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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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灼人的秘密(4)

埃德加耐心地等待着,他天真无邪,根本不往任何坏事上想。他想他们大概只是出去一会儿,对此他是很有把握的,因为男爵还等着他的回话呢。但是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不安开始潜入他的心中。真的,打这位陌生的、诱人的人进入他幼小的、天真无邪的生活那一天起,这孩子就整天都处于紧张、激动和纷乱的状态之中。任何热情压在小孩那么纤细的肌体上,就像压在柔软的石蜡上一样,都会留下它的痕迹。他的眼皮又神经质地颤抖起来,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埃德加等啊,等啊,起先是不耐烦,后来就躁动不安,末了几乎要哭了。但他一直没有什么怨恨,他盲目地信赖这位出色的朋友。他想可能是个误会。隐约的恐惧折磨着他,也许是自己把他托付的事理解错了。

他们终于回来了,两人愉快地聊着天,丝毫没有什么惊讶的表示,这可真令人奇怪极了。看来他们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心上。“我们迎你去了,希望在路上碰见你。埃德加。”男爵说,并不问托付他办的事。他们居然没有在路上碰见他,这使孩子大为诧异。他向他们保证说他是从笔直的大马路上跑回来的,并想知道他们是从哪个方向去找他的。刚说到这里,妈妈就打断了他的话:“行了,行了!小孩子不要刨根问底,没完没了。”

埃德加脸都气红了,当着他的朋友的面这么卑鄙地贬低他,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确信,他已不是孩子了,而她为什么总要把他当成孩子?显然她嫉妒他有个朋友,挖空心思地想把他的朋友拉过去。对了,刚才肯定是她故意把男爵领错路的。但是他不愿任她欺侮,这一点她该明白。他要给她点颜色。埃德加决定今天吃饭的时候只同他的朋友说话,跟她一句话也不说。

但是他们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的报复,甚至连他这个人也好像没有看见。这使他很难受,这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啊!昨天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曾经是轴心啊!现在他们两人谈笑风生,互相调侃,可是没有一句话与他相干,仿佛他掉到桌子底下去了。血涌上他的双颊,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东西,卡住了呼吸。他越来越愤慨地意识到自己竟是那样的无足轻重。难道他就老老实实在这儿坐着,看着他母亲把他的朋友抢去,除了沉默之外不能进行任何反抗了吗?他想,他得站起来,用两个拳头出其不意地猛捶桌子。只有这样,才能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只是放下了刀叉,一口也不吃了。他们很久也没发现他不吃东西,只是到最后一道菜时,母亲才奇怪地注意到,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了。“可恶,”他心里想,“她想的只是我是不是病了,别的事情她都觉得无关紧要。”他冷冷地回答说,他不想吃,这样她也就满意了。没有什么事,什么事也不会促使他们对他加以理睬啊。

男爵似乎已经完全把他忘了,至少他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他眼里热乎乎的,泪水涌进了眼眶。他得想个法子,在乘人不注意的时候迅速地拿起餐巾,好使这该死的幼稚的泪水不至于毫无顾忌地流下双颊。这顿饭结束的时候,他舒了一口气。

吃饭的时候,他母亲建议一起坐马车到玛丽娅·舒茨去玩一次。埃德加听着,用牙齿咬着嘴唇。她一分钟也不让他单独跟他的朋友在一起。现在她边站起来边对他说:“埃德加,你都快把功课全忘了,你得留在房里把功课补一补。”听到这话,他对她恨到了极点。他又一次把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她老想在他朋友面前侮辱他,总是当众提醒他,他还是孩子,还得上学,只有得到允许才可以同大人在一起。这回的用意可是一目了然的。他未作回答,立即把身子扭了过去。“噢,又不高兴了,”她笑着说,随后就对男爵说,“要是他做上一小时功课,真会影响他的健康吗?”

“喏,一两小时对身体绝不会有什么坏处。”男爵说。男爵,他一度把自己称为他的好朋友的男爵,曾经嘲笑他是书呆子的男爵,现在居然说这样的话,他感到浑身发凉,血液凝固。

这是默契吗?他们两人真的联合起来对付他了吗?孩子的目光里闪烁着愤怒的火焰。“爸爸不让我在这里学习,爸爸要我在这里休养。”他一下把这句话甩了出来,带有一种对自己疾病的骄傲,绝望地死抱住父亲的话、父亲的威望不放。他把这句话当作是一种威胁说了出来。真是奇怪之至,看来这句话当真使得他们两人心里都不愉快。母亲把目光移开,只用手指烦躁不安地敲着桌子。他们之间出现一阵难堪的沉默。“随你吧,埃狄。”末了男爵强作笑容地说,“我又不用考试,我各门功课早就是不及格的了。”

