夜,少上网,每天的早晨和黄昏去树林里散步,像个老年人一样。
“那么我们就走吧/踏着满路落寞的尘埃/踏着那一抹从喧嚣中/沉淀而出的静谧……”这是写于1990年代的诗。面对泛黄的诗稿,我时常想象青春的样子。因为有诗歌在,那年夏天的县城生活是值得回忆的。被写下的,只是一些句子,最真实的生活,其实隐匿在诗句之间。后来,我的生活态度的转变,是从拒绝诗歌开始的。诗性从生活中被剥离,被放弃,我遁入另一种生活,别人所以为的正确生活。我一直在期待那样的生活,我没有更多的力气去走一条独自的路;我不害怕孤独,我只是害怕被别人说成是一个孤独的人。曾经有段时期,面对现实,我不相信诗歌所发现和呈现的。我的文学起步,是从诗歌开始的,我在疯狂写诗十几年之后,这份热爱戛然而止,以至于时至今日我时常反思,诗性的丧失,被拒绝的审美,这究竟是为什么?不是因为误解,是因为对生活的另类理解,既然做不到专心专注于诗歌,我就选择了放弃。在很多年里,我几乎不再谈论诗歌的话题。又过去了若干年,我才发现,诗性的丧失,乃是生命中最重大的损失。其实我在现实中的所有努力,不就是为了捍卫一点一滴的诗性?我的拒绝和远离诗歌,本质上亦是一种浮躁和随波逐流。我放弃了对自我的坚持。现在回头看,才发觉这是一个错误的选择。诗歌作为一种拯救,我错过了。
无助中的精神稻草,居然是诗歌。这些年我远离诗歌,但对真正的诗人一直都是深怀敬意,这种敬意同样致以那些不懂所谓诗歌,却以素朴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人。
四季轮回。我试图以季节的方式划分出人世间的阴晴冷暖,然而这是徒劳的,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划分这个世界,所有的标准都不过是一种假象。包括我个人对季节的感知方式,也早已发生改变。我按照自己的逻辑,在心里构筑了一个春天,以及春天之外的其他季节,我为它们命名,以别人并不懂得的方式。在这世上,我没有太多奢望,不想支配更多的事物,我的奢望仅仅是成为我自己,获得作为一个人的体面和尊严。我对季节的理解,是从自身的冷暖开始的。那些花朵,那些流萤,那些收获,那些冰雪,都不是我的唯一参照,我更相信我的身体。身体是一种语言。身体语言有时候是一种最真实的语言。我的身体所感受到的冷暖,比我所看到的和想到的,更值得信任。身体是当下的。正如生命是具体的。面对那些具体的现实物事,我不想简单地转过身去。
在季节轮回之外,在所谓常规之外,我期待有一种不被外力更改的成长逻辑。
比如此刻,见证从太阳到星月再到太阳的时刻,究竟是白昼还是黑夜?为什么亲历了,居然会变得无语?季节之外依然是季节;就像时光之外依然是时光。可是在自我的深处,却早已不是那个简单的自我。我总试图对这个世界敞开一些什么,我的敞开,最后变成了一个滴血的伤口。这寂寞,这虚无,这些被我厌弃之后才开始深爱的时光,在很多人都选择了离去的时候,它们依然留在我的身边。
结绳记事。我喜欢这个词语,它与灵性无关,与所谓智慧无关。我喜欢它传达出来的笨拙感和真实感。
我以这样的方式写下它们,写下这样的一份被塑造被展览的生活,更多的是为了给自己的心灵减压,寻求一份解脱。
心灵是不该遭遇漠视和忽视的。
然而它却偏偏遭遇了。
我之所以选择书写,是因为不想淡忘那些已经发生和正要发生的生活细节,是它们,组成了这个人的生命;也是它们,记着这个人的来时路,在他的身后闪烁成万家灯火,让他在蓦然回首时,还可以感受到丝缕的温暖。
发现那些被遮蔽被掩饰被涂改的现实,不仅仅要有一双洞察的眼睛,更需要一颗勇敢的心。
那支歌,我已经听过无数遍了。有一次在KTV,想要独唱一下,才发觉平日烂熟于心的那支歌,我竟无法完整地唱出。它无数次地打动了我,可我只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旁听者。我觉得一首好歌,与心灵有关,与舞台无关,它在一个人的心里一次次地响起。一如我所向往的生活,是活在日常里,随时又能侧身日常之外,与日常保持一段必要的距离。我做不到足够的理智与清醒,我只想自己在内心时刻守住一根反省的弦,它所奏出的声音,并不以大合唱的标准为标准。倘若做不到这些,我宁肯保持沉默。
春种,夏长,秋收,冬藏……这似乎是很遥远的事了。在一个四季不够分明的年代,我固执地相信四季是轮回的,我试图区分它们,坚持在不同的季节做应该做的事。然而这是徒劳的。我没有改变别人的生活,甚至连自己的生活也不能改变丝毫。我所能做到的,仅仅是没有把那些违背自然生长规律的粮食视作生活的恩惠,这些无处不在的巨大便利里,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我只相信四季轮回,相信真实的阳光雨露。
不同的日子,有着相似的东西。每一个日子的来处和去处,并不是每个人都关心的。
我们曾经来过。不要辜负了自己,不能白白到这世上走一遭。我们来过,连一句真实的话都不曾说过,我们会看得起自己吗?
我也试图相信逐步的改善,相信明天总会更美好。这让我陷入更深的怀疑。我越来越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力和无奈。生命被蚕食。那些无所事事的人,他们一直以为生命里有太多时光是可以挥霍的。
一个爱好摄影的朋友,常年拍摄晨曦,每天天还没亮,他就到了海边,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架起相机,等待拍摄太阳从海面升起的那一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寒暑不误。他拍下的片子,大同小异,很多摄影同行不以为然,有人甚至据此判断他缺乏艺术天赋,太笨拙了。他不做任何解释,坚持每天早晨天亮之前就赶到海边,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架起相机,等待日出。等到晨练的人渐渐多了,他收起相机,回家,然后用早餐,然后上班,像所有的机关工作者一样,泯然众人矣。
我曾专门向他求证此事。他不置可否,他说他觉得早晨的太阳是最干净的,他的摄影,只想把最干净的太阳留存下来。
最干净的太阳。这个说法,让我想到了很多。
责任编辑:张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