对这个玩笑,埃德加并没有笑,只是用审视的、锐利的目光打量着他,仿佛要深入到他的灵魂中去似的。发生了什么事呢?他们之间的关系起了变化。为什么?孩子并不清楚。他不安地移动着他的目光,一把小槌在他心里剧烈地敲打着:第一次猜疑。

灼人的秘密

“她怎么变得这样?”在滚动着的马车上孩子坐在他们对面沉思起来。“为什么他们不像以前那样关心我了?为什么当我注视妈妈的时候,她总是避开我的目光?为什么他老是在我面前开玩笑,装疯卖傻?他们两人不再像昨天和前天那样跟我说话了,我觉得他们仿佛已经换了一副面孔。妈妈今天的嘴唇那么红,她准是抹了口红。我从来没有见她这么打扮过。而他呢,老是蹙着眉头,好像我侮辱了他似的。我确实没有做过对不起他们的事啊,没说过一句让他们生气的话呀!不,不会是因为我的缘故,因为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和之前不一样了。他们两人好像干了什么事而又不敢说出来似的。他们不再像昨天那样谈笑风生、兴致勃勃了。他们很拘束、发窘,他们一定瞒着什么事。他们两人之间准有什么秘密,不想让我知道。无论如何我要把这个秘密弄个水落石出,不惜任何代价。我看出来了,就是那种不让我知道的秘密,就是演戏时男人和女人伸开胳膊唱歌、互相拥抱又推开的那种秘密。这一定同我的法语女教师的秘密一样,爸爸同她相处得很不好,后来就把她辞掉了。所有这些事情都有关联,我感觉到了,可就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噢,一定要知道这个秘密,彻底知道这个秘密,要抓住这把钥匙,抓住这把能打开所有大门的钥匙,那我就不再是孩子,不让他们再来搪塞和欺骗我了!不只现在,永远也不让人搪塞和欺骗!对孩子,他们总是把什么事都隐瞒起来。我要揭穿他们的这件事,揭穿这个可怕的秘密。”他的额头上起了一道深深的皱纹,他在严肃地苦思冥想,车厢外的景色他连望都不望。这个瘦弱的十二岁的孩子看起来几乎老了。窗外,四周色彩绚丽,山上的针叶林染着一片明净的绿色,山谷沐浴在暮春的柔和光泽里。他只是不住地盯着坐在他对面马车后座上的两个人,仿佛在用一根钓竿要用灼热的目光从他们眼睛的深处把这个秘密钓出来似的。再没有什么比一条模糊不清的踪迹更能使未成熟的智力大显身手了,有时候只有一扇很薄的门,就把孩子同我们称之为现实的世界隔开了,而凑巧一阵风会把这扇门给孩子们吹开。

埃德加蓦地感到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挨近这个未知的巨大秘密,好像可以抓得着似的,他觉得这个秘密就在面前,虽然现在还是锁着的,谜底尚未揭开,但是很近,非常近了。这种感觉鼓舞着他,使他显出突然郑重其事的严肃神情,因为他下意识地感到自己已经处在童年时代的边沿。

对面的两个人心里感到某种隐隐约约的障碍,但并没想到这障碍是来自孩子。三人同车使他俩感到处处受碍,很不自在,他们对面那双森然闪着火焰的眼睛打扰着他们。他们几乎不敢说,也不敢看。现在他们再也无法回到以前那种轻松的、社交场合的谈话了,而是很深地陷入语调亲昵、用词挑逗的阶段,常为轻佻地、偷偷地触摸而颤抖不已。他们的谈话常常接不下去。谈话中断了,想继续下去,但又不断地在孩子执拗的沉默影响下绊跤子。

孩子那固执的缄口不语,尤其对于母亲来说,是一大负担。她从侧面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当她第一次突然发现这孩子咬着嘴唇的神情和她丈夫激怒或生气时的神情完全一样时,她大吃一惊。恰恰是现在,她有外遇时,想起丈夫来,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觉得,这孩子像是鬼怪,像是良心的卫士,在马车这一点点的地方里,在她对面只有十英寸的距离,用滴溜溜滚动着的黑黝黝的眼睛,在苍白的额下窥视着她。这使她加倍地忍受不了。埃德加忽然抬头凝视了他们一秒钟。两人立即垂下了目光:他们感到生平第一次受到了窥伺。在此之前,母子两人亲密无间,但是现在两人之间,她和他之间,忽然有了什么东西,关系完全变了样。生平第一次,他们开始察觉到,他们两人的命运彼此分开了,两人已经相互暗暗地仇恨起来了,由于这种仇恨才刚产生,彼此都不敢承认。

当马匹又在旅馆前面停下的时候,三个人都舒了口气。这是一次不愉快的远游,这一点大家都感觉到了,可是谁都不敢说。埃德加第一个跳下马车。她母亲说头痛,急忙上楼去了。她极为疲倦,想独自一人待会儿。埃德加和男爵留了下来。男爵向马车夫付了钱,看了看表,径直往前厅走去,毫不理睬孩子。孩子望着男爵那优雅、修长的背影,正迈着的有节奏的、轻快飘逸的步履。这步履曾经使这孩子着迷,昨天他还悄悄对着镜子加以模仿哩。他走了,径直走了。显然他把这孩子忘了,让他在马车夫旁边,在马旁边站着,仿佛这孩子与他毫不相干。埃德加看着他这样走掉,心里像有什么东西被撕成了两片。不管怎样,他始终狂热地爱着男爵。男爵就这样走开了,没有用大衣触他一下,没有向他这个知道自己确实毫无过错的孩子说一句话,他心里绝望了。费尽气力保持的镇静崩溃了,人为地加重了尊严的担子从他过于狭窄的肩头滑了下来,他又成了一个孩子,和昨天及以前一样渺小、恭顺。这违反他的本愿,催促他快步向前。他迈着哆嗦的步子,迅速跟着男爵。在男爵正要上楼梯的时候,他在前面拦住了他,带着难以忍住的眼泪,压低了声音说:

“我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您不理我了!为什么您现在老是对我那么疏远?为什么您总想把我支开?是您觉得我碍事,还是我做错了什么事?”

男爵吃了一惊。这声音里有一种东西扰乱了他的方寸,使他的情绪缓和下来。他对这个毫无恶意的孩子产生了同情。“埃狄,你是个傻瓜!我只是今天情绪不好。你是个可爱的孩子,我真的很喜欢你。”

说着他使劲地来回抚弄着他的头发,却只是半转过脸来,以免看到孩子这双湿润的、恳求的大眼睛。他演的这出喜剧开始使他有点痛心。本来他对自己如此厚颜无耻地玩弄这个孩子的爱已经感到羞愧了,而这软弱无力的、颤动的、如泣如诉的声音更使他感到痛苦。“现在上楼去吧,埃狄,今天晚上我们又会处得很好的,你等着看吧!”他抚慰地说。

“但您别让我妈妈早早叫我上楼,好吗?”

“行,行,埃狄,我不让她叫你上楼。”男爵笑着说,“现在上楼去吧,我得去换吃晚餐的衣服。”

埃德加走了,此刻他感到十分高兴,但不久后心里的槌子又开始敲动起来。从昨天起他好像长大了好几岁。猜疑,这位不速之客业已牢牢地盘踞在他的心里了。

他等待着。这是关键性的考验。他们一起围桌而坐。九点钟了,母亲还没叫他去睡觉。他已经感到有些不安了。为什么恰恰今天她让他在这里待那么长时间,而以往她是一到时间就打发他走的呀?难道男爵把他的愿望和谈话告诉她了?突然间他感到难以名状的后悔,今天真不该以完全信赖的心情去追他啊。十点钟,他的母亲忽然站了起来,同男爵告别。奇怪的是,男爵对她过早告辞看来一点儿也没有感到惊奇,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挽留她。孩子心里的槌子敲得越来越厉害了。

这是个尖锐的考验,他也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二话没说就跟母亲朝门口走去。但是走到那里时他突然用眼睛一扫,真的,在这瞬间他截获了一道含笑的目光,它越过他的头顶从她眼里正巧朝男爵送去,这是一道默契的目光,某种秘密的目光。这么说男爵把他出卖了,因此今天的早走是为了要他安静下来,好让他明天不再妨碍他们。

“坏蛋!”他咕哝了一句。

“你说什么?”母亲问道。

“没什么。”他从牙缝里迸出这几个字。现在他有了自己的秘密,它的名字叫作恨,对他们两人无边无际的恨。

沉默

埃德加内心的骚动业已过去。他终于享有了一种纯粹的、明净的感情:仇恨和公开的敌视。他现在确信自己是他俩的障碍,因此跟他俩待在一起就成了他的一种复杂得出奇的乐趣。他觉得破坏他们,用他积聚起来的全副力量去反对他们,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他先是对男爵表露出他的愠怒。早上男爵下楼遇见他时亲切地向他打招呼:“早晨好,埃狄。”埃德加坐在靠背椅上纹丝不动,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只是咕哝一下,生硬地回了他一句:“好。”“妈妈下来了吗?”埃德加两眼看着报纸说:“我不知道。”

男爵感到惊愕。这一下子怎么啦?“埃狄,怎么啦?没睡好觉?”他本想像往常那样开个玩笑来缓和一下气氛,可是埃德加依然轻蔑地冲他回了一个“不”字,随即又埋头看他的报纸。“蠢孩子。”男爵自言自语地说,耸耸肩膀,走开了。敌意已经公开了